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补完后大致脱离险境,不发烧了,吗啡也拿掉了,她的头脑渐渐地清楚了,随之而来的是每天心理崩溃与身体复健,我的心理也开始不平衡。复健,听起来不像是大问题,原来,问题可大了。
今早果然是无麻醉换药,下午她就是躺在病床上痛。今天见到她,她的头包扎得很像是戴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她不想说话,心情是沮丧气馁,表情是无神呆滞,感觉是很烦很闷,但没有力气抱怨。我看得出来她很痛,不能动。
今天,吗啡装置完全撤走了,只剩下止痛药替她撑着,4个小时才能吃一次止痛药,这一定也是她不能动不敢动的原因。她热泪盈眶、喃喃自语:“很痛!很痛!没有吗啡,没有吗啡,是不是吗啡很贵我们负担不起?”可能是过去一个多月来她太依赖吗啡了,现在连我也很紧张害怕,我甚至不敢多看她的双腿与右手一眼,多看一眼我就觉得痛,以前痛到无助时还可以按一下吗啡安慰自己,现在怎么办?
她跟我说她累了,受不了这一切了,今天好像比较能忍住不哭,但忍不住对这一切的厌倦。
我想:受不了又能怎样呢?没有放弃的选项啊!没有办法拒绝这一切啊!
她说她想崩溃大哭不想让我看到,又说她看到我就想崩溃大哭,所以她一直想叫我出去。我一直说我看过很多次啦,没关系,她还是坚持,我有点怕她生气,就乖乖地出去了。后来,护士跟我说她哭了很久,太痛了,一直叫:“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啊?”
哭完了心情好一点点,又开始不舒服了。流了汗她就再哭,忽冷忽热她就不耐烦,但不耐烦也没辙,她就逼自己不要有情绪波动,克制不住情绪就再哭。
她跟我说,她每晚平均每两小时痛醒一次,每晚固定的起码三次,醒了就看着墙上时钟发呆,或乱想一通,或哭一哭,我真的接不上话。
我又老调重弹:“这一段是躲不掉了,慢慢接受吧,问为什么或不甘愿都没法改变这个结果。与其情绪很差面对痛,真的不如情绪好一点面对痛,而且心理会影响生理,心情好会使皮长得更快,痛苦会较快结束。几个月,相较于你的人生,接下来还有几十年,很短,很少有人有这种经验,你的人生会变得很特别,老天爷给你这样的经历让你有很多体会,一定会有意义!”我尽量讲很多话让她分心,她在听,我不知道她赞不赞成。
睡前她依然祷告,祷告完又哭了一下,她说:“从来没有这么痛过,全身非常非常的痛,像针刺,像电击。我真的很怕痛,他们还把吗啡拿走,我每天都好痛。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快要绝望了,没有办法再多一点力气走下去了,都没有好消息告诉你,祷告都没有用。”唉,祷告也是一天,不祷告也是一天,再苦也是一天,反正又少了一天。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自己以前开过刀割盲肠,躺在医院第三天我就坚持要出院,躺两天不能下床我就受不了了。不提她有多痛,她已经躺了一个多月不能动了,这是什么样的折磨啊!
今天到医院的时候,任爸一如往常乐观地告诉我她今天状况不错,是麻醉换药,杨医生来看她时,说各项生命数据都还算稳定,伤口的状况也还不错。任爸感觉她情绪比昨天好,她说她比较习惯这个痛了,只要不动就好一点。任爸一直安慰她鼓励她:“很快就看到彩虹了!”任爸带领祷告,她忍着泪一直点头。
任爸走了后,她又有点想崩溃,她说:“我很想像你们一样,可以坐着,可以走来走去,好想抱抱你、散散步、看看电影、出去吃饭,可是我都不行,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她哭得说一句话的每一个字都间断。她因为这个感慨,来来回回地哭了四五回。
我安慰她:“皮补完啦!很快就可以下床了!”护士小姐也加入安慰的行列,夸奖她真的比好多灼伤病患勇敢!
她今天也稍微关心了一下,关于电视台、剧组与导演有什么回应,我简单地跟她说了一下我所知道的部分。我知道的部分不多,目前也插不上手,但我想做得却很多,而且无限担忧。她了解我的个性,才告诉我一点点她的想法,话还没说完就又开始哭了。我突然有种感触,我说:“先别哭,上苍常常直接发给我一手烂牌让我打!你现在头脑清楚一点了,我想到一个故事可以说给你听。”
“25年前,我父亲被骗了新台币4380万元,我父亲又忙又要面子,始终未跟对方认真追讨,母亲在我小时候偶尔提到,始终有些不舍得。10多年前我刚当律师,心想:若我连家人的事都搞不定,我能帮人家办什么案?于是我决心在15年时效届满前追追看。家人支持,押了1000多万元新台币在法院担保,我成功地扣押了对方的财产,起诉4380万元新台币加上15年的利息,这仅是一个胜率百分之五十的官司,但只要有担保,和谈概率就高。我当时毕竟刚出道,经验不足,为求保险,朋友介绍请了名律师陈律师,他的名字太好记了,我忘不掉,单名明。我需要一个经验老到的律师压阵,我自己有空间能当好人和谈。
“对方果然诚意十足地和谈几次,一审在可预料中输掉,我有本钱输,准备拉长战线上二审时,相关部门未寄判决给我们,陈律师接到判决也没告诉我们,而是离开台湾了。但有关规定认可陈律师收到就等于我们收到,所以我们逾期未上诉就是对败诉认可了。晴天霹雳,生平第一次头痛就发生在此时,相关规定上债权确定没有了,担保金要拿回来有如登天,我父亲的面子里子尽失,陈律师开始避不见面,电话中尽说些废话。律师执业第一课就是注意上诉时间,时间会一去不复返,这是不用提醒的事情,老天爷在我能想到的范围外,给了我一手烂牌,我在我自己的领域重摔一跤。
“我用尽办法合法拖住上诉的驳回,赌对方还不知我这么糗,想办法和谈。后来在时间压力下低价和解,保留我父亲面子以及一点点里子,再运用法律技术拿回担保金,搞了一年多;同时,严重失职的陈律师仍游移闪躲。我合法查到陈律师名下无值钱财产,所以诉讼无意义。于是提起律师惩戒,可相关部门只书面审理了此事,又过了一年左右,就没下文了。我父亲不大想计较了,我不到30岁,法界人脉及影响力远不如陈律师。惩戒路很长,惩戒结果不过是处罚他,对我们也无好处,我不放手只是影响我自己的心情与前途。”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不哭了。问我:“然后呢?”
我说:“然后,我父亲也觉得算了,再搞下去也不值得了。我把所有证据数据整理好,锁入保险箱,告诉自己我尽力了,放手并放下!然后,陈律师好得很。有一次为一个案子(此案与我无关)到我们办公室开会,我刚好在走廊,他经过猛一抬头看到我,一个装傻及很忙的表情,快速走进会议室。”
她嘴巴张得好大,问我:“然后呢?”
我说:“所以啊,现实世界中,造成损害的人常常是可以继续过得很好的,我还觉得有时候好人不一定会有好报,世间没有绝对的公平与正义。你这件事,造成损害的人有很多,他们也无法体会你的痛,但将来会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子,地球就是这样自转的。”
这个故事成功地让她忘记难过20分钟,再问我:“然后呢?”我说:“没有然后了,笑一笑,早已放下啦!毕竟只是钱的事情,我现在想到这个人,只觉得他是上苍派来特训我危机处理的。你灼伤这件事,我有预感又会是满手烂牌的局面,没什么筹码可言,但无论如何我也会尽全力,因为这是金钱无法弥补的。相信我,我会比尽全力还尽力,最后,不知何时,我也会放下的,你也得放下。还要不要听?还有几个类似打满手烂牌的故事。”她说:“我相信你啊!下次再说吧!我突然想上厕所了。”我离开病房,她花了很多力气排便,加上换床单、换衣服,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小时。
后来,电视新闻说连胜文被枪击,我们吓了一跳,她震惊地看着新闻,嘴巴都合不起来。我真的可以体会这种天外飞来的横祸,跟她说:“人生就是这样,意外来时是没有理由、没有预警的。”
临走前跟她说:“明天还是会一样,不会有太显著的进步,不要太过期待,但每天都真的有进步,我每天都拍照、录像,所以我很清楚!”
