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然发现返台后我们根本搞不清楚状况,连她自己都过于乐观。第一周,因为回到熟悉的地方、身边有熟悉的人,她似乎潜意识里认为伤势没有那么严重,以为很快就会好了,她心情较安稳,也武装了自己。另一种灾难,从第二周开始。
今早麻醉换药时,临时决定清创,这是第三次清创,可能是感染加重了。
中午跟一对夫妻好友吃饭,他们以帮我过生日的名义,送来了温暖。拿了一盒燕窝要我转交,那是心意,我知道若不收他们会失望,当场欣然接受。临走前,夫妻俩腼腆地再给我一张会员卡,原来他们还买了五盒,怕我不好带,需要的时候再请店家送。我感激地接受,一时也不知说什么。离开的时候,看着这张会员卡我又偷偷流了眼泪,其实有朋友送过燕窝了,但这张会员卡让我特别感动,因为他们心细,知道这是条漫漫长路。
我傍晚到医院的时候,她头上的纱布渗出一大片血。原来她昏沉了一天,她一直哀号、喊痛、昏睡、做梦。她哀号一下就睡着,睡着她就做梦,做梦就嗯嗯啊啊,哀来哀去好像想讲话,左手一直不自主地动。我不知道该喊醒她或不喊醒她,喊她一下就醒,不喊她她也会醒,醒了就问我刚刚说什么,跟我讲两句话又睡着,睡了半分钟又醒,眼睛张开两秒钟又睡着。整晚就这样循环,看起来非常恐怖,但护士说这是正常的。她清醒时我跟她说我10月31日写了一篇文章,她要我给她看,她看了没有什么反应,我甚至觉得她看起来眼皮好重的感觉,可能是她神志不清吧,可能是她忙着对付剧痛吧,果然,她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凌晨1点时,Hebe第五次过来,她意识比较清楚了,Hebe又带来很多朋友的祝福,她俩聊了一下。
我回家时很低落,因为整晚都是那种昏昏沉沉、很令人担忧的画面。
很难过的一天。我一来就遇到杨瑞永医生,我很少遇到杨医生,因为杨医生大部分是白天来看她。杨医生有点担忧,因为她的免疫系统减弱,发烧、感染加重,长了满脸的疱疹,这种状况下他不建议麻醉换药,因为麻醉会降低抵抗力,发烧又麻醉,会导致她的脑子每天昏沉,也不大好。唉,又是个两难,麻醉不痛,但麻醉降低抵抗力,容易发烧;不麻醉会痛死,但感染可能性降低,比较不威胁到生命安全。
她整晚抱着氧气管昏睡、哀号,昏沉到告诉她“要换药了”她都没反应。任爸一直喊话:“大口吸气!大口吐气!萱萱不要怕,爸爸在旁边!”她的体温在38.9摄氏度及37.5摄氏度之间徘徊。38.9摄氏度她就睡着、做梦、哀号、发抖,37.5摄氏度她就醒来。醒来就找吗啡,就喊好热,跟她讲话她一下就忘记,连有没有吃饭都不记得;神志清醒时就很沮丧,沮丧不久,说着说着又昏睡。发烧换药会更痛,但还是要换,且她不能吃退烧药,因为她是过敏性体质,假如过敏会使得皮肤更难处理,只好用“物理治疗”:用冰枕降温!
她进“长庚”以来一直有打点滴,补充水分与养分,不过,因为她不能动,水分过多会造成肺部积水。所以,护士要控制她的水分摄取量,任爸、任妈每天从白天开始记录,我晚上接手。她因为发烧所以口干舌燥,但护士不让她喝水,十分严格。她意识清楚时知道要吃饭才行,她不能喝水连带影响吃不下饭,只好拜托护士让她吃水果。护士心一软觉得水果总比水好,所以,她吃鱼肉配葡萄、牛肉配苹果,这样一起嚼,她才吃得下去。这是什么吃法啊?!她是为吃而吃。
今晚因为她一直昏睡,换药比较晚,10点多才开始。晚一点的时候,Hebe第六次过来,因为她在换药,我就跟Hebe在外面聊天。Hebe跟我说,她叔叔曾受小面积灼伤,她形容叔叔一个大男人,听到换药就开始发抖,会找借口逃避拖延,很难想象她一个弱女子能够承受。晚上11点,任爸突然跑来,原来因为傍晚她想吃燕窝,而医院的燕窝刚好吃完,任爸看完任爷爷后,回家拿了燕窝又跑过来。我们三个在病房外,想等她换完药后,跟她打个招呼再走。麻醉医生刚好经过,医生告诉我们,他很担心她吗啡会上瘾,医生知道她真的很痛,医生也不舍,但吗啡真的加得太多了。
我开玩笑说,可不可以换药前再加吗啡,平时不要放吗啡,就骗她有吗啡,让她按假的,她心会比较安;或者,就加吗啡吧,以后再送勒戒吧。Hebe说美国用催眠让病人不痛,但医生说催眠不是正统医学。任爸坚定地说:“一切尊重医生的专业决定!”
