每天每天,吸引着我们完没完了地生活下去的似乎只有食物:手抓饭、拉面、汤饭。做饭的时候,总会放进很多羊油,吃起来是那么香。而整块的羊油化开一大锅可以炸出金黄的包尔沙克。无论是油炸出的包尔沙克还是火烤出的馕,都令人为面粉的芳香而惊叹。还有牛奶,它能变成酸奶、酸奶酪、甜奶酪、奶豆腐、黄油、奶茶……还有包裹着彩色糖纸的糖果,平凡而甜美。卡西焖白米饭时,还会拌进去辣椒酱,再和进去野葱末儿。虽然这种做法莫名其妙,但吃起来的确香气扑鼻。生活是简单寂寞的,劳动是繁重的。但没关系,食物安慰了一切。
而享受食物美味之外的时光则空旷漫长,更为饥渴。
那些时间里,扎克拜妈妈突然从花毡上翻身起来,在门外小棚里翻箱倒柜找出来一小堆破旧的皮鞋皮靴。然后坐在门口的草地上,给它们统统打上鞋油,慢条斯理地又刷又擦。最后再搞展览一样,将其一双一双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阳光下的草地上。欣赏完毕,她踢掉脚上的破布鞋,挑了一双最体面的皮鞋换上。我以为她又准备串门子去。可当时都五点了,牛快回家了,马上该挤牛奶了。
只见她穿着漂亮鞋子在草地上踩来踩去走了几圈,然后回毡房铺开餐布,开始准备今天的第五遍茶水。原来只是穿着过过瘾而已。妈妈也很能安慰自己啊。
大家一边喝茶,一边看向门外不远处的森林,久久地,没有人说一句话。
这时,妈妈突然若无其事地说:“马丢了。”
我吓了一跳:“什么时候丢的?丢了几匹?”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最后才搞清原来是在说布谷鸟。布谷鸟的叫声听起来很像“阿juo!”,放缓了念就是“阿特juo克”。意为:“马没有了,马丢了!”
但我一直觉得奇怪,布谷鸟明明叫的是“布谷布谷!”嘛,哪里发出过这种声音啊。但卡西坚持如此,我也只好姑且信之。后来才知道,她概念里的“布谷鸟”泛指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东西。
最开始的时候,听着“阿juo!阿juo!”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远处的草地上,虽然就简简单单两个音节,但响亮悦耳,充满渴盼。卡西指着那边不停地对我说:“漂亮啊,真漂亮啊,李娟,你说是不是?”但顺着她指向的地方看去,我死活也找不到一只鸟儿。她又说:“很多啊,一、二、三……五!一共五个!”真让人着急。
在小山谷对面森林边的草坡上有好多布满裂缝的大石头,卡西说就在那些石缝边。我便走下山坡,循着声音慢慢寻去,但看了又看,实在是看不到半个鸟影。再近一些时,声音立刻停息了。回过头来,卡西站在高高的家门口,继续指东指西地示意我过去看,但始终找不到。
后来她都有些生气了,大声地说:“我又看到了,又出来了!那里,那里……李娟你为什么看不到!?”
直到最后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鸟叫的嘛,亏我还一直在找鸟儿。
还是多亏扎克拜妈妈,她一下子就给我说清楚了。
她用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大!”
我一看,哪有那么大的鸟嘛。
她又在缤纷的花毡上找了半天,找到一块褐色花瓣,指着说:“这个颜色!”
最后说:“吃草!”
——妈妈真伟大,简简单单三个要素,就全力扭转了我的错误性认识方向。
哪里像卡西那个家伙,只会乱七八糟地嚷嚷:“那里那里那里!上面一点上面一点!下面下面!……”到了最后,还指责我笨。
哎,真是不可思议啊,如此清脆悠扬的声音居然是一种棕红色皮毛的小动物发出的!妈妈说那是“索勒”。和小狗一样大,胖乎乎的,浑身油光发亮。有一截长尾巴,爬行在草地上时屁股一扭一扭,行走不太利索,但身影充满了喜悦。我觉得像是旱獭。
从此之后,每个黄昏闲下来的时光里,我都会坐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观望一阵对面山坡的索勒。真是奇怪,它们每天只在黄昏时分才集体出现,好像只在那时才完全放松了警惕似的,在夕阳斜照的温暖草地上三三两两互相追逐,又互相依偎着晒太阳,欢乐自在。
那时,正在挤牛奶的妈妈也会扭过头去,喜悦地看几眼,然后又扭头对我说:“真好啊!是不是?”