今天,她的头换了一种包扎方式,贴上了满满的粉红色敷料跟纱布,我不知如何形容那个样子。她今天的状况是延续前几天的状况,身体上的痛依旧,很不舒服,但她好像有一点习惯了;心理上则是处于一个随时可以崩溃的状况,哭一下好一下,好一下哭一下。
她今天觉得痛是她的宿命,不抱什么希望,她一直哭着说:“我每天都不舒服,我每天都不舒服,我不想待在医院了,好久,好久……我不要面对这些,我不要面对这些……”任爸跟我轮流鼓励安慰她,任爸说:“哭一下很好,但一天新似一天,应该要高兴才对,要有喜乐的心,哭完还是要练习复健!”今天医生出了一个新功课,严格要求每天深呼吸300次。医生担心她躺太久没有动,肺部会萎缩,肺部血液会循环不足。今天整晚的节目,就是好说歹说、半劝半逼她练习深呼吸,再搭配忍痛翻身、复健等。翻身时她还是唉唉叫了几下。翻身时,护士跟我帮她拍背,她无精打采地配合。
回家后看新闻,那个被枪击的人伤得不轻,没有任何预警;一边遭流弹波及的民众丧失生命,又是何其无辜。她小心翼翼、满怀期待地到外地拍戏,被烧成这样回来,我找不到任何合理的理由。上苍的安排,真是无法了解,我想:这就是世界上有信仰的原因吧。
今天白天,她梦到着火的过程惊醒,哭了很久。我到医院的时候,任爸跟我说她大概连续哭了半个小时,不确定是因为做梦的关系或是又回忆起了事发过程。我看到她时,她正咬着扩嘴器,聚精会神地看影集。我让她继续看,没有吵她,她难得有一段时间心思可以转移到影集的故事上,就让她好好把握这片刻的放松。看完影集后,看到我就开始哭,她说看到我就想哭。她跟我描述一遍白天的梦,边说边哭:“完了!我跑得太慢了,我着火了,如果我跑快一点就好了……爸爸跟我说要忘记过去迎向未来,我觉得很恐怖,我第一次梦到,梦得好清楚……”
我跟她说:“人生中有很多很多不好的回忆,失败、挫折、痛苦,这些回忆可能忘不掉,会跟着你我一辈子,可是,时间会治愈一切的。或许我们永远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有一天我们会搞清楚,或许有一天我们根本不想搞清楚了。也许有一天你会跟不好的回忆和平共存,也许有一天你会笑着谈这个不好的回忆,也许还是会哭,但那一天来的时候,也就是你能坦然健康地面对不好的回忆的时候,一切就都好了。如果再做噩梦,就要这样告诉自己!”我的安慰当然没有用,她就这样哭了整晚。38天了,这阵子每天都哭,除了意志力,我不知道她还能靠什么撑过去。
今天早上是麻醉换药。看到她时,心情还算平静,我觉得她脸黑黑的部分怎么好像变明显了,不过我没有多说。
Hebe来看她了,是在自己急性肠胃炎完全复健后才过来的,因为Hebe怕在高感染期不小心传染病毒给她。她看到Hebe来很开心,几乎是把这阵子Hebe错过的点点滴滴的实况转播一遍。我觉得蛮好的,因为她在讲这些的时候,似乎是在说故事,脑袋没有形成新的负面情绪。她唧唧喳喳地讲了整晚,我跟Hebe听了整晚,包括她所认知的导演这个人、事发过程、她觉得这个事件是谁的错、她这一两周是如何凄惨的地狱周等等。
有关事发过程,她说,她记得拍这个镜头前,工作人员一再提醒只能拍一次,一次就要OK,而且要有火蹿出来的画面,所以他们一直往废弃厂房里送汽油。有关送医过程,她说,在送往松江医院的路上,还好,有先问华研上海的同事蔡伶俐,请她打听医院;她特别强调,她是光脚走进松江医院急诊室厕所冲水,非常不堪的画面,而一路上都灼热剧痛,从松江医院出来等救护车时却开始变得很冷。她不记得俞灏明到底严不严重,灏明的双腿好像没有伤,可以走路,但他的上半身也是乌漆麻黑的。
其实,不用问,我也猜得到灏明不可能伤得比她重,原因是衣服。灏明西服西裤,衣物质料易燃性不可能胜于丝袜;她穿裙子和丝袜,丝袜着火一剎那,双腿全部同时着火,让她的双腿全部深三度灼伤,也蔓延及腰、臀、手。
在救护车上才有水,但那时她已经不需要水了,她很冷,一直发抖,衣服全部烧焦、丝袜分不清楚是粘在腿上还是烧光了,她只记得双腿白白的。她印象很深的是,救护车司机告诉她:“现在下班时间塞车,到瑞金医院要一小时四十分钟!”她说她永远忘不了“一小时四十分钟”这几个字,Hebe跟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她讲。
过一会儿,她自己转移话题,笑笑说:“我现在变成了一个没有尿尿问题的人,因为插尿管使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想尿尿了,我以前超频尿的!”Hebe接话说:“对啊!以前都是因为你频尿耽误到我们的行程,真妙!”
明天早上会是无麻醉换药,她还是有点紧张害怕,她对自己做了好多心理建设:“我到瑞金医院时,护士是直接把我粘在身上的衣服跟丝袜撕下来的。在上海那两天,那个痛是整整48个小时不停的,无时无刻、每分每秒的,痛到不想哭,多痛我都经历过了,换个药有什么好怕的!”然后,她的目光炯炯有神,又似若有所思,扭头盯着时钟。
今天,她白天全部时间都被复健填满了,复健师帮她排了复健课表,包括吸气、脸部及手部各式运动,至于腿,还不到能复健的程度。现在对她来说,复健对她体力消耗很大,动一下她就会累得想睡一下。
我到医院时,她刚好睡醒,任爸带领我们祷告后先回家,Hebe也来了,陪她一起复健。她的右手背比左手背严重,右手肘也比左手肘严重,我估计是着火那一瞬间,因为俞灏明站在她的左边,而且她惯用右手,可能着火时本能地用右手拍打火。手的问题在于手指关节弯不下去、手背无法弓起,所以无法握拳,手肘也无法弯曲。因为新皮很脆很薄,又没有弹性,复健就是用力抓,练习握力器,硬弯、硬压手指、手掌,弯不下去就借由外力(或另一只手)压下去。右手小指特别严重,护士还得进行特训:护士不顾她的哀叫,帮她压住十秒。当然,硬压很痛,所以,手部复健可用一句话表现,“自己硬压自己,压到自己很痛”。
她在压手时,压到第三下以后就会痛得忍不住掉泪,压不下去也会落泪,她说:“这简直是意志力消磨大赛!”但,还是要继续压下去。我每次看进行手部复健,心里就会有一片寒意:“手都这样了,腿怎么办?腿严重多了!膝关节、踝关节还没开始复健啊!”
今天整晚就是赶上进度把复健做完,她好几度担心做不完而落泪,Hebe跟护士都在旁边加油打气,我们都在旁边找话讲让她分心,时间会过得比较快。
我跟她说,林志玲昨天生日,她的三个生日愿望中有一个是祝你早日复健!她听了愣了一下,说:“她好像天使哦!”弯了手指几下后,她又苦笑地说:“希望天使能帮助我握拳!”她很认真拼复健还有一个原因,明早的麻醉手术兼换药,医生会观察伤口愈合及植皮的情形,她有点担心如果状况不好又要清创,或者可能醒来又是昏昏沉沉地发烧,她就又要不能动很久了,所以,今天怎么样也要含泪把复健功课做完。
她今天跟我说,今早换药时她又看到她的腿了,这次她的形容是:“颜色跟形状都像烤肉一样,还没有烤到很焦的那种。”当下,那个场景与氛围是我们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只淡淡地说:“还不一定啦,又还没长好。”我回家路上的感触不是她双腿的样子,而是我很难想象复健这条路要走多久。
我今天到医院时,发现有一箱满满的纸鹤,是中国、新加坡及马来西亚等地歌迷送过来的,很多很多纸鹤,无法计算,里面还夹杂着很多卡片。任爸拍了纸鹤照片给她看,我抽出几张卡片读给她听。她静静地看、静静地听,脸上带有一丝丝忧伤,又带有淡淡的微笑。
她说今天早上换药很痛,换完哭了一下;下午依照复健表复健又很痛,拿镜子看自己的脸,自己按摩脸,担心脸会不会好,觉得自己的脸很花、很肿、很恐怖,也哭了一下。晚上,她说她有很多的担心,担心脸、担心手、担心腿、担心我会不会后悔。
今天是继11月20日第一次问我担不担心她的外表变了,第二次担心我对她的感觉,她担心我会后悔。她说:“我可能会变成一个怪胎或是怪物,你可能会娶到一个怪物哦!”
