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头一天傍晚,西面的天空堆满了浓重的红云。想起一句谚语: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便高兴地想,终于盼来一个大晴天了!
结果,平原地带的经验在山区里一点也不管用。今天一大早天仍然阴着,南面天空更是乌云低沉,那边的山头全笼罩在雨幕中。所幸雨一直没有下到这边来。距我目测,离这边只有十公里左右。好在到了七点钟,有力的阳光穿透了云层。阴云纷纷破碎,天空开始全面放晴有一段时间满天碎云,碎且整齐,被耕土机宽广地耕犁过一遍一样,由西向东,均匀地铺满广阔的天空。到了八点,云渐渐稀散开去,阳光如层层堆积一般降临冬库儿,天气一下子热了起来。
因为昨天丢了二十多只羊,今天早上大家起得特别早。三点钟天刚亮,扎克拜妈妈和斯马胡力就出去找羊了。卡西也在四点之前起床,拎着桶下山挤牛奶。我耳朵里听着大家的种种动静,身子却挣扎在昏天暗地的睡眠边缘。困意像深渊一样横亘脚下,背后又有无数双手又推又攘。好几次都想:算了算了,还是放弃挣扎吧。但又清楚地知道大家干完活后很快就要回家了,茶水一定要在六点钟之前准备好。六点钟啊!这个大限如当头一棒,砸得我双眼猛地睁开,再猛地从温暖的被窝中一弹而起,并一鼓作气钻进冰凉的衣服裤子里。那时已经清晨四点半了,天光大亮。在冷空气的围裹中,困意顿消,立刻心明气朗,精神焕发。
早在昨天半夜里,斯马胡力和妈妈就起来过一次,那时好像听到羊回来的动静。但两人披衣出去出去看了半天,回来时冻得抖抖索索,说不是羊。都非常失望。
等我生起炉子,烧好茶,大家也陆续回来了。一个个鼻涕哈喇的,紧紧围着火炉边烤火,一声不吭。
喝早茶的时候,卡西飞快地结束了两三碗茶,起身拖出自己的衣服袋子,翻找了半天。大家冷眼看着她换上最漂亮的衣服,又喜滋滋地坐在花毡边梳头发。原来今天她要去马吾列的商店买一些生活用品。还要给阿勒玛罕打电话,告诉她我们帮她代牧的那头黑牛瘸了腿的事。
但是接下来,大家边喝茶又边重新商量了一遍,决定还是由斯马胡力去。于是这姑娘又伤心地坐回餐布前继续喝茶,喝完茶,脱掉了漂亮衣服出门放羊。这回,轮到斯马胡力翻箱倒柜地找自己的漂亮衣服。
换了漂亮衣服还不算,他还想换双新袜子,便拼命地哀求扎克拜妈妈。家里的几双新袜子都由妈妈保管着,锁在木箱里。可是妈妈不同意,不停地斥责以“豁切!”我也反对说:“袜子穿在鞋子里,新的旧的,别人又看不到嘛!”他说:“脱鞋子的时候怎么办?”我说:“打个电话还要脱掉鞋子吗?”他笑嘻嘻地不理我。不顾大家反对硬是打开箱子穿了双新袜子。
妈妈生气地对我说:“哪里是去打电话!昨天你们不在家时,珠玛古丽来找过他!”我在拖依上见过珠玛古丽,但还是问道:“珠玛古丽是谁?”卡西抢先说:“是亲戚。”妈妈哼了一声,说:“珠玛,不好的姑娘!”
斯马胡力在毡房外边刷皮鞋(鞋油抹得跟打墙腻子一样厚重)边大声反对:“哪里,珠玛很好的!”
