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面的章节里,我们已经对中国文化中的男人和女人以及他们相互之间关系几种最主要的形式,都一一作了回顾和描述。现在,似乎该有一个“了结”,也就是说,该有一个“结论”了。
这个结论并不好做。
一方面,就世界范围说,男女关系都是一个难题。世界上似乎还没有哪一个民族已然找到了正确处理两性关系的最佳模式,并把它处理得完美无缺。另方面,要做这个结论,又有许多绕不过去的问题,比如性,又比如爱情、婚姻、家庭,当然还有人性、社会、文化等等。每个问题,都足以写几大本书,还未必说得清楚。
既然作不了什么结论,那就只好谈一点自己的看法。
其实,“看法”这个词,不但准确,而且有趣。因为两性关系如何,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正取决于男女双方如何“看”对方。也就是,取决于他们对于对方,以及对于两性关系这件事的“看法”如何。
先说男人如何看女人。
老实说,男人对女人的看法并不太好。“女人是尤物”,“女人是祸水”,“女人是麻烦”,“女人是弱者”,“女人爱虚荣”,“女人没头脑”,“女人难对付”,“女人不讲理”,等等,都不是什么好的话。托尔斯泰说,如果要他发表对女人的真实看法,除非他一只脚已经踏入坟墓,说完后又立即跳进棺材,把盖子盖上。尼采则说:“你去女人那里吗?别忘了你的鞭子!”还有一句话不知是谁说的:“女人是猫科动物。”那意思是说:女人或者是猫,或者是老虎。
上述这些“看法”,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可见,对女人看法不好,也是一个世界性的现象。
那么,男人就不曾歌颂过女人,说过女人的好话么?有的,但很少。一般地说,男人即便要歌颂女人,也只是歌颂一个特定的女人(比如说恋人)。在这时,男人们往往都比较大方,不计成本。然而一旦获取芳心,由恋人升格为丈夫,那些好话往往就再也不见了。所以这种歌颂,如不是“一时冲动”,便是“别有用心”,不大算得了数。真正不计功利,完全没有个人欲望,却又由衷地崇拜、歌颂女人,把女性当作一种优于男性的性别来看待的,似乎不多。
男人们既然如此地蔑视甚至仇视女人,那么干脆远远地躲开女人好了。可惜,谁也不肯这么做。世界上的男人,绝大多数都离不开女人。那些用最刻毒的语言咒骂女人的,往往就是最想得到女人的;而那些对女人阿谀奉承、极尽媚态者,说不定转过身去,就会诋毁和嘲笑起女人来。从这一点上看,男人很自私,也很虚伪。至少在对待女人这个问题上,似乎如此。
男人不但离不开女人,而且最喜欢谈论女人。俗云:“三个妇女一台戏,两个男人没好话。”所谓“没好话”,也就是谈女人。其实,男人们不论雅俗贤愚,只要关系好,又是闲谈,那么,谈得投机,兴头十足时,那话题便会不知不觉地落到女人身上。如果不谈女人,就算不得闲谈,也算不得密谈。甚至有人认为,“由谈不谈女人,大致可以判断出聚谈者的亲密程度”。但问题也就来了:男人倘若果真讨厌、憎恶、蔑视、看不起女人,那又谈她干什么呢?可见,男人尽管嘴巴上不把女人当回事,骨子里却最把女人当回事。
那么,女人又怎样看待男人呢?
这可不大清楚。因为一般地说,女人不大发表对男人的“看法”。也就是说,女人不大喜欢把男人当作一个整体,对这样一种不同于自己的性别,作一种“哲学概括”。
女人即便要说,也只说某个具体的男人。
女人和男人一样,也喜欢聚在一起闲谈,而且比男人还更热衷于此。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比较喜欢谈的,主要是政治、女人、战争和球赛。如果没有共同的话题,弄不好就会“话不投机半句多”。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则几乎总有话说。但说到男人的时候并不多。她们即便要议论人,也多半会议论女人,很少议论男人。当然,“她们更投机的话题是时装”。所以,女人们如果也随随便便地谈起男人来,那就多半是把他也当作了时装。
的确,在不少女人看来,男人和时装一样,是一种能够给自己带来面子,可以满足自己虚荣的东西。有的男人,简直就可以直接等于时装,因为他们会为女人购买时装而慷慨解囊。没有财力购买时装的,如果有其他条件,比如有社会地位、功名成就、官职头衔等,甚或只要长得身材高大、相貌英俊、风度潇洒,也可以视为时装。拥有这样男人的女人,就有资格把他带到自己的圈子里面去炫耀,就像炫耀自己的时装一样。一般地说,只有在这个时候,女人才议论男人,即议论某个女人为什么会拥有这样一个“漂亮”的男人。所以,这种议论,与其说是议论男人,不如说是议论女人,即议论某个女人的“审美观”和“购买力”。
除了可以把他们当作时装来议论外,女人一般都不再议论男人。在她们看来,男人和男人,就像时装和时装,除了面料、色彩和款式有所不同,其他都一样。用她们的话说,都“一样不是好东西”。看来,男人如果要和女人比赛“蔑视”,肯定会惨败。男人蔑视女人,尚且说了那么多的话(可见重视),而女人们只用一句话,便把不可一世的男人都打发了。
