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演讲系列快暂时告一段落了。
写了这么多,其实我最想写这一篇。
大家可能以为,我写这一大串演讲纪录,目的就是希望更多学校请我去演讲。
是。
但更不是。
演讲很快乐,演讲的时候有很多人在底下听、在底下笑,更加快乐。
只是演讲越来越多,从2005开始直到2008年年底我已经演讲了167场,光是2008年我就讲了八十几场,足足占了一半。
很夸张吧?我自己刚刚将数字算了出来,也吓了一大跳。
哇,我也未免花太多时间在演讲上。
在台湾,人少,读者少,可以养出来的职业作家也少。
光靠版税可能会出人命,于是很多作家受邀演讲、参加座谈、参加文学营授课的收入,可能比他真正写书所赚的钱还要多。能接到演讲邀约,是很多作家梦寐以求的事。
即使是我,演讲对收入的帮助也挺好,可说是效率很高的赚钱方式。
但,说真的我希望演讲可以少一些。
我妈生我的时候,大概多生了好几张脸皮给我吧,害我从小羞耻心低微,不大怯场,拿着麦克风讲话有时还格外有自信,所以演讲从来不是困扰。
另外我不是不苟言笑的人,也不会说让人听不懂的大道理,很喜欢跟听众一来一往有互动,所以演讲大部分的时间大家都蛮欢乐的,我也从中获得很多的快乐,跟成就感。
问题就是出在,比起演讲,我更喜欢写小说,跟约会看电影。
赚钱是很快乐啊,有钱多多赚也很好啊,但如果只因为“做这件事情可以赚钱”就花大量的时间去做,忘了有时候要得到快乐并不见得跟赚钱相关,不就怪怪的吗?
书,不会无端端出现在书架上,要货真价实的时间去写。
时间很公平,你一天二十四小时,我也一天二十四小时。我也没有不爱睡觉。
每次演讲结束,我都会放空自己几个小时的时间去做别的事,累了。有时候演讲结束还要接受校刊社的采访(签书也不见得可以很快结束),或是回经纪公司接受平面媒体的采访,之类的,加一加真的会累积疲劳。
有演讲的日子,通常我就不可能花很多时间写小说了,约会是王道。
我喜欢演讲,我不想讨厌它,所以我要跟它保持一个可以互相喜欢的距离。
于是我跟经纪人说,把我的演讲排松一点,每个月不要超过四场,平均一个礼拜一场就好了,在这个松散的节奏底下,我既可以靠演讲稳定收入,又能因为拿着麦克风嘻嘻哈哈地鼓励大家人生就是不停的战斗,顺便获得成就感,完全就很棒。
更根本来说,演讲毕竟不是我的强项本质,我擅长的是写小说,别说什么“身为一个小说家,所以应该花时间在写小说上”这种冠冕堂皇的屁话,就算我是一个屁,我自己还是很喜欢写小说,所以我想将大部分的时间都留给创作,演讲只是我的消遣,转换一下心情之类的余兴活动。尤其当我认真在冲小说结局的时候,我还真想全心全意地对付屏幕里的故事,不想被分散持续力。
不过事情哪有我想象的那么爽。
人生啊,没有人可以全都拿的。
有一些学校邀请我去演讲的沟通经验,对我来说真是恶梦。
这些恶梦都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就不写学校名字了,毕竟学生很无辜,说到底就是跟我接洽的人很恶劣,学校名字不用跟着一起受累,学生的自尊心也不用一并赔进去。
即使我自己规划一个月只讲四场,有的学校求好心切,拿到我的电话后就一直卢一直卢,一直在确认我的行事历状态,推敲其中的细节,一天一天问我那一天到底有什么既定行程导致我不能去他们学校演讲。
老实是我的强项,却也是我的弱点,我会跟学校说我虽然我不可能把时间排满,一定还能挤出某些日子去贵校演讲,但我真的想把大部分的时间留给小说,所以演讲行程不想排得太密集,太密集会中断写小说的high点,我看还是以后有机会吧。
由于我讲话很诚恳,大部分的学校都会在这个沟通阶段了解我的想法,礼貌地结束对话,或改预约几个月后的时间。我很感激校方的体谅。
但有的学校却会恼羞成怒,沟通就爆炸了。
记得有间学校校方呛我:“九把刀,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学校?”
我在电话这头楞了一下,心中一把火,不过在那瞬间我无奈地答应了。
能怎样呢?我这个人就是不能接受误解。
明明就只是我不想一直密集演讲导致丧失乐趣,跟你的学校录取分数高或低有什么干系?即便我可以光明磊落地继续拒绝下去,但如果我最后真的不去,私下我会被这个承办人员讲得多难听?