——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嗯,有些诡异。改天再好好打听。
两个孩子出门后,妈妈同我一起把满满当当一大锅煮开的牛奶抬下铁皮炉。这时遥遥看到清晨才赶过南面大山的大牛又回来了,她急急忙忙嘱咐了我两句,冲过去赶大牛上山。等所有的大牛重新消失在大山后面,她又遥遥走到山谷另一端,放开一直系在溪水边的小牛,并将它们赶向相反方向的山谷深处。
我组装好分离机,等牛奶稍稍凉下来就一勺一勺注人机器,给牛奶脱脂。这一摇就将近两个钟头,换了左手换右手,还是累得够呛,只恨自己不是千手观音。等这两大桶牛奶全部脱完脂,妈妈才疲惫地回来了。当我蹲在门口拆卸、清洗分离机的时候,看到她独自走在山谷最底端碧绿的草丛中,还看到我们的小羊群缓慢游走在离她不远处的溪水对面的山坡上。
等走进家门,看到我独自将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挤的牛奶全部处理完了,妈妈非常欣慰,大大地表扬了我几句,说我是好孩子。哎,都这把年纪了还被称为“好孩子”,真让人窃喜。
我们把铁锅挪到外面的火坑上,继续煮脱过脂的牛奶。我站在巨大的锡锅边不停地搅动,妈妈把两根两米多长碗口粗的木头直接放到锅下烧。我们相对无言,都被烟熏得泪水滚滚鼻涕长流。
结束后,妈妈疲惫地坐在花毡边上发了一小会儿呆,念了句“阿拉”,长长吁了口气,吩咐我为她舀一碗热牛奶。然后端着坐到门口慢慢地啜,并长久地凝视着对面山坡上漫延的小羊群,看起来非常享受的样子。天空干净,阳光耀眼,夏天即将全面到来。温暖的天气,让生活变得从容起来。此刻骑马走在遍布着云杉和白桦树的漫长山谷里的斯马胡力,想必也是愉快的。而卡西帕随着羊群漫游在明亮的山顶上,走在开满白色花朵的灌木丛中,一样也会深感轻松和幸福。
喝完牛奶,妈妈起身往煮好的牛奶中拌人药水,开始沥制干酪素。
等做完这一切,就已经困倦了。她回到毡房,往花毡上一躺就睡过去了。
我独自坐在门口,像刚才妈妈那样久久注视着整个山谷。我看到小坡下的一头小牛高高翘起了尾巴,像松鼠尾巴那样渐渐翘成了一个流畅的问号,并且将那个形状维持了很久很久。光线明亮,草地绿得像在梦境中一样。
妈妈刚躺下没一会就起风了,天空霎时阴云密布,稀稀拉拉洒起了雨点。真不敢相信几分钟前还是明亮暖和的好天气。妈妈赶紧翻身起来,我俩迅速把晾在草地架子上的干酪素收了回家。并用毡片盖住了柴禾垛。
结果刚收回家没一会,黑云就变戏法似的裂开了巨大的缝隙,太阳重新隆重登场,雨点收得干干净净。我们又赶紧抬着干酪素重新晾了出去。
又过了没一会儿,那道云缝又很小气地合拢了,雨又淅淅沥沥洒了起来……我们又赶紧去收……真能折腾人。这天气真够诡异的。而自始至终,山南面的天空却一直是晴朗的。
我俩一面跟着天气瞎忙活,一面将前两天采集的桦树皮整齐码好,压紧,打成包。
干这些活时,妈妈不时停下来看着手叹气。我看到她的栂指上裂了好几道又深又硬的血口子。缺乏维生素再加上劳动繁重,很多牧人都有这样的毛病。
我便端来黄油,帮她厚厚地抹在伤口上。黄油作为油脂能软化皮肤,皮肤柔软了,伤口才愈合得快。我曾看到大家手一坏,都这么抹。
有时也抹羊油。
抹好后,妈妈抬起手看了看,又撕了块塑料袋缠在手指上,并让我帮忙给打个结儿。然后继续干活。可没一会儿塑料纸就给蹭掉了。很快,那点黄油被蹭得干干净净。我提议再抹一遍,她叹口气:“行啦行啦!”