不过,“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理解为“男人都是好东西”。因为女人都惯常这样反着说话。比如男女两人相爱,男人会说“我爱你”,女人则会说“我恨你”;男人会说“你真好”,女人则会说“你真坏”。所以,表面上看,女人很不把男人当回事,连议论都懒得议论一下,但实际上,女人也很把男人当回事,以至于不愿随便议论了。
看来,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表面上不把对方当回事,骨子里却很把对方当回事。
但男人和女人仍有不同。
大体上说,男人是战略上重视女人,战术上轻视女人;女人则是战略上轻视男人,战术上重视男人。也就是说,男人在总体上把女人当回事,至于面对某个具体的女人,是否当回事,就不一定了。女人则相反。她在总体上不把男人当回事,却很在乎某个具体的男人。具体地说,就是很在乎只属于她个人所有的那个男人。
由于在总体上把女人当回事,所以男人喜欢泛议女人,发表诸如“女人是什么什么”之类的议论。当然,由于不过只是泛议,则其结论是否可靠,也就大成问题。因为他们的这种结论,原本可能是在某个女人那里得来的,现在却要加之于女性的全体,哪里靠得住呢?无非表现了男人的一种自大狂而已。相比较而言,女人就实在得多。她们从不空泛地议论男人如何,而只关心属于自己的那个男人如何。因为即便男人总体上都好,与自己一起生活的也只有一个;即便男人总体上都坏,只要自己的那一个好,也无所谓。所以,与其关心男人总体上如何如何,不如盯住眼前的这一个;而这种在乎,又是无须讨论的,只要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因此,女人不大喜欢议论男人。
如果上述描述大致不差,那么,似乎可以这样说,男人对女人的在乎与不在乎,主要是在嘴巴上;而女人对男人的在乎与不在乎,却是在心里面。挂在嘴边的空议论,放在心里的不议论。因为只不过是挂在嘴边,所以男人如果要议论女人,往往都是不着边际和不切实际的,是表面的和肤浅的,不是发表诸如“女人是什么什么”之类大而无当的“哲理”,便是仅止于女人的肉体,而无视其心灵。同理,因为是放在心里,所以女人一旦要议论男人,也会仅止于表面的东西,就像对待时装一样。因为表面的东西可以公开,无妨拿出来大家鉴赏;实质的东西仅属个人,当然留在家里自己独享,至多诉诸一二密友。所以,从表面上看,男人对女人的议论和女人对男人的议论都可能流于肤浅,但男人是深刻不了,女人却是不愿深刻。或者说,男人是假深刻真肤浅,女人则是假虚荣真实惠。
比较而言,还是女人更不在乎男人,也更在乎男人。
女人很在乎男人,但在乎的内容不多。确切地说,一个真正的女人,真正在乎的只有一件事,即她的男人是否真正爱她。
这种在乎常常会使男人觉得很狼狈,很恼火,甚至认为女人简直是不可理喻。因为,当一个女人很在乎她的男人是否真正爱她时,她便有可能会变得很独断,很专横,很霸道,神经过敏又不讲道理。比方说,夫妻两人,为一点点小事吵起来,明明是女的不对,也会一定要让男的认错。在这里,女人的逻辑很简单:你不是真心爱我吗?不是为了对我的爱,不惜赴汤蹈火的吗?那么,为什么就不能为了这份爱,作一个小小的牺牲(认个错)呢?认个错,又不是赴汤蹈火,尚且不能,可见“爱得要命”云云,全是鬼话。所以,做丈夫的如果不能作这样一点“小小的”牺牲,那么,做妻子的便会视为“大大的”不幸。
可惜,大多数男人都不懂这个道理。因为男人都有一个毛病,就是“认死理”。在男人看来,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无论男女都一样,这才平等。然而女人却不稀罕什么平等和真理,她只要爱,而且是那种“没商量”的爱。女人“爱你没商量”,你却要和她讲道理,辩是非,岂不是驴唇不对马嘴?所以又有一句名言:“别和老婆讲道理”。女人不喜欢什么“道理”,她只需要你爱她。她十分在乎这个,而且也只在乎这个。
于是,男人们便一个个摇头叹息:女人真是不讲道理。其实,不是女人不讲道理,而是男人不懂道理。男人们不懂,世界上的事情有许多,并非每件事都要讲道理。随便举个例:一男一女两个人,一见钟情,爱得死去活来,有什么道理呢?没有,然而却是事实。事实上,很多人的爱上另一个人,都不大讲得出道理来。相反,一个人,如果能振振有词地讲出“爱的道理”来,他之所谓爱是否真实,反倒要打一个折扣。
所以,男人应该记住,当你的女人对你蛮不讲理时,很可能(当然也不一定)便正好说明她对你已“爱得发疯”。发疯的人,当然会不可理喻。
但是,爱不讲理,人却讲理。因此,一个聪明的女人,也不能“太不讲理”,或“老不讲理”,因为男人都是既认死理又爱面子的。如果这时,他已发了“毛驴子脾气”,你最好不要和他争个高低。高明的办法,是不要理他。只要他是真心爱你的,那么,过了多久,他的气消了,又会来向你赔不是,岂不更好?