我说:“怎么会变成怪物呢?不过就是手脚有疤罢了。”她就哭了,我问她哭什么,她说:“你可以有其他选择啊!”我还是那句话:“我从事发至今,从没有动过跑掉的念头,我知道我走不掉,既然我走不掉,所以我只能全力陪你冲下去、豁出去,况且,疤看久了也就习惯了。”
今天不知怎么的,她又回忆起事发及送医过程。她说她被送到瑞金医院时,医生告诉她,她的腿肿成两倍大但是是正常的,进而,她描述了海峡两岸医疗处理方式的不同之处。
今天,她脸黑黑的部分好像更明显了。任爸跟我说,她昨晚睡得比较好,今天换药很痛,但忍下来了,都没有哭,心情还好,整天就是机械化地按表操课做复健。今天开始做腿部复健:第一课是脚踝,她的脚踝平躺着太久后,无法如站立时之垂直,所以她用一种弹性带子绕过脚底,双手用力往身体方向拉。第二课是膝盖,试着看看膝盖能否弯曲,她很勉强地弯了一点点,结果放直的时候膝盖窝超紧超痛,皮肉有如被撕裂一般。
医生鼓励她:“迟早要做,要把关节处的皮复健到有皱褶,将来才能自由活动,要把关节的皮压到变成白色的。当能开始做时就要开始做,要越早做越好,越晚做皮会越紧。”她瞪大眼睛地听,用力地点点头。
晚上,她有一点忽冷忽热,似乎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情,她笑着告诉我,今天医生还说植皮的部分百分之八十以上都长得不错!今天有一个突破性的进展,就是左手手掌及左手肘的压力衣做好了,穿上了,她自己对这个进展也很开心。她告诉我,明天早上的换药,除了不麻醉外,可能也不打止痛针了!因为医生说这一个多月来注入太多药物,如果可以减少就尽量减少。如果是往常,她应该是会很排斥,很紧张;今天,她却超级正向乐观面对,把不打止痛针视为又一个大进展。
今天很特别,印象中自出事至今,今天应该是第一次整天都没有落泪,是笑眯眯而充满信心的,还说她突破了对复健的害怕。我今天也还算蛮开心的,在旁边尽量加油帮忙,协助复健。
今天,她头上的纱布拆掉了!头上长出了黑黑的发楂。她的右手只剩下中指包着,而且她换掉了原来肤色的左手压力衣,换成一套黑色的(原来,定做了两套可以交替穿),加上她穿着的浅蓝色病人服,有点像是僧侣穿的袍子。她一笑起来像极了一个戴着手套、傻乎乎的小和尚。
她今天的心情也是平静的、满足的,是积极乐观的,她甚至说她已经慢慢接受了躺在床上这个事实,也慢慢地感受到自己的进步。今天她早上换药也是很痛,只哭了一下,换完药就开始复健。今天加了新的复健动作,躺着双腿轮流用力伸直往上举,一次五秒钟,但右腿比较没有力气,只能撑三秒。这是单纯练习肌力,因为她躺在床上一个多月,双腿肌肉早已萎缩,但因大腿内侧的皮还没有长好,所以这个动作也是有点痛。由于不会拉扯到新皮,这个动作不会有那种撕裂的痛,只是腿很酸。
生理上的痛苦,除了皮很痛很紧之外,今天,她开始痒了。我其实一直在等这个“痒”,因为我早听说痒是最恐怖的。在灼伤后第43天,她的背、腰跟臀,终于,开始痒了。一痒起来就浑身不自在,又不能抓,是会六神无主,而且会暴躁易怒的。我跟护士就轮流帮她拍打,拍打会盖过痒的感觉。我反向鼓励她:“痒是好消息啊,代表你在长皮了。”
她今天觉得自己忍痛能力增强了,很酷,对复健信心满满,甚至有点期待复健,赶快复健完的话,很快就好了,整晚都在跟我讲复健的困难点以及她有多努力,我的精神也随之一振。
现在看来,又太天真了,复健是一条漫漫长路,好戏根本还没上场。
今天她还是斗志高昂、精神不错,换药的痛也忍过去了。她的脸依然红红黑黑的,不过今天有个进步,她右手整个露出来了!她的右手掌背连到手指背,完完整整、均均匀匀地烧伤。
满满的复健依然占据了她的白天,但是因为开始痒了,做到一半,她可以痒到要复健师暂停,请护士帮她拍一下背。整个晚上,我都在帮她拍打腰、拍打背、拍打屁股,因为还是很痒。她说腰、背都是湿的,很闷热,感觉上只有拍着她的时候,她才比较舒服自在一些,而且,她会要我越打越大力,用痛来止痒。
我要回家时还在想:这么痒,要怎么睡呢?可是今天我不敢问她。
今天白天她大致状况也还好,换药的疼痛是撑得过去的,心态是积极乐观复健的,哭泣是感动自己有进步的那种哭泣。任爸临走前带领祷告,祷告时她一直流泪,祷告完只是摇摇头,她只说她真的看到自己的进步了,知道复健是必要的,所以,她会忍住痛,心情是喜乐的。
今天她开始练习写字,自己记录做了几轮复健。对于她的右手来说,写字也是一种复健。另外,她的肩膀露出来了,一大片的、不规则的粉红新皮,不规则地浮肿。比较特别的是,她的脚背露出来了一点点。她的腿是全部三度灼伤,“全部”指的是除脚趾外的全部,脚趾上面的脚背当然包括在内,全都烧掉了,也全都是植皮。露出来一点点的部分,就是脚趾头上面一点点的脚背。她曾经以拼图形容,也曾经以烤肉形容,任爸则描述像网袜,像女神卡卡的生肉装,但我觉得都形容得不够传神。
那是鲜红色与深紫色交织成的,满满的、很小的蜂窝格子,格子里面是鲜红色,各个格子边就是深紫色。之所以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原因是,头皮取下,扩大成原来头皮的四倍或六倍面积再植下,中间的鲜红格子,就是头皮的头发孔放大四到六倍后的结果;至于深紫色的小格子边,应该就是新皮与肉交接处的淤青。她当然比我早看到了,苦笑地看着我,她可能在等我的评论与反应。我仔细看着她的脚,若无其事地说:“原来植皮就是长这样啊!终于看到了。”她看着我苦笑了一下,我心里却想:×××!这是什么画面啊!难道整条腿植皮植完都是这个样子吗?