当阳光再一次坚定地铺遍冬库儿的山头时,下游的沙拉和赛里保媳妇各拎着一个包远远沿着溪水走来了。我俩站在门口,一直等着她们走到近前。然后迎进毡房,铺开餐布切馕冲茶。这道茶结束得很快,三人交流了一番沥干酪素的布袋的大小问题后,就合碗告辞。妈妈走进塑料小棚,在破衣服堆(春天的时候,还尽是好衣服)里东翻西翻,翻出一件破衬衣和一块皱巴巴的花布,她把衬衣反穿在身上,又把花布在衬衣下摆比划了几下,再满意地脱下来裹成一团夹在腋下同她们一起去了。走了没几步,又回家穿上绿色金丝绒面料的羊毛坎肩。
她们一定是去沙里帕罕妈妈家借用缝纫机。刚才喝茶时我看到她俩敞口的包里装着布和缝纫机线。
阳光和乌云交替控制着冬库儿的天空,雨时有时无,时大时小。毡房因为被雨水浇湿而弥漫着浓重的羊毛味。
我一个人在家呆坐了一会儿,也掩上门出去了。沿着从东面沟谷里流出的溪水往上游走去。一路上,右边是落叶松林的山坡,左边是层层垒撂的巨大石块。沟谷狭窄崎岖,并且很快就走到头了。就在小路尽头,眼前突然出现一大片整齐笔直的杨树林。林间堆积着厚厚的落叶,脚下触感柔软又神秘,像这落叶覆盖的是一个嘴唇。若找到它,吻它,就会令更美好的什么事物苏醒过来。穿过这片林子沿一段陡峭的上坡路爬到最高处,视野突然开阔,满目美丽而巨大的白色石片,重重叠叠翻起在群山间,如一道一道光洁闪亮的屏风,参差耸立在一重又重的风景之间。
美景也会让人疲惫。好像终于放了心,终于得到了一股疲惫。我疲惫地回到家。家似乎比我更疲惫,谁也没回来。
我披一件衣服倒头就睡。感觉睡了很久很久,梦里沿着刚才走过的路反复地走,反复地去到高处,再转身四面眺望。后来又去了别的许许多多的地方,见了各种各样的人。但冷醒后,一看表,只睡了不到半个小时。
扎克拜妈妈也睡在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花毡上放着她最新的作品。原来,她把花布拼接在衬衣的下摆,给卡西做了一件挤奶穿的罩衣。家里只有一件围裙式的罩衣,平时只有妈妈穿。卡西身上便总是溅满了奶渍,很难洗去。
风又大了起来,却没有乌云和雨了。这一回风只刮在低处,高处是安静的。云像雾气一样一团一团呈絮状停在无风的高处。
很快妈妈也醒来了,她一起来就拧开录音机,换一盘她最喜欢的磁带听起歌来。我们铺开餐布相对喝茶,一个悠闲的下午就此展开了。
嗯,驼毛已经剪完了,挤牛奶的工作还早着呢,昨天背回了够用三天的柴。暂时没有什么迫切的劳动。加上又刚饱饱地睡了一觉,天气也缓和过来了。我们一边喝茶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妈妈告诉我,我们的下一个牧场会很美很美。至于怎么个美法,她却无从描述,只能朴素地作如下表达:“树多,石头多,水多……”
我说冬库儿就已经很好了啊,为什么要离开呢?妈妈说,不行,这里人太多了。
的确,我们和爷爷家刚搬来时,附近只有强蓬和恰马罕两家人。后来又来了保拉提家,一共才五家人。但接着又陆续又有驼队进驻,远远近近快十多家了。草地渐渐受到明显的破坏。而我们下一个牧场,听说就只有我们和爷爷两家人。那里的生活一定更加寂静、坚固。
喝完茶,妈妈拎着录音机坐到门口的草地上,边听歌边给斯马胡力补秋裤。远处南面群山阳光灿烂,我们这里虽然蒙着一层薄云,但也算明朗温暖。风也渐渐停了。草地安静,葱茏深厚,妈妈坐在那里的姿势非常悠闲,看上去轻松又愉快。还随着音乐轻轻地哼唱。
她在斯马胡力那磨得薄得快要破掉的秋裤屁股上衬了一块撕碎的内衣针织面料。这样就结实多了,还能再穿很长时间。哎,骑马最费屁股了。