可惜,“懂道理”的男人和“讲道理”的女人,世界上并不多。
所以,即便是恩爱夫妻,往往也会吵个不停。
当然,只要他们真心相爱,吵过以后,又会变得像恋爱时一样,而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
女人很在乎爱的另一表现,是喜欢“吃醋”。
吃醋是一种形象的说法。因为爱情是“甜蜜”的。但如果这爱情中有了问题,那就像糖变质一样,难免由甜变酸,或由让人陶醉的酒,变成发酸的醋。
从这个意义上讲,男人和女人都有可能“吃醋”。
事实上,男人吃起醋来,也不一定逊于女人。比方说,中国古代的男人,自己三妻四妾,却不允许妻妾们与别的男人交往,甚至不允许她们在自己死后改嫁,甚至要求她们,在自己死后跟着去死,请问,谁的“醋劲”更大?
但,男人的吃醋和女人的吃醋,并不相同。
男人的吃醋往往是假吃醋。他们不允许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交往,往往不是因为“爱情专一”,而是为了“财产的独占”。也就是说,他们往往是把女人看作自己的私有财产而不容他人觊觎和染指。倘有不然,则视为对自己权力和尊严的侵犯,并勃然大怒。所以,他们不许自己的女人与别的男人交往,却并不限制自己与别的女人交往。这就正如自己钱包里的钱不许别人用,而别人钱包里的钱最好能归公一样。
女人的吃醋则是真吃醋。她们在不允许自己的男人与别的女人交往的同时,自己也不会和别的男人交往。因为爱情必须专一,而只有双方都不移情别恋,才叫“专一”。女人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她们严守自己制定的法则。同时,她们也知道男人不大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她们必须高度警惕,严加防范。当然,她们也就因此而显得特别爱吃醋。由于这个原因,在历史上,吃醋似乎被看作是女人的专利。历史上,只有“妒妇”,没有“妒夫”。而且,一个男人,如果津吃起醋来,没准还会遭人笑话。
这似乎很不公平:为什么男人可以东张西望、心猿意马,女人就该守贞专一、不容插足?但这又很公平,因为大千世界的许多领域都被男人占领了,爱的领域当然留给女人。事实上,传统社会只规定了女人必须守贞,并没有规定女人必须吃醋。吃醋是女人自己选择的,是她们神圣的权力。几乎没有哪个女人在内心深处认为吃醋有什么不好,也没有哪个女人因被人视为“醋罐子”而自惭形秽。女人吃醋,说明女人忠于爱情,有什么不好?
当然,如果醋意太重,弄得神经过敏,杯弓蛇影,自然也是不好的,因为那只会让女人自己吃亏。
不讲理和爱吃醋,都说明女人极其看重爱,极其在乎自己的男人是否真爱自己。男人总是爱说女人“小心眼”,爱吃醋便是证据之一。其实这种说法,既不准确,也不公平。女人固然难免有些小心眼,但男人的心眼也未必一定不小。事实上,不少男人的“大度”,其实是装出来的。因为社会对性别角色的设计,规定了男子汉,大丈夫必须大度。所以,不少的男人,尽管心眼很小,但为面子故,也不得不打肿了脸充胖子,做大度状。其实,一个男人一旦“小心眼”,往往比女人心眼还小。相反,女人则大多其实很大度。对于许多男人视若生命的东西,比如名誉、地位、头衔、职位、金钱,以及种种物质享受,她们其实并不真正在乎。当然,几乎没有一个女人不喜欢首饰、摆设和漂亮衣裳,但不曾拥有或者一旦失去这些东西的女人,决不会像得不到或失去了名誉、地位、头衔、职称等的男人那样,觉得“简直活不下去”。女人甚至还不在乎男人蔑视她们。否则,蔑视女人的男人,就该打一辈子光棍,而受了几千年蔑视的女人,也早就该活不下去了。女人连自己的受蔑视都不在乎,还不大度么?
女人一方面很大度,另方面却也很执著。在她们执著的领域内,她们确实是“小心眼”的。她们的领域就是爱,就是她的家庭、丈夫和孩子。为了自己的家庭、丈夫和孩子,女人往往什么都舍得豁出去,男人则未必然。当爱情与事业发生冲突时,男人多半会选择牺牲前者。“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毕竟是少数,而为了家庭、丈夫和孩子牺牲事业的女人,则数不胜数。但是,在爱的领域内,女人也从不计价。在这个问题上,她们绝对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甚至,当她们发现自己所爱的男人其实并不爱自己时,她们连这个男人也可以不在乎。也就是说,女人在乎的其实并不是男人,而是爱。
也许,这又是男人和女人的一个区别:男人在乎女人甚于在乎爱,女人在乎爱胜过在乎男人。
难怪有人说,男人要么为事业活着,要么为女人活着,而女人则只为爱活着。
那么,女人为什么这么在乎爱呢?
因为爱原本是属于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