这两天,任爸的心情想法有一点点的转变。之前,除了她的伤势外,他几乎对其他事情一律不关心;现在,她生命指数与生命迹象愈来愈稳定,任爸也开始委婉谈道:“这是一个可以避免的灾难!很多地方都没有做好。”我记得,她听复健老师说过,正确的急救是可以降低烧伤后果的严重性的,爆炸后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小孩子和一个师傅带着重伤的她闷着头横冲直撞,我只要一想到这里就满腔怒火。
我有时会有一点逃避,拒绝自己接收到任何有关“如果当初怎么样,结果就会怎么样”的信息,因为那会让我自己更加难过与不甘心。我也常逼我自己逃避“如果当初怎么样,结果就会怎么样”,逼我自己不要深究,但我逃避得了吗?我自己知道我逃避不了。
常常说服自己,也试着说服她:“我们在可能的每一个环节,都尽力了。事情怎么发生的、急救送医过程,我们来不及插手,我们在遥远的台湾;中间你受的罪,来不及帮忙,帮不上忙,但是在我们每一个可以尽力的时点,我们都尽力了,起码我知道我尽力了。”
明天是个大日子,明天会进手术房换药,医生们会仔细检查她的伤口以及植皮复原情形,她既紧张又期待。我跟她说,希望她不要过于期待,因为过于期待下的失望是特别失落的。晚上,她有一度情绪不稳一直哭,一度泣不成声。哭点是感慨、感恩:感慨时间的魔力,感慨居然过了那么久,感慨路居然那么长,感慨居然撑过了那么多痛;感恩大家都为她辛苦了,感恩她能走过鬼门关,感恩各界的关怀跟帮助,感恩疼痛略为降低,感恩她的头脑清醒了,感恩一切快要结束了。
补记:现在已是2011年4月15日,我很确定,一切还没有快要结束,还早得很。
今天早上医生彻底地检查了伤势,传来了好消息,复原状况是好的,伤口的面积从原来的54%康复到现在低于7.5%,大家听到都很高兴。
换药依然痛,复健依然辛苦,但下午有了一个突破性的进展:她“坐着”了!虽然皮很薄,还有伤口,但复健必须同步加强进行,因为新生皮肉会增生(也就是疤),四肢也早开始萎缩了,若不去动、不去拉扯,将来疤长硬后会痉挛,会影响到关节活动。
复健师鼓励她试着坐在床边,看看小腿能否慢慢地垂下,膝盖能否慢慢地弯曲,甚至,站一秒看看。所以,她在护士的搀扶下,从床上移到轮椅中间,她双脚着地约一秒,她说双腿是很软很奇妙的感觉,然后很慢很慢地坐下,坐在轮椅上大约半个小时。
前一阵子她也坐上过轮椅,不过这次跟上次不大一样,上次是把轮椅的下面板子升上来,她双脚是打直平放的;这次,她是真的“坐着”,小腿是自然下垂的,直接对抗地心引力。不过,她的小腿要不停地小摆动,因为她的小腿、脚踝充血肿胀,很麻,当然,她也兴奋地哭了。
傍晚,一如往常,她咬着扩嘴器,闭着眼睛听任爸的祷告。她的脸看起来像有很多大块、深色的雀斑,她脖子上的静脉注射针拔掉了,据说明天还会拆尿管,拆掉抗生素的针管,过几天还要拿掉鼻胃管。她很紧张,因为她很久没有自己上厕所了。
隔了一会儿,下午“坐着”的后果就出来了,不但她的右手起水疱重新包扎,她的脚也大充血、大起水疱,她露出来的脚背完全变成深紫色,画面很恐怖。不过,护士一直强调起水疱与深紫色是很正常的。我其实很怕她过于兴奋或急于复健,因为这条路真的还很长,先不谈疤,光等待她能自由舒服地活动,就不知道还要多久。
今天她心情还不错,我们聊了一下明年4月1日结婚的可能性。她说她之前偷偷地问过复健老师了,复健老师说如果明年4月1日结婚,她的体力与状况一定没问题。
今天中午左右,吓了我一跳,自从她受伤后第一次手机来电显示是她。她打电话给我:“我很高兴,因为今早医生看过我的伤口,虽然左上臂跟右手手背又起了橘色的水疱,但受伤面积减少1%;而且,脖子上、肚子上的针管拔掉了,心电图等仪器都撤掉了,尿管也拔掉了,自己尿尿的感觉很奇怪,有一点酸酸的感觉,不过拿回尿尿自主权也是个进步。等我鼻胃管也拔掉后,我身上就没有牵绊了,就可以偷跑出医院了。不过,医生有一点点怪复健老师太急,昨天站了一下导致今天双腿变成紫色,也让脚上起了很多水疱,所以医生下令短期内暂缓练习站立,双腿复健的练习量也不能太重。”白天会客时间,有两个朋友去看她,听说一看到她就吓到,没想到这么严重,一出病房,两个就哭得稀里哗啦的。
今天,她像极了一个乐观的小沙弥,光头、戴着手套、病服是浅蓝色的类似僧侣装、双腿缠满白纱布好像白长裤。晚上的重头戏还是复健,我帮忙拍打止痒。我看到了她的臀部及大腿外侧伤处,很惨,同样是植皮,但跟脚背处是不一样的。大腿外侧的伤势,也像蜂窝,但看起来跟脚背处刚好颠倒,红底上面布满黑色的小圆点。护士说,是因为两处运用了不同的植皮技术:一个是拿头皮扩张四倍,一个是拿头皮扩张六倍。至于为什么是这样,我也没追问下去,可能是受伤处部位不一样,需要植皮的面积不一样吧。她的左脚背、踝关节的下面,今天也多露出来一点,因为昨天站的关系,都更紫了些。
我心想:唉!烧得真完全啊,当初庄医生形容的环状均匀全毁,真是一点也不假啊!可见将来踝关节与膝关节的复健会有多痛!外观上的恢复,会有多久!
现在双腿伤口少了,人工敷料也少了,也不用麻醉了,她告诉我今天换药时她第一次非常仔细地端详了双腿。她形容是规律的网状,说着说着,突然抱头痛哭,想描述双腿,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问我怎么办。我说:“没关系啦,慢慢来,能自由活动比较重要。我早有心理准备,在上海的第一晚我就知道严重性了,一定会留疤。”她又问:“没关系吗?”我说:“没关系,但你下次看到时,记得照相寄给我看,我好奇是什么样子。”其实我早看晚看也是会看到,早看早有心理准备,我一直没办法不幻想她说的拼图、补丁是什么样子,这天总会来的。
今天,她上午8点多就打电话给我报喜信:“医生说受伤面积又降低1%,不必再第四次植皮了,是开始数馒头等出院的日子了!而且,身上所有管子也都拆掉拔掉了,包括最恶心的鼻胃管,这是第二次拔管了!”她又跟我形容了一次拔管的感觉,是那种穿过食道、穿过喉咙、奇妙又恶心的感觉,终于解脱了。
中午我跟几个朋友吃中午饭,有事情要讨论,我就带着iPad。快吃完时,听到我的iPad有收到电子邮件的声音,就随手拿起来看了一下。一点进去收信,屏幕上跳出一张照片,是她寄给我的双腿照。我毫无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刚吃饱饭,瞬间有点恶心想吐,朋友在旁边,我偷掉了两滴泪但极力不动声色。
吃完饭,我失神地跑到巷道间四下无人处,忍不住地蹲在地上大哭。那不像是人的腿,因为那整个是深紫暗红的,乍看之下,甚至不像是活人的腿。我冷静了一下,仔细看了看,是又规则又不规则的蜂窝:规则之处在于很均匀,全部都有;不规则处在于颜色、格子大小、浮肿得不大规则。我哭了十几分钟吧,擦擦眼泪回去上班了。
脑袋空白地走到办公室电梯口,突然觉得怪怪的,感觉少了什么。一进电梯才惊醒,我的iPad不见了!我吓得发抖,马上冲出电梯,心想完了,如果捡到的人屏幕一打开就是那张照片,再看看相关电子邮件就会发现是她。我像发了疯一样冲回我刚刚停留、经过的每一个地方,来来回回地搜寻餐厅到办公室的可能路线,我有点忘记刚刚经过哪里,有点想不起来iPad何时离手,我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急得满头大汗。
这样也不是办法,想一想,iPad很热门,一定是被路人顺手拿走了,当务之急是把我电子邮件密码换掉才对。冲回办公室上网想换密码,心急之下,网络突然变得很慢,干脆打电话告诉我妹妹请她帮我换密码。同时,我应该去报案,印象中有电信警察之类的或许可以追踪网络信号。再冷静一下,才想到我的iPad有开启自动锁上功能,不要急、不要急,捡到的人不至于一下子就可以看到或发现什么,去报警前,干脆慢慢再走一遍刚刚可能经过的路线。结果,我的iPad不就静静地躺在我刚刚痛哭的地方吗?