妈妈只有一根针,因为异常粗大,所以一直弄不丢。但她没有线,要缝东西时,就解下头上的蓝格子头巾,从上面随意抽取一根线。这条头巾共织进去了蓝白黑褐四种颜色,比带四卷线在身边方便多了。而要是四卷线的话,还不能扎在头上当头巾。
补完秋裤后,她又脱下脚上的破布鞋补了起来(那枚针用来补鞋子最合适不过)。我看到我给她新买的长筒袜又破了一个大洞。果然,补完鞋子,又扯下袜子补了起来。补完袜子后还没有完,她又脱下身上的裙子,光着两条腿坐在草丛中继续缝补。那条裙子很久以前就有一块摆缝裂开了。真是上上下下大整顿啊。
都十二点过了,斯马胡力和卡西帕两个都没回来。妈妈念叨着,频频抬头看向南面的森林。等裙子缝好,站起来直接往身上一套,就径直下山去了。妈妈今天穿的是粉红色毛衣和浅色的裙子,系着天蓝色头巾,看上去非常清爽,走过草地时的样子显得轻盈又年轻。
风又大了起来,满世界呼呼作响。天气仍然是暖和的,小羊们卧在溪水边的草地上晒太阳。不知是什么鸟儿的鸣叫声有一下没一下地回响在南面森林里,响亮又惊喜,像是嗓子里系了个小铃铛。
妈妈从半坡上扛回用大石头压了一个晚上加半个白天的干酪素块,然后仍坐在补衣服的地方,摊开一块餐布,用一块铁丝网搓起干酪素来。大约是手疼的原因,她边搓边呻吟着。后来又吩咐我把磁带换个面继续听。这时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录音机停了。
我也决定补点什么,便向妈妈讨来了针。我的鞋垫早就穿烂了,在脚掌和脚跟处各磨出两个大洞来。又舍不得扔,虽然中间有两个大洞,但四周一圈还是连在一起的嘛。于是就花了半个小时,把它们和另一双也快要磨破的鞋垫重合着缝在一起,使之加厚。在山里可不能乱扔东西,没有了到哪里买去?
可是不知为什么,卡西却从不知爱惜东西。什么都当一次性的使。
比如新袜子,一穿到底,几天不换,直到破了,脏了,脏得发硬了,就直接扔掉。
妈妈看着我这么做,没有作声,搓完干酪素,摊平晾好后。走进小棚又东翻西翻,翻出一块毡片,为我剪了一双厚厚的新鞋垫。
大约在翻找毡片时又注意到堆在那里的一堆脏衣服脏鞋子,剪完鞋垫后,她把它们全抱出来,烧了一锅水,洗了起来。我则帮她提水,从山下到山上,提了一桶又一桶,气喘吁吁却无比愉快。我喜欢反复地经过溪水边那一大片明亮而拥挤的蒲公英花丛,更喜欢在半山腰上的馕坑边放下水桶(整面倾斜的山坡上只有那里有一小块地面是平的,能放稳桶)休息时,转身再次凝望它们。眼下整段碧绿寂静的山谷中,只有这一小片蒲公英是喧哗激动的。
这时,山下的小羊开始骚动起来,一面咩叫着一边往南跑。妈妈说:“卡西回来了吗?”连忙跑到山头看。原来是哈德别克赶着一小群大羊从山坡下经过,我们的小羊也不看清楚,就咋咋呼呼跑过去找自己的妈妈了。
妈妈晃着裙子匆忙走向羊群,站在高处望去,她的背影很动人。
我也放下桶赶去帮忙。但正赶着,身后的森林里又传来一阵激动的咩叫声。回头一看,大事不妙!真是我们的大羊回来了!于是我和妈妈兵分两路,一人赶大羊,一人赶小羊,左右阻击,上上下下地跑。赶了足足半个小时,才把羊群彻底隔开。将大羊赶回了山那边,把小羊轰向西面山坡更远一些的地方。我累得一身大汗,妈妈也不轻松。在回家的上坡路上,她走着走着,往路边草丛里一躺,大大地展开手脚休息起来。
奇怪,羊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家?难道卡西也像斯马胡力一样,跑到大石头上睡觉去了?