如果这个人是老师,他大概就会去班上跟学生讲说:“今天我打电话邀九把刀来我们学校演讲,但就是请不动,他看不起我们学校。”他马的我不想被这样阴险地搞。
有间学校一直一直邀,我用想专心写小说为由推了很多次。
我一直强调:“今天为什么有很多学校想邀我去演讲?是因为我很会演讲吗?不是,是因为我很会写小说,很多学生喜欢看,然后才接着喜欢我。所以我的核心价值是写小说,不是到处去演讲。如果我整天演讲赚钱,小说都丢着不写了,这样对吗?如果真的有站在我的立场想,就应该可以知道我今天不去演讲不是耍大牌,而是很珍惜我一直都没有改变的兴趣,那就是写小说。”
诚恳我最强了,但心肠软也是我的大缺点。
最后还是卢不过,去了。
印象中那位邀约老师施展的关键理由是:“我们学校经费很少,什么大人物都请不到,所以都只能请一些学生不感兴趣的人来演讲,每次大家听了都快睡着,也没收获,九把刀先生,你如果能来,我们全校真的都会很高兴。”
听起来很悲情,于是恍恍惚惚中我就答应了。
那天演讲当然很精彩毙了,大家的反应也很热烈。
不过演讲结束后来到观众问答时间,那位邀我的老师举手,问了个问题。
“请问九把刀先生,你现在是个畅销作家了,很多邀约也接踵而来,你如何在这么多邀约中保持不断写作的习惯呢?还有,你会不会担心,过多的掌声会让你渐渐迷失自我呢?”那位老师拿着麦克风,眼神锐利看着我。
我差点摔倒。
我无奈地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我一直都有在写小说,今天我本来也应该在写小说,不过现在我却在这里听掌声。话说回来,我一直都很努力推辞过多的演讲,没错,我很喜欢掌声,但我也不喜欢整天都听到掌声啊,今天就是妳一直叫我来演讲我才来的,现在怎么是妳在问我过多的掌声会不会让我迷失自我咧?”
要拒绝充满掌声的场合,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难啊。
我是个容易自high,嘿嘿嘿嘿地眉飞色舞的人,但那种充满崇拜与赞叹声的场合,对我来说一点诱惑力都没有啊。
一个五星级正妹的淡淡一笑,敌得过一万个乡民对我鼓掌叫好啊
其实最让我度烂的邀约经验,竟发生在我的故乡彰化,某高中。
我本来想花很多篇幅来爆炸的,但!那件事要写就会写很多,花那么多时间在写一件很恼火的事绝对不划算。
好事的人自己去看我在枫桥驿站bbs站(网址:tel://bbs.cs.nthu.edu.tw)里的Giddens板,搜寻“是时候写”这四个字就可以找到了。
我好像越写越上火了。想到就气的记忆还有一个。
记得2008年我还在二水服替代役的时候,有个女人跑到我家,说她是某国小“母姐会读书会的召集人”。当时我正在药局里跟狗玩,她一来,我就被我爸叫到柜台前跟她聊。
女人很有礼貌,先说了一些恭维的话,我也很礼貌地响应。
然后女人开口邀约我:“九把刀,我们母姊会今年选了三本书要看,其中一本是你的”妈,亲一下”,这本书好感人,我们希望你能够来我们的读书会,让我们把看这本书的感想说给你听。”
在我家嘛,我又穿着短裤拖鞋,我随兴地说:“谢谢,真的很高兴你们喜欢那本书。不过说真的我最近没有时间,下一本小说就快出了,我要认真写。而且说真的啦,我觉得读书会应该是你们将感想分享给彼此,而不是说给原作者听啦。”
“可是,我们都好喜欢你喔,如果你不来我们读书会,我们这些妈妈都会好失望的。难道连一天的时间都拨不出来吗?”