晚上我到医院的时候,听说杜哥刚走,听说他一看到她就哭得稀里哗啦的,我想他应该终于懂得我在上海时跟他说的意思了吧。她一看到我来,就高兴地指给我看哪里有水疱,以及让我看右手臂露出一点点了,还教我手背要怎么压、怎么复健,手的压力手套要怎么穿。她也急着告诉我,她拿回自己身体的自主权了,身上完全没有任何一根管子了,她问我:“要不要陪我偷溜出去?”她讲得很高兴,又自己苦笑了起来:“不过我没有衣服、没有鞋子,不能光脚出去吧?”当然,哪儿都没有去,她连下床都有困难,站两秒都不行,晚上还是乖乖地复健。
她跟我说了一下今天的心情,免不了又哭了一下,因为,腿的黑青还没消;因为,认真复健了几天,但是一早起来还是感觉紧得像僵尸;因为,希望自己接下来能很坚强,但是好难好难;因为,好难好难,但是不能放弃!我说:“这些症状都会慢慢减轻,但会持续很久!你要有心理准备可能长达20年!”后来她又安慰自己,紧绷就紧绷,反正,她每天早上再叫我帮她按摩就好啦!
我今天到医院的时候,见到Ella。Ella回来后直接从机场到医院探视她。Ella游学了一个多月,中间的变化非常大。Ella游学时她包得像木乃伊,回来时她已经像个小和尚了。Ella很坚强,仔细端详她的每一处伤势而谈笑自若,帮她复健,帮她按摩。我跟Ella聊了一下,Ella提到一下飞机在机场就被记者包围,Ella说在美国看人家做特效表演,不免有很多心得,发言有一点点气愤,对剧组等发了一堆牢骚,那是拿掉场面话、客套话的真心想法。我听到这里,心里非常感动,有一种“援兵到”的感觉,因为都一个多月了,因为好像没有什么人讲重话。Ella是一个很真性情的人,她说话常常不会想太多,真实得可爱。
任爸带领祷告时,Ella也在旁边。祷告到一半她就哭了,今天应该是这几天以来,她哭得最多的一天。她控制不住地一直哭,看着自己的样子,内心深处非常感伤,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该有多好。她又想到着火的前后,那一秒钟一切都变了,那一秒钟她想的是:“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不用拍戏了!”一切就是不能重来,就是已经变成这样了。我告诉她,有时我也自责,当初在讨论要不要接戏时,我为什么没有坚持反对下去,为什么我总是要顾全大局,为什么我总在讲什么S.H.E传奇那一套,为什么收到短信时我没有及时看到、没有多想一下,却在找什么电热煤油机的合约?我也常常幻想这是一场梦,但快要50天了,这真的不是梦,人生就是会有很多很讽刺又没有办法解释的事情。
她今天也提到这一阵子怎么过的,包括很多她以为她会记得的事,现在都不记得了。我说:“吗啡加上发烧常常让你以为你自己是清醒的,其实你只有一瞬间的理智,一点也不清醒。没关系,我都记下来了,有一天你想知道的时候,你可以看,我甚至打算写一本书!”她说:“我想知道!我要当第一个读者!”想到这不可思议的50天,她又哭了一遍:“完了,我一开始难过,就管不住泪水了。”
今天有一个好消息,医生目测她的受伤面积又降低了1%到2%。我还提醒她一个好消息:“过去是不能动,流眼泪我们帮你擦;后来是转头流眼泪,自己可以擦眼泪;今天是自己自然地坐着哭了,已经可以自在地坐在床上了;很快,你就可以站着哭、跑着哭了。”任何一种好消息,哪怕是只有一丁点的进步,都是支撑她熬过一天的希望与动力;如果找不到好消息,她就会无尽地失望、沮丧与难过。
今天回家后,我觉得很无助,像个孤儿,我每天想尽办法鼓励她,但我的不满、情绪与想法几乎没有出口,而且,我快累死了。对她,我怎么能让她承受更多;对任爸、任妈,他们应该比我更心痛;对华研,华研对我没有任何义务;对应负责之人,我从来没涉入她的工作领域,我不知道这些人在哪里;对我父母,我更不能让他们担心;对我的工作上的伙伴,大家对“受灾户”的同情不是我想要的,就算体谅也会渐渐转淡;对我的朋友,毕竟他们感受不到真实状况,类似的问题“她还好吧”问多了我也不知怎么说;对媒体,我一直不觉得我应该因为感情而理所当然地变成公众人物;对歌迷们,我除了写了两篇文章,还能怎样?
我是一个很怪的角色,只能接受一切,接受别人告诉我的一切,接受别人愿意告诉我的部分,接受别人告诉我这样是对的,接受别人告诉我这样是最好的。没有人需要跟我交代,没有人需要对我负责,没有人希望我涉入,没有人想过我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我的想法,多一个有想法的人只会让事情变得难搞吧。大部分的人心痛之余也无须承担什么,我没打算要离开,我是陪她长久承担一切的人,但大家似乎也只期待或希望我扮演好安静深情的角色,不想知道我是哪种人。
我的担心、难过、不平、不甘、想法,说真的有几个人真心想听?朋友见面时“她好点没”已成固定开场白,怎么可能有那么快呢?有几个人对烧烫伤有概念呢?答太多人家未必想听,答太少却说不清楚,答谎话又说不出口,答真话结果破坏气氛。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我只能跟极少数的密友倾诉,或是咽下去。
今天她更像小沙弥了,顶着头发长出一点点的小平头,双手戴着黑色压力手套,只是这个小沙弥脸上的皮肤不大好。
今天有一个很大的进步,慢慢复健、慢慢拉扯后,她可以坐在床上膝盖弯曲呈90度,剎那间,她高兴得仿佛一切都会没问题!(唉!写到这里时是2011年4月17日,她还是一样,要慢慢复健、慢慢拉扯后,膝盖才能弯到90度。)今天,她也能灵活地运用筷子吃饭,所以她心情还不错!
她今天很心疼任爸,她说,任爸感慨这阵子才了解到父母对子女的爱能有多深,真的是永无止境,她跟我讲着讲着又哭红了双眼。她记得前一阵子,每天眼睛睁开就看到任爸坐在旁边鼓励她,任爸每天盯着心跳、血压等各项生命指数,每天喊加油,鼓励她忍着不要多按吗啡。她哭着跟我说:“难怪之前他瘦很多,他真的很坚强!我妈也很难过,我爸说我妈到现在都睡不好!”
今天,她的右手肘、右脚背、右脚踝、右膝盖、左大腿上部都露出来了,露出来的地方越多,烧伤对我们的震撼越大。
她整天都非常沮丧,一悲观起来就很难过,而且身心也变得很累。从早上就很生气,因为其实这两天都睡不好一直抓,止痒药膏都没有用,换药时就发现水疱一直破又很痒,看着水疱破,看着伤口渗血,难过这条路不知道要走多久。狂哭了一场。下午也很低潮,她感叹为什么她要受这么多的罪,为什么挫折那么多,任爸很有耐心地鼓励她,依然鞭策她复健。
晚上她跟我说:“我忍不住会想,为什么苦这么多?很痒想抓不是本能吗?我不能抓要我怎么办?我好讨厌水疱跟搔痒!一路走来都不好受,复健也没用,复健还会导致水疱,一长水疱就等于皮白长了。每天皮依旧还是超硬,手跟脸都好紧,好像机器战警的感觉。疤就别提了,真的没力气管疤了。”
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静静地看,帮她拍打膝盖窝,她那里特别痒。
今天,大体上她状况还好,比较乐观,因为除了拍打以外,她终于找到止痒的方法了,就是用冰枕冰痒的地方,用冰到痛、冰到麻来止痒。今天Hebe及Ella都来了,三人合体聊得蛮开心的,聊了整晚,聊着聊着时间过得比较快。
她们三人聊起来了,我在旁边胡思乱想。其实,我想:上苍是特别选她的,精挑细选了她,因为大家都认识她,都知道她胆小、爱美、爱哭、怕痛、乐观,选她的效果最好。上苍知道她胆小,让她受惊吓,逼她展示“勇敢”;知道她爱美,夺去她部分的外表,让她展示“内在美可以超越外在缺憾”。我甚至觉得上苍真的有特殊安排,S.H.E的造型中,Ella常走中性路线,Hebe像个可爱精灵,她,则是最常露腿的一个,这个“双腿全毁”的安排,更能将上苍的意旨发挥到极致。上苍知道她会一直哭,让爱哭的她展示“哭完要擦干眼泪继续努力”;上苍当然知道灼伤太痛了,所以再让怕痛的她展示“肉体剧痛与不适是可以熬得过的”,以及“人生只能乐观面对一切,不管有没有道理”。
而且,虽大火无情,且54%的烧伤面积代表这个火来得又强、又快、又烈、又大。不过,不幸中的大幸是没有影响到她器官的任何功能,视觉、听觉、嗅觉、声音也无碍,头脑清楚,还记得事发前后,没有吸入性呛伤;火灾是爆炸引起的,她却没有被爆炸碎片伤到;脸虽然烧到但不算严重,让她可以免于挑战将来自己面对大众的最基本的面子问题;双腿全毁却没有再向上延烧,保住了生育及排泄功能;手掌心脚掌心是好的,否则复健、生活、走路会更痛苦、更难植皮、更麻烦、更不方便。
这个大火本来可以轻易地夺走她的性命,上苍垂怜只让她受皮肉剧痛、疤痕累累之苦,不夺走她更重要的东西,让她还能看、能听、能记得、能感受。这一切是有任务的吧,是有意义的吧?