妈妈洗完所有的衣服鞋子后,我们又喝了一道茶。然后我收拾房间,妈妈坐在草地上搓绳子,边搓边焦急地张望。有时突然感觉了什么动静,会说:“卡西回来了!”然后凝神静听。渐渐地,我也听出了林子里有些向这边移动的声响。但等了好久,却慢悠悠走出了一峰骆驼。
妈妈手疼,把手头的羊毛搓完就停止了。然后又走到门口悬挂的查巴袋边捶打了几下黄油,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定。为什么卡西还不回家呢?今天早上她只喝了一道茶就出门了,现在都不知饿成什么样了!
然而快要成形的黄油不需要过多的捶打。她一时无事,休息片刻(坐在花毡沿上发呆),又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出门拖起上午没烧完的那根碗口粗的大木头向山下走去。并回头吩咐我揉十碗面粉,准备烤馕。
真信任我……之前我最多只揉过三四碗面的面团,还没揉过如此大的分量。但还是二话不说,拖出大锡盆倒进十碗面,和水揉拌起来。等妈妈把馕坑里的火生起来,又回来劈了许多柴码好,回头看到我还在花毡上气喘吁吁地奋斗,那块面才刚刚粘成团,揉也揉不动,像揉的是一块石头……她又等了半天,我这边还是没啥起色。叹口气,只好亲自上阵。只见面团在她手里翻来覆去转得飞快,软得跟棉花似的,无比听话。很快面就揉匀了,再静放一会,醒一醒,就可以撕成团摊成大饼入炉烘烤了。
等到所有的馕出炉,就已经五点半了。但卡西没回来,斯马胡力也没回来。这期间苏乎拉来了一次,坐在花毡上和妈妈聊了两句就走了,她是来找卡西的。
斜阳浓重地铺洒在东面山坡上。索勒们照例开始出来晒太阳了。
石头上有一只,静静地冲这边凝望着,后来它身后又出现一只。两个小家伙依偎了一会儿,又分开来,各据一块大石头蹲坐着,继续长久地朝我们这边张望。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草地上走来走去,渐渐靠近那堆石头。但它俩警惕性很高,一直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当距离近到令它们感到不安了,便纵身一跃,迅速消失在石缝里。我走到它们消失的那道石缝前探头张望,很窄,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但我知道它们一定在最深处的黑暗中睁着眼睛,静静地看我。离开那堆石头,走了一段距离后,一回头,同样的地方又突然冒出三只,一起站着打量我。我猜想可能是原来那两只回家后又遇到另外一只,连忙告诉它刚才有个奇怪的人如何如何地鬼鬼祟祟。见它不信,又一起拉它出来,说:看,就是这个人。
红日颤巍巍地悬在西天,西面大山的阴影从东面山坡的山脚下缓而有力地向上浮升,最后的余晖照在索勒们身上,它们东奔西跑,一扭一扭地互相追逐。这些一到黄昏便出来晒太阳的小东西啊……吃草的动物总是显得那么温柔。
六点钟斯马胡力才回来,买回了一个新暖瓶,一包糖,一双卡西要的丝袜以及一包垃圾食品。他一回到家,喝了两碗茶就立刻出发去找羊。妈妈也披上外套去赶大牛。
可是卡西仍没回家。邻居的牛陆续回家了,一只接一只穿过山谷向南行去。白天大牛们无影无踪,一到黄昏就急急忙忙赶回家哺乳小牛,有的甚至是跑着回家的。但有什么用呢,回到家,奶水还不是给人挤走了。
我先把四只大一点的小牛赶回牛棚栓好。系带子的时候,他们的耳朵和脖子不时触动着我的手心,烫乎乎的,让人感觉它们听话又快活。而年纪小的小牛就难对付了,追得人咬牙切齿。不过追到手后,看到它们那副更加咬牙切齿的模样,便很是解恨。