妈妈和我去东面山谷找牛,看到有索勒经过时,我们就停住了。一起目睹那只胖乎乎的小东西大摇大摆横穿过山路,向狭窄的山谷间的细小水流走去。我们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妈妈坐到草地上休息起来,也不提找牛的事了。那只牛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哪里也不会去的,再鲜美多汁的青草,也比不上家里盐槽的诱惑,它总会回家的。我挨着妈妈坐下,和她一起望着索勒慢慢地消失在水流对面的草丛里。两只狗也跟着我们来了,它们并排立坐在我们身后,静静地一声不吭,似乎也在为对面的美景所陶醉——那片沉浸在蜜汁般的残晖中的落叶松林!妈妈指了指北方的远处,低声赞美了几句什么。这温柔安详的黄昏,安慰着妈妈终日操劳的心。还有宁静的索勒,又在对面高处的山石上出现了。它立起后肢,双掌合十,微微前倾着身子,入神地凝望着浩茫山野中最神秘的一点。索勒也在安慰着我们,作为我们亲切的、备显幸福的友邻。
我们到达这块驻地的第一天,还有索勒在毡房附近探头探脑地活动。从第二天开始,就一个也没了。
在我们驻扎毡房的山坡上有好几个索勒洞,直径十多公分,洞口光滑整齐,凑在洞口看进去,深悠悠、黑乎乎的。然而这么漂亮的洞穴却全都空着。自从我们住到了这里,牛棚羊圈也全盖在附近,整天牛来羊往,闹哄哄的,索勒们就全搬家了。
斯马胡力说这种小动物对草地破坏很厉害的。现在很少有狼了,它们缺少天敌,繁殖迅速,所以渐渐也成了草原的灾害。
斯马胡力还兴致勃勃地对我说,抓旱獭的人找到旱獭洞后,还要再找到这个洞的另一个出口。因为旱獭窝不是死胡同,两头都能进出的。
两个洞口都找到后,在其中一个洞口套上袋子等着,另一个洞口则将连接汽车排气管的胶皮管伸进去,然后发动汽车释放尾气。没一会儿,旱獭们就呛得受不了,顺着通道往另一个出口爬去。但从那里一冒头,就被袋子套住了。真是可恶!
我问:“抓索勒干什么啊?”
“吃啊,它们那么胖的。不过只有汉族人吃。我们只要油和皮毛。”
我对斯马胡力说,幸好我们这里没有路,汽车进不来。但斯马胡力说:“有摩托车啊!”
在知道了这样的事情后,再看着这些一到黄昏就出来集体晒太阳的小东西,觉得它们的安宁与欢乐是多么的脆弱。而那些正在地洞里逃命、在自己的家里被驱逐的旱獭多么孤独无助啊,它们一点儿也不能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它们永远都不能理解这样的世界……又过了两天,收拾房间时发现一小瓶橄榄油一样的液体放在太阳能蓄电箱上。当时以为是分离机的润滑油,没在意。下午大家都闲下来喝茶时,卡西解开长发一边梳,一边取下那个瓶子端详。我顺口问那是什么啊。回答令人吃惊,说是索勒的油!
卡西告诉我,用这种油代替发油涂抹在头发上的话,头发会长得很快。我想取过来闻一闻,却又觉得恶心。另外很想知道到底是索勒的脂肪提炼出来的油脂呢,还是它身体上的某种分泌物。但如果向卡西请教的话,她肯定解释不清楚的。只得长叹:“可怜的索勒!”
卡西哈哈大笑:“哪里可怜了?豁切!”