同时,上苍也选了任爸、任妈,因为他们的坚强与宽厚,可能是世间少有的风范。上苍也选了Hebe与Ella,因为她们感情坚不可摧,任一人受挫折,另外两人都会全力支持。上苍也选了我,他大概猜我能扛得住吧。
上苍精挑细选了我们这组人,是派我们展现他想要表达的意志吧?
今天她的情绪是低潮的,非常不稳定。她很心疼任爸,因为任爸今天很闷,任爷爷的状况不佳,任爸今天签了放弃急救同意书。任爸倒是很豁达,生老病死,人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一定会有这个阶段,她说,任爸说这些时,眼眶似乎含着泪。她今天也很担心任妈,任妈事发至今没有一天睡好觉,仍然不愿意接受女儿变成这样的事实,反而是她安慰任妈,她已经确定是这个样子了,难过也没有用。她跟我说,她发现一个状况:如果她情绪较稳时,任妈就容易崩溃;当她情绪不稳时,任妈就会坚强地安慰她。她说,她变成了大家的负担,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赶快好起来!我想:为了对方坚强自己,互相扶持、互相打气,这是亲情的最高境界吧!
Hebe和Ella今天也都来了。今天有一幕让我很感动,Hebe和Ella一搭一唱,撒娇地说:“老婆放心!我们明天要去帮你赚钱!以后你不想做的话我们养你一辈子!以后你房贷付不出来我们帮你付!”她听了又感动地哭了。
我记得她出事后没多久曾有报道说Hebe和Ella仍愿将三人工作收入分三份,即便她无法履约。我对她们的工作状况与细节一向没兴趣,一向也没心思多问,今天我才确知这是真的。而且原来之前Ella摔伤时,Hebe跟她真的就是这样分享的!
我有感而发地说:“还记得2010年5月29日,也没过多久,上苍就马上来考验我,看我说话算不算话!S.H.E是一个难得的、有价值的团队,你们的音乐、友情无敌与热心公益,都是这个社会越来越少的,我能在旁边扶助或支撑这个价值,也很有意义。今天,有一只暂时倒下去了,我要尽我一份力把她扶起来!S.H.E有什么问题,我都会在后面默默地撑着!”
她今天跟我说,白天她跟任妈讨论,我真的可以不要选择她,她也真的不想给我压力,话没讲完就又哭了。我跟她说:“你要努力复健,都走到这里了,再痒再痛都要撑下去。你的人生还很长,这样看来这段不舒服的时间还是很短,把不舒服的时间缩到最短,越开心地撑过去,对你就越有好处,对我也是。这些疤有一天会看得很习惯,就像我现在看你像小沙弥一样,也看得很习惯。”我好像没有直接响应却成功地转移话题了,可能因为我有时当面就是讲不出那种很有感情的话。
另外,她跟我说,冰枕没有用了,昨晚止不住痒,还是失眠了,又因为整天都在哭,该做的复健都没有做。她今天睡觉前,戴了一个比较厚的手套,用意是避免她睡着后无意识地抓伤自己。
我虽然劝她劝得铿锵有力,她当下好像也会听进去,其实我自己根本就没有释怀,我根本高兴不起来,尤其是每天看完她回家后,我根本拿不掉那些画面。
今天我到医院时,任爸正准备带领祷告,任爸除了朗读之前的西方宗教祷告文以外,今晚开始,也比照白天,多加了一百零八遍的“南无观世音菩萨”。
她听着祷告,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更像一个潜心修道的小沙弥了。
今天她心情还算稳定,按照表操课复健。今天比较令她难过的是右手肘,痛紧先不说,唉!那真是一堆烂皮啊!又黑又红又橘,皱的皱,凸的凸,水疱的水疱,结痂的结痂,有的看起来很脆,有的看起来很嫩,尤其是水疱,让她活动的时候常常胆战心惊!就怕一个不小心水疱就破了。
今天有一个比较特别的进步:她每天吃多少东西不必再称重了。也就是说,到昨天为止,她每天吃的喝的都要称重,要经过精算。我其实不知道为何,可能是她现在摄取营养是否充足已经不是医生担心的事了,代表她的复原又进展到一个阶段!我平常很难得见到医生,但医生应该有跟任爸、任妈解释过吧,反正每天晚上任爸交代我记录,我记录就是了。无论如何,对她来说,是身体进一步解脱、进一步自由的象征!
据说,有媒体明天要刊一篇有关赔偿的报道,有人先知会我一声那不是事实,叫我别胡思乱想。
Hebe发了个短信给我,问我有没有看到报道,她说她快忍不住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切都要由媒体那里得知吗?今天的报道出来,我看了没有生气的感觉,反而给我一个领悟,解开了我很多疑惑,我猜测标题应该是不正确的,但部分内容可能有参考价值。
晚上到医院,她的状况还好,右手水疱被医生戳破了,包扎起来了;左手肘及双手手掌之前因为水疱不能穿压力衣,今天都穿上了压力衣。今天她练了一个新的脚踝复健,还有用新的握力球来练握力,她说右手比较严重,但很奇怪左手比较压不下去,她连忙展示这些动作给我看,任爸在旁边大力赞赏加油。她本来突然要哭了,看到任爸进来了又忍住;但任爸前脚刚走,她就哭了出来。
原来,今天陶子姐打电话慰问任爸,她也接过电话跟陶子姐寒暄了一下,陶子姐好意提到“有时候应该要懂得说不”,她听了很难过很后悔,当初她就觉得怪怪的很害怕,却硬着头皮去拍。她怪起自己了,哭得很伤心。
我压抑住情绪,安慰她:“陶子姐说得没错啊,陶子姐是好意。可是你也没错啊,你尽量配合,刚加入剧组希望融入剧组,希望剧组喜欢你,是人之常情啊!这个意外绝对不是由演员来承担,本来就有应该把关的人、应该质疑的人、应该要挑剔的人、应该要准备好的人、应该保护演员的人,演员只负责熟读剧本把戏演好,除此之外都不是演员的事情,你问过了、拜托过了,你推论一切是OK的,一点也没错!每个人都有错,我是说每一个相关的人都有错,就是你没错!这是天意啊!陶子姐比较有经验,才懂那么多,若是我,当下我也会配合!当下我也会走进去拍!”她常常会怪自己,我实在是既心疼又气愤,然而,该被责难的人现在还是不知道在哪里!