太阳完全消失在西山背后,唯有东面的大山之巅仍笼罩在明亮的金色之中。气温陡降。
系完小牛我回家揉面做饭。当我正手忙脚乱地往沸水里揪面片时,卡西静悄悄地回来了。
那时已经八点多了。
原来上午她赶羊赶到半路上,有一小群羊跟着山羊朝北面跑掉了,等好容易赶回原路。先前的那一群又没影了。搞得焦头烂额,又累又饿。加上爬山时又摔了一跤,左腿扭着了,脸上挂了一大块伤,多么凄楚……好在下午路过沙拉家,喝了一道茶,睡了一觉。往下又找了半天羊。
她回到家,见只有我一个人,问了问斯马胡力的情况,又看了看新袜子,凝视了几秒钟那袋小食品。顾不上休息一下,拎起桶一瘸一瘸赶下山去挤牛奶。我突然想了起来,连忙追上前叫住她,高高挥着新罩衣。她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接过罩衣边穿边转身去了。
扎克拜妈妈已经开始挤奶了。隔那么远,我都能清楚地看到一束束纤细洁白的奶液从妈妈和卡西的手心笔直有力地射入小桶。如此很久很久才能挤满一桶。那情景是单调的,可她俩却显得耐心而愉快。
牛静静地站着,可能以为喝奶的是小牛吧,因为小牛就拴在它身后的不远处。
挤牛奶的时候,斯马胡力赶着羊从北面山头出现了。大小羊不知何时已经合群。他把羊群集中在我们驻地这座山头后,下马卸了鞍子。
先进毡房看了看,深深嗅了嗅汤饭的香气,转向下山向妈妈和卡西走去。大约此行带回了一些迫不及待想与家人分享的最新消息。虽然离我还有好远,话语声也不大,但在昏暗沉寂的暮色中他的声音却那么清晰,一字一句平直无碍地送到我的耳边。然而,妈妈和卡西的倾听更是充满了力量。此刻如此寂静。
等挤完奶,再闹腾腾地赶羊羔入栏,又数完大羊,一整天的劳动才算彻底结束。已经九点多了。而我做的汤饭都快要泡糊了,一大锅呈凝固状态。为了保持温度,我一直把锅放在炉子上热着。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数完了羊,大家却仍不急着回家。我站到门口,正要呼唤,却一眼看到疲惫的母子三人正横七竖八躺在斜坡上的草地中,大羊群静静地簇拥在不远处,偶尔咩叫一两声。天色已经很暗很暗了。
这是无比冷清的一天。但晚餐却较之以前更热闹了些。面块虽然糊掉了,香气不减,饿坏了的兄妹俩还是吃得津津有味。而斯马胡力从马吾列小店里带回的几条最新新闻更令人激动,大家热烈地讨论了很久很久。饭吃到一半时,斯马胡力才宣布了一则最最重要的特大好消息:七月份的弹唱会改地点了!改在我们的下一个牧场附近,到时候我们全家都可以去了!卡西闻言立刻甩了汤匙,高兴得拍起手来。我也非常高兴。而之前我们两个一直都为可能参加不了那场遥远的盛会而遗憾。
这一天睡得很晚。大家裹在被窝里又聊了很久,好像多年没见面了似的热切。很久后,才一一安静了下来。
突然,黑暗中卡西尖叫了一声,跳起来啪地打开了太阳能灯。我们都给吓了一大跳,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冲向毡房北侧的角落,又恍然大悟地看到她翻出一包油炸的麻辣小食品。一这么重要的事,她差点忘记了!
妈妈笑着说:“豁切!”
已经睡着又给吵醒的斯马胡力则有些生气了:“就知道吃!”
每天临睡前,妈妈结束了一天的劳动钻进被窝时,都会轻呼一声:
“阿拉啊!”意为:“哎呀!天啦!”好像是大松了一口气,为马上就要享有的宁静表示满足,又像在感慨着浑身的疼痛和一天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