她说是从恰马罕那里要到的。于是更加讨厌恰马罕了。
家里出现索勒油后的第三天,又出现了捕捉索勒的套子。
当妈妈第一次喜悦地把索勒指给我看时,我还猜想她一定很喜欢这种漂亮温柔的小动物呢。结果,那个夹套就是她从沙里帕罕妈妈家借回来的。
妈妈还很高兴地对我说:“索勒的油是好东西,吃了治胃疼病!”
套子是生铁的,一想到这个东西将残忍地用来对待那么可爱的小动物,就气得不想描述它的样子。总之,大致有些像捕鼠夹,是扎有一圈铁齿的两个半环,中间有弹簧和木头销子。
对这个玩意最感兴趣的是斯马胡力,一连几天摆弄个没完没了,研究它的用途和威力。我就大骂他一天到晚不好好放羊,尽搞些空事。
本来我还想说“玩物丧志”,但这么复杂的意思实在没本事表达。
斯马胡力笑嘻嘻地说:“索勒吃了羊的草嘛,羊就饿肚子了嘛。捉索勒嘛,和放羊的事情是一样的嘛。”
我哑口无言,半天才说:“那么羊多还是索勒多啊?人家那么小一点,能吃掉你多少草?真是小气。”
好在铁套子借回家后一直挂在门口,迟迟没有下套。但愿他们把这事忘了。我更是提都不敢提。当时,再过一个多礼拜就搬家了,大家都很忙,开始做出发前的各种准备了。阿弥陀佛,赶紧搬离这个地方吧。
但在离开的前两天,套子还是被装到了索勒的其中一个洞口。我不敢去看。那两天每天刮大风,但愿它们因为风大不会出门。
这天傍晚正在炒菜呢,突然扎克拜妈妈在外面大声叫我。赶紧拎着锅铲出去,顺着妈妈的指向一看,远远地,班班正勇猛地追逐着一只索勒。索勒急促地尖叫着,在草地上没了方向感似的乱跑乱撞,好容易才撞见一个洞口,赶紧钻进去。班班凑在洞口使劲往里看,看了老半天。我突然想起在洞口设下的套子,心里一紧,可别被套着了啊……一做好饭赶紧跑下山,跑过去一看。谢天谢地,套子原封不动。人家索勒聪明着呢。
心里很高兴,甚至想搞点小破坏,扔个石头过去。等斯马胡力他们过来一看:啊,只逮着个石头!
索勒在自己深深的洞穴深处安静地卧着,像寒冬里依恋着被窝的孩子。愿它们所感觉到的永远只是生的温暖与愉快。
而在更多的地方,更多的索勒的确正在被摩托车的尾烟所驱逐,在黑暗、熟悉的洞穴里纯然惊恐地奔向绝路。再聪明也是没有用的啊。
还是那样的悠长安逸的黄昏,扎克拜妈妈挤奶,斯马胡力在不远处赶羊,出门找牛的卡西还没回来。我做好饭,收拾完房子,坐在门边一边休息,一边倾听对面山坡上索勒欢快悠然的叫声:“阿juo!阿juo!”……长久地看着它们一只接一只扭动屁股爬出洞穴晒太阳。
呼朋唤友,三三两两没完没了地亲嘴。心想:再见!无论多么快乐无忧的生命也会遭遇命运的尽头。都一样的,全都是一样的。我能干涉什么,能挽留什么呢?
当妈妈再一次问我:“李娟,你觉得索勒的油可以吃吗?吃了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只能如实回答:“我不知道,妈妈。”
但我真想断然告诉她:“不好,千万别吃那种东西!”——我什么也不能干涉。因为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不仅不知道索勒油是否对胃有好处,更不知道眼下这种生活中那些没人能抑制的突兀欲望是否合理。
那就暂且如此吧,暂且就像索勒那样欢乐地生活。把能吃的全吃进嘴里,把能得到的全都揽人怀中,毕竟大家都是善良而充满希望的。
但我真怕有一天,什么也不能安慰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