后来,她继续进行她今晚的复健重点“手”。前一阵子拉扯之后,手可以握拳;这两天疏于练习,手又握不下去了。我看着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她左手压右手、右手压左手,看着她又想掉泪、又想忍住,我刚刚的情绪尚未平复,看着她的种种,怒火又被挑起,我心中压抑不住的不平衡又跑了出来!可能我的脸很臭吧,反而她安慰我不要气了,竟然变成她安慰我!我心情瞬间软化缓和些,直说我没事啦!我连忙瞎扯一堆,转移了我俩的注意力与情绪。
今天她的状况还好,没有特别或显著的进步,吸气、呼气,手部、脸部、腿部复健,按表操课。任爸带领她祷告前,她不知何故哭了一下。原来,她下午跟心理医生说,她担心将来会怕瓦斯炉,会怕火,想到此就哭了。不过,心理医生担心的却是媒体,担心媒体会刺激她,担心媒体的报道会让她乱想,担心她将来怎么面对媒体,毕竟,她曾是光鲜亮丽的知名女艺人。
任爸今天跟我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要给别人一条路走。我静静地听,掩饰我的不佳情绪,但说实话不去想一切是不可能的,忘记也是不可能的,我仍冷静地点点头。
她才29岁,这次事件改变了她的下半辈子,她受这么严重的伤,要是当初不让她接这部戏就好了。当初可以挡这部戏,我没有坚持,决定要接了,我还鼓励她;出事前她发短信给我,我没有意识到危险,我错了,但我的错比较小。
我听说电视台代表要过来了,我很肯定他们愿意过来面对。家属决定由他们跟代表碰面就好,我不用去,虽然我很想去,我也确定我上谈判桌不会发疯,但以家属决定为主。我委婉地把我的想法通盘告诉任爸:
如果有一个清楚的交代与有诚意的赔偿,让她不觉得委屈,我会闭嘴。但是,如果没有诚意,让她觉得委屈,我个人认为可以一毛钱都不要,就算她不工作了也无所谓,我扛得住,可是我们要用法律保护自己的权益。
任爸说,这是欺人太甚时的最后一步,我点点头表示同意。我不知家属或华研有无转达我的想法,或是他们心里赞不赞同,但起码我很清楚地表达了。
今天Hebe及Ella下午就去看她了,带着Ella准备的屏东名产猪脚、粽子等,听说三人合体在病房聊得很开心。我则延续着气愤情绪上班,脑筋一直转不过来,为什么导演不来面对家属交代事情?他是怕承认错误让自己或是电视台赔太多吗?为什么都推给爆破师?一个总经理,公司赚钱是总经理领导有方,公司赔钱是小职员辞职负责?一个将军,带兵打胜仗功劳归他,打败仗只处罚一个班长或阿兵哥吗?我脑子就是拿不掉这些,一直想,一直质疑自己,我的思考有哪里不对吗?
她今天又像极了小和尚。脚跟及脚踝的压力衣做好了,第一次双手掌、双手肘、双脚都穿上了深色压力衣,戴着手套、穿着鞋子,依然搭配浅蓝色的僧侣服跟白色的长裤(白色纱布),我忍不住惊呼:“小和尚!”她顺势双手合十念了句:“施主!阿弥陀佛!”她今天又试着坐在轮椅上,她坐着然后用手撑住身体两秒钟,展示臂力给我看!不过,这次从床上移到轮椅的过程中,她的脚没有碰到地,因为担心会充血,是护士直接把她搬过去的,我发现,她只要能够离开病床就很开心。
隔一会儿,医生跟护士竟然同意她离开病房,所谓离开病房是指,离开病房到灼伤中心的公共区域,但不能离开灼伤中心,即便这样子,也让她更开心了。
住院至今,除了被麻醉推出去手术,她根本没有意识清楚地离开过病房,她根本不知道病房外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就奉准推她出去逛逛啦!有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她很好奇一切,瞄到了其他的烧伤病人,热情地跟护士打招呼。我带她看了她手术的地方、我们帮她热饭菜、洗碗的地方、会议室,这是我们等待的地方。想一想也蛮心酸的,这么大的快乐建立在这么小的空间。
后来,她自己从轮椅爬回床上,当然也有护士的帮忙,大概花了10分钟吧。手脚无力的她,爬着、滚着回床上后,马上笑着大喊:“好累哦!好喘哦!”然后就笑说:“床好舒服啊!床好软啊!想睡觉了!”
她今天状况也还好。周末复健老师不会过来医院,所以,复健就要靠任爸的军事化操练以及她的自发性练习。她跟我说她今天没有什么食欲,也偷懒了一下,花了很多时间看影集。她今天腿不大舒服,可能是因为昨天在轮椅坐得太久了,所以还是躺在床上,嘴里还是一直念着:“好想离开这张床。”
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她腰部、背部、臀部的伤,好大的一片不规则的粉红色,我不确定那是皮或是疤,她的臀部接连大腿处,看起来、摸起来像红色的大橡皮;我今天也第一次看到了膝盖,膝盖也像蜂窝一样,但很明显地非常薄,几乎是透明的,因为我可以直接看到毛细血管,有几处是直接在流血。她自己端详她的膝盖很久,把纱布调整好,拿棉花棒清血渍,好像在细心呵护一个小孩子一样。
今天,比较有趣的是,我之前一直以为如果我会帮人家把屎把尿,应该是帮我的小孩,没想到第一次是献给她,帮她收尿盆,因为今天护士真的太忙了,她已经变成相对病情轻微的病患了。
今天很感慨,隔壁房间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哭了一整晚,任爸离开之前还跑去安慰她;还有一个病患,听护士说他可能会撑不下去,已经通知家属了。我听了没有回话,带着淡淡的无奈回家。生老病死,人脆弱时是一点抵挡能力也没有。
今天,得到任爸许可,我父母跟妹妹在探病时间来看她。她一见到我父母就涨红了脸,哭了,我妈妈、妹妹也红了眼眶,我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我父母终于亲眼看见伤势的严重,他们应该也很震惊,因为我再怎么用嘴巴讲,都形容不出来。任爸忙着介绍这阵子怎么过的,请我父母谅解之前感染严重,越少人来越好。我父母当然不介意,两人七嘴八舌地安慰她,她又笑又哭,一直点头。
今天,她的右大腿外侧靠近臀部的地方露出来了。这个画面实在很不好看,有深红色、红色、粉红色、橘色跟黑色,分别是疤、硬皮、嫩皮、水疱及黑斑,这一大片凹凸不平,由以上五种成分交错而成。她掀开纱布让我看这画面,也傻笑地看着我,我也傻笑地看着她,互看一下后,我们很有默契地看别的地方。任爸带领祷告中,她突然插话跟任爸说:“漏掉了一个,我要祷告不要起水疱!”
任爸连忙说好:“让萱萱不再起水疱,赐给萱萱白皙的皮肤。”祷告完,她说:“我不要白皙的皮肤了,我只要不刺!不痛!不痒!”
今天,她跟我说最近晚上都睡不好,会一直回想爆炸、失火、送医的过程,没有大哭也没有难过,可是就是睡不着。我说:“多想几次,多谈几次,有一天就会健康地面对了,有一天就会把这个考验视为一个难得的经验侃侃而谈。总会有这么一天,这一天来了,你就解脱了;逃避没有用,这件事也不可能逃避了,一直逃避这件事情反而会变成你心里无法跨越的障碍,那就解脱不了了。”她静静地听,眼睛咕噜咕噜地转,她突然哭着说:“我只想能够好好睡觉!”
回家后,我找翻天找不到今天照相的记忆卡,好像在医院有拆下来却不知放哪儿了,自己气自己好久(后来隔天在医院找到了)。我太累了,最近常常会闪神,或是开车走错路,而且只要是醒着的时候,就是在生气、难过,在思考下一步,我还能做什么?
我今晚决定,虽然我不清楚全貌,但先洽询几位有力人士的意见吧。这一阵子以来,很多朋友想帮忙,也不知道要人家怎么帮,但今晚我的想法变了,先全面但低调地多方征询吧,如果将来没有人要善后,起码可以当作是最后的备案。
今天,她是“坐着”听任爸带领祷告!祷告完她一直抓头,应该是头皮很痒。她介绍她的皮给我们看,有如一个导览员。任爸一直夸赞很好很好,父女俩一搭一唱,我在旁边静静地听,没有讲话。我不知任爸是真的觉得好,还是在安慰她,但我知道不管真的好或其实不大好,任爸都会说很好来鼓励她,因为我也是这样。她右大腿外侧靠近臀部的地方也露出来给我们看,深红色部分更深红,橘色跟黑色的部分也更深,还有很多那种干的透明皮,水疱及黑斑就更严重了。我真不知为什么她能这样看着自己,有时还能挤出很多微笑,有时还能跟我仔细介绍这些水疱与黑斑。
今天,她就是复健、复健、再复健。她今天练了一个新的复健招数,用弹性塑料带子压着腿,她再用力举起腿,主要针对她虚弱无力的大腿肌肉。复健与复健中间空当时间,护士帮她穿手掌的压力衣,她有点想学自己穿脱但是很难,因为她两只手都受了伤,没有第三只手来帮忙。
我今天心情不知道为何很低落,心情只要一低落,身体就会很累,以至于我在病房打瞌睡。我帮她拿保养品时,一不注意打翻了,结果盖子破了。我不是故意的,应该是因为精神恍惚吧,她就有点不高兴。当下被白了眼也有点闷,我就跑出去透透气晃一晃,回来,她问我还好吧,我就说没事没事。这样的状况,大家的心情其实都很不好,都在硬撑着过日子,我觉得我们每天都好像提心吊胆地走钢索。
回家看到一个新闻,任妈因为看到她的双腿而崩溃,Ella知道了,忍不住说:“她能好到哪里去!”我看了很感叹,她一点也不好,而且还会一点也不好很久!