“一天的时间当然有啊,不过我比较想写小说。”
“一天不写应该……还好吧?我们有好多书要给你签喔!而且我们的小孩子都很崇拜你啊,你来我们读书会,一定会很轰动的。”
然后我得省略一大堆极为类似的对话。
总之就是她一直邀,我一直推。最后推到她有点火了,我也开始有情绪。
“真的谢谢啦,不过我常常跟我的读者说,我就只是一个把小说写得很好看的人,其它的部份完全就很普通,跟大家都一样啊,所以我不是生下来给大家崇拜用的,我是生下来写小说的。”我干脆老实地说:“而且我现在在乡公所服替代役啊,平常也不是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放假的话,我都要跟女朋友约会耶。”
“那如果我们发公文到乡公所,把你调出来我们学校参加读书会呢?”她开始咄咄逼人:“乡长我很熟啊,我跟他讲一下就没问题了。”
“发公文也没用啊,我要自己先有意愿,公所才会把公文送上去啊。”
“那如果我们十几个妈妈开车去乡公所找你,二水乡公所我都认识啊,我们可以直接在公所楼上的会议室开读书会,你就不用跑这一趟了。这样应该可以了吧?”她有点激动。
“公所是我服役的地方,其实不适合在那边开读书会啊。不过你们要去二水开读书会我没意见,重点是讲到现在我已经有被逼的感觉,所以就算你们到了公所,我也不想跟你们开读书会。”我一直压抑着情绪,冷静地说:“说真的,整件事不过就是你们想找我聊天,但我不想,你们喜欢我的书我很高兴,但不能因为你们喜欢我的书,我就得配合你们做各式各样的活动啊。”
“九把刀,你现在已经是个畅销作家了,难道你不觉得演讲是你的社会责任吗?”她终于说出最让我反感的造句。
我火大了,但我的强项也包含了用冷静的语气讲出很火大的话:“我有我关心这个社会的方式,跟非常具体的作法,我为这个社会做了什么事也不必向谁报告。演讲是我高兴,我从来不把演讲当作什么社会责任。所以我也不接受有人可以拿社会责任来压我。”
“我们这次选了三个作家的书,刘墉的”我不是教你诈”,跟李家同的”让高墙倒下”,跟你的”妈,亲一下”。刘墉跟李家同都是很有社会责任感的人,难道你……”
“我有社会责任感,但我要怎么实践我的社会责任感是我的事。今天怎么会有人把我参不参加妳的读书会当作有没有社会责任的证明?妳会去跟刘墉讲,如果你不来参加读书会就是没有社会责任吗?妳会去跟李家同说,要是你不参加我们的读书会就是没有社会责任感吗?不会啊。事实上就是,刘墉不好找,李家同不好找,可是我超好找,所以妳才有机会站在我面前,质疑我不去参加读书会就是没有社会责任啊!”
对话不欢而散。
她颇不爽地走掉,我继续跟我的狗玩。
几天后,这位太太照样带了十几个妈妈到二水乡公所,装亲切地来到我的办公桌前。我很傻眼,我不是说我不想参加什么读书会了吗?
结果这位太太堆满了笑脸,说:“九把刀,我们来开读书会了喔!快点快点上楼,我已经跟公所讲好了,三楼会议室可以暂时借给我们用!”
干。
我整个人快瞬间进化成超级赛亚人了,可是当我看到跟在那位太太身后的十几个读书会成员的妈妈,她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天啊!他就是九把刀!”的笑容,我就整个气馁了。
她们肯定不知道,我根本没答应今天参加读书会。
百分之百就是那位来我家邀我的太太,在骑虎难下的情况率众而来,用强的。
怎办?我从来不信励志书里教的EQ那一套,狗屁啦。
不过我想起了自己的情绪法则:
------如果十年后我不会介意的事,我今天又何必在乎?
然后我想,要是我严词拒绝了这十几个妈妈,硬是坐着办公不上楼,十年后我回想起今天我看到的十几个妈妈失望的脸色,我一定……很在乎。
于是我就上楼参加读书会了。
对,那位强迫我执行“社会责任”的鸡巴太太赢了。
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我没什么好说的,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安慰自己其实赢得了什么。
没有啊,什么都没赢啊。我的EQ也没有因此提高,说穿了我不过是不忍心看到那十几个不知实情的妈妈们,觉得白跑了一趟二水很失望罢了。
我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就知道如何分配演讲的节奏,避免自己迷失。
我不需要任何人督促,光靠喜欢写作这一点我就会一直一直写。
什么时候想去演讲、或什么时候不想去演讲,本来不就该被尊重吗?
何况这样的作家,当他用“可是我那几天想写小说”为理由推辞邀约,听到的人应该要很感动才是,怎么还忍心用耍大牌、大头症套在他身上呢?
反正以上的情况都不会发生了。吧?
现在我的演讲全部都是经纪公司在管,所以我就从这些恶梦中完全逃走了。
我写到头都快爆炸了,最后做个简单的结论。
不做任何一件坏事简单,能抵挡得住过多的好事才难。
所以“可是我们都很喜欢你啊!”这几个字有一种古怪的反作用力。
彷佛由于对方很喜欢我,又买了很多我的书,我就得配合他做一些我本来不会去做的事。如果不配合,我就会辜负对方的喜欢,就有可能变成“不惜福的人”。
不惜福吗?
我很惜福。
但真正的惜福,不是全心全意去呼应大众对我的喜欢。
真正的惜福,是珍惜大家喜欢我的理由------写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