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晚餐,齐世英坐在我面前,他的一生,对我一拥而上,他向我细诉蒋介石怨他“逼反张学良”的细节,他一一自辩。不过,我关心的毋宁不在这里。我关心的,是他难以自辩的部分。多年以后,他的女儿齐邦媛在《巨流河》里,无意中泄漏了这些: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东北全部沦陷,我父亲致电地下抗日同志,要他们设法出来,留在中共统治里没法活下去,结果大部分同志还是出不来。原因是,一则,出来以后往哪里走?怎么生活?二则,九一八事变以后大家在外逃难十四年,备尝无家之苦,好不容易回家去,不愿再度漂泊,从前东北人一过黄河就觉得离家太远,过长江在观念上好像一辈子都回不来了。三则,偏远地区没有南飞的交通工具,他们即使兴起意愿,亦插翅难飞。这些人留在家乡,遭遇如何?在讯息全断之前,有人写信来,说:“我们半生出生入死为复国,你当年鼓励我们,有中国就有我们,如今弃我们不顾,你们心安吗?”
我父亲随中央先到广州,又回重庆参加立法院院会。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在重庆开了一次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议,会后备了两桌饭,吃饭时大家心情非常沉重,有散伙的感觉,次日搭上最后飞机飞到台湾。初来台湾时,肺部长瘤住院,手术后一夜自噩梦惊醒,梦中看见挂在城墙上滴血的人头张口问他:“谁照顾我的老婆孩子呢?”
齐邦援说:“二十年的奋斗将我父亲由三十岁推入五十岁,理想的幻灭成了满盈的泪库。”泪库里有“巨大的憾恨,深深的伤痛”,虽然“五十岁以后安居台湾”,活到八十八岁,但他午夜梦回,内心不无痛苦。他的女儿在访问康宁祥时回忆:
他真正要说的是我们那么大的土地和人民的命运,就是给少数几个人错误的决策所断送的。而且到后来,死活不管。他从前允诺那些地下工作者的孤儿寡妇,等到国军反攻,什么都好。他曾向中国银行要三百万救急,给那些孤儿寡妇初期的安抚金,结果因为他不在其位,上面只给了二十万,一人一杯茶嘛!结果当年的孤儿寡妇骂我父亲,说他言而无信。为什么我说他端起酒杯掉眼泪?倒不是为自己,而是觉得对不起那些孤儿寡妇。劳而无功,而又无可奈何。
为什么我说齐世英是样板人物?因为他阖不上眼、缴不了卷。他跟我来往一段后,疏远了我,我入狱、我出狱,他都躲着我、一躲十七年。我想,重要的原因是他在李敖身上看到什么令他不安的,李敖老是捏他一把,使他更难自欺与自解。无独有偶的,他死后二十二年,二零零九年七月,我收到“寄赠李敖乡弟”的一本书——《巨流河》,他的女儿写给我:“我们来自同一片乡土,有同样的愤怒,却用不同的方式表现。”“盼望你读此书后赐寄数语”。一年多过去了,我没有写一行字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