今天Hebe来看她,Hebe自大陆返台直接从机场过来医院。我跟Hebe就整晚陪她聊天,还有轮流帮她拍打右大腿外侧,就是那个又黑又红又橘的那片,那一片奇痒无比,应该是伤口在结痂所致。我一边拍打一边跟她说:“痒是好事,代表伤口快要长好了,就是因为在长皮所以才会痒!”我知道安慰没有用,因为太痒了,她皱着眉头忍,好像就快要忍不住痒,就快要大爆发!
她今天的腰跟背也非常痒,我今天才知道,她还没有看过自己腰跟背的受伤情况。她要我拍照给她看,她看了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大一片,有点沮丧,有点吓一跳。其实,腰几乎是全部了,部分延伸到背,但没有到植皮的程度。两人发了一会儿呆,她突然说:“我好无聊,我都会抠我自己的皮,我想回家了。”
今天她跟我说,任爸对她说了一句话:“不祈求上苍赐给我顺遂的人生,但祈求上苍赐给我毅力面对人生。”这句话让她哭了很久,她说她其实不勇敢,怕得要命,但必须勇敢,因为她没有选择。她又说,她每天晚上虽然11点就准备睡觉,其实大概都深夜两点才睡着,因为一盖被子就开始流汗,被子拿掉就很冷,一直发抖,加上痒,就失眠了。我问她:“白天有找机会补眠吗?”她说:“白天我想尽量撑着不睡,希望晚上会累一点,累得忘记冷、热跟痒。”我接不上话,只对她傻笑了一下。
回家的路上,我记得看过一个节目,有一个烧伤者现身说法:“已经烧伤20年了,冷热失衡与痒的问题还是存在!”越想越不甘,越想越气愤,明天又是22日,满两个月了,为什么会这样,这些有什么意义吗?回家写了一篇文章。
今天上午10∶32时,我在华研网站写下:让这考验更有意义!
随着她的皮慢慢补满,生命指数渐渐稳定,接踵而来的,是生理与心理复健的双重挑战。54%灼伤面积的意思是:只有1/2的背、3/4的肩膀与前腹、少于1/2的双手臂,及前胸、双手手掌、双脚脚趾与脚底,没有受伤。
新植新长的易破新皮和虚弱无力的萎缩肌肉,是复健的最大障碍。尤其,双手手指、双膝、双踝关节的复健,是令她爱恨交加的竞赛。新皮又薄又干,又紧又倔强,就像不听话的小孩,它们虽然脆弱无比,却带着小水疱一起,迅速增生、叛逆乱窜。她必须跟它们赛跑,在保护它们生长、训练它们强壮的同时,及时指引它们正确到位。每一次复健拉扯关节,疼痛有如撕裂皮肉;每一次痛完,她们总是破的破、肿的肿;每一组复健结束,顽强的它们马上自动走位。辛苦完成一天的复健,奇痒难耐让她辗转失眠;好不容易合上眼,醒来又是一身紧绷;沮丧完了哭累了,擦擦眼泪再来一次。
生理复健,除了加油打气,我无计可施。而她,会咬着扩嘴器,像个苦行僧,闷头继续鞭策它们,吃力地做完每日的功课。因为,快点再站起来走动,是她现在的奢望。
三度灼伤的意思是,复健后有后遗症长期相伴,外观不可能回到从前。
短期内,肌肉萎缩改变了她的身形,双腿像大红大紫的蜂窝,双手背及手臂烧伤处好比新鲜的生牛肉,手肘关节有如皱褶的玻璃纸,其他部位则像被不规则地贴上了不规则的粉红贴布,还有,小水疱、小伤口和小硬皮随机分布并无预警地出现,至于黑红黑红的脸,有机会不留疤。她比我们都清楚自己原来的模样,当然,她也比我们都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她自我解嘲又号啕大哭,她不愿相信但真的不是梦,她镇定端详自己却含泪望着我,她问我为什么,而我只会陪着她流泪。她彻底绝望却又怀抱希望,她想回到过去但只能迎接未来,她茫然害怕却还是鼓起勇气,她默默武装自己再笑笑安慰大家。
心理复健,除了安慰鼓励,我无言以对。而她,总是习惯性地摸着头,像个小沙弥,坚毅地用意志力麻痹自己,强悍地用复健塞满每天。我知道,她也在思考着这一切。
如果这考验有意义,那是让我们看到了她柔弱外表下的乐观坚强,那是可以克服肉体痛楚与外在缺憾的,以及父母的爱,居然能超越体力负荷的极限,还让我们再度见证S.H.E的坚不可摧和你们的不离不弃。如果这考验有意义,将来她能带给我们的不会只有欢乐而已,所以上苍要她体会一切,要她勇敢承受痛苦、经历复健,要她坦然面对考验、学习接受,还要她清楚记得事发前后、送医过程。
这个考验会更有意义,如果进行依法调查,如果有人明确告诉我们前因后果,如果媒体除了抢拍她的样子外,也能持续追踪这事件的始末、深入探讨这起事故的教训,如果该说明的说明,如果该面对的面对,如果该负责的负责,如果该改进的改进。如果这考验不会更有意义,也没什么不对。可是,如果这考验能更有意义,她就没有白痛白受罪,你们就没有白担心白难过。
无论多痛多久,她仍然等待着通过考验的那一天,我依旧期待着S.H.E的下一张专辑。或许她身体外观无法完全复原,但心态想法将更健康成熟,她会回来,而且很快。两个月来,感恩感谢,这个不幸竟有幸获得各界满满的祝福和关心;将来,我深信,这个社会也不会只好奇她的外表变化,迎接她的还会有许多更有意义的关注。
中
这是我的第三篇公开文章,也是通过微博转发出去的。我下午发现Ella自发性地在网上声援我,写下了她的心声。Ella的微博转发了八次,Hebe转发了三次,还有许多艺人、名人转发声援。我看到这些呼应,看到转发数字不停地攀升,眼泪止不住地流。Hebe和Ella跟她的感情无须多说,但是其他人的声援让我感动莫名。
今天我一见到她,她就开始哭了。她说她今天换药时,再次仔细看了自己的腿,忍不住大哭!她说:“真的太丑了,部分像网袜,部分像蜂窝,部分皱皱的、硬硬的、一条一条的!”我不知怎么安慰她,她说的是事实,我也亲眼看过了,我只能说:“最坏的时候就是这样,最坏的状况会慢慢过去,一切只会越来越好!”
她双腿的压力衣做好了,今天第一次穿上,上面都是血渍,她好像以为穿了压力衣,就可以放心地猛力抓痒。她咬着扩嘴器,抱着双腿试着屈膝,然后双手不停地抓着双腿的每一个地方,嘴里还念着:“好紧好紧!”
今天晚上6点22分时,护士在旁边协助、待命,她试着准备下床。小腿一垂下床边,她就开始一直叫,双腿一直抖,她自己嘲讽自己:“我以后可以理所当然地抖脚了!我抖脚不能算贱!”她靠着那种老人用的助走器,站起来10秒钟,晚上7点2分时练习站起来原地踏步10秒钟,后来10点22分时她又练习了原地踏步几秒钟。
她哭一下、笑一下地练习,我想她心里感触很深吧!原地踏步的代价,她形容双腿有如千万只蚂蚁在咬,刺痛、灼热、肿胀、奇痒、虚弱、麻木。她的心情很兴奋,我却只希望不要又变成紫色的蜂窝,当下有压力衣是看不出来,明天换药时才会知道。我连忙打预防针,我跟她说:“明天双腿一定变成深紫色的啦,你今天动那么多下还原地踏步,不变成紫色的才是有问题,明天看到破皮或小水疱也不用大惊小怪,反正这样是正常的,反正一定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