晚些,我们听错护士的意思,以为换好药了,任爸跟我就先去病房。我们走近病房时,听到她换药时的哀号声,我不知道怎么用文字形容。我跟任爸两人呆了一下,对看一眼,我俩视线自动移向他处,我想尽办法止住眼泪。任爸淡定地说:“我们出去等吧!”换完药,我恭喜她:“不管还有几次换药,就是又少了一次啦!关关难过关关过啦!”我无法停止回想她换药时的哀号声,我是哭着开车回家的,这是人间炼狱啊。
今天我自己很累,开车到医院的路上一直打瞌睡。一到医院,刚好遇到另一位主治医生庄秀树。庄医生非常严格、开朗、健谈。其实自事发以来,有关她的伤势跟将来复原的情况如何,我一直没有清楚地询问过医生,潜意识里有点想逃避,不敢知道得太详细,因为就算知道了也无可奈何。既然遇到庄医生,反正我将来也还是会知道,就鼓起勇气很仔细地问了。
庄医师说两条腿除了脚趾与脚底板外,都是深三度灼伤,是均匀地、环状地全毁,没有留下一丁点好皮。上次植皮补了18%,但因为感染,有些肉长得比皮快,上次清创又清掉一些,保守估计还要植三次以上。庄医生是外科,主要观察血小板及血糖指数,他说这些指数还好;但内科医生很担心,因为她的免疫系统弱于一般病情同样严重的病人。我忧心忡忡,他便跟我强调有很多奇迹的案例,试着鼓励我。我已经无法专心了,一直在想别的东西,避免幻想她双腿的样子而掉下眼泪。
她今天还是昏睡和发烧,眼睛张开时还能唱两句歌,唱完两句就昏睡了。就在这样子的半梦半醒中,她告诉我,她今天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忍着剧痛第一次翻身,有很大的成就感;而且,吹球有进步,她下个目标是吹地球。她还告诉我她也练习用肚子的力气咳嗽、清痰。突然,她眼睛又睁不开了,又昏睡了。由于她一直昏昏沉沉,医疗团队中新加入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谈过后觉得她的精神状况OK,只是一直做噩梦不大好,建议我们准备一些家人的照片,放在她视线可及之处,会比较有帮助。
半梦半醒中,她还告诉我,她今天做了脸部换药,兴奋地形容有点像脸部毛孔夹满夹子,一下子突然拉起来,精神瞬间为之一振。话一转,她热泪盈眶地感激上苍,只因为今天早上的换药比较不痛。我在旁边鼓励她:“又少一次换药啦!”
今天我进医院时,遇到七八个守护在门口的歌迷,要我转达卡片及祝福,我答应他们,并且要他们快回家。我趁着她清醒的时间,赶快跟她说有歌迷在门口加油。她的反应是:“请歌迷赶快回家,因为守在医院里也见不到我,新闻及网上会有我的消息吧,跟歌迷说要把自己的生活照顾好,不要浪费时间跑来医院,医院很远吧。”我没有机会转达,因为,我要回家时歌迷已离开了。
Hebe第七次来看她,Hebe鼓励她可以用自己的电话录下自己的心情,但她说她大部分时间是没有力气说话的,是因为我们来,她才陪我们讲话,尤其她现在不能喝水,讲话很累。
今天我跟小郭抱怨,我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安慰她了。小郭说了一句话,很经典,很直接,很到位:“没有人是痛死的,痛不会致死,所以一定会过去!”我想了想,这个可以跟她讲。我估计她也不会有太大反应,因为她太痛了,她清醒时,很多东西她都不在意,她只在意痛。果然,在我意料之中。
其实,一般人猜测她可能会担心的问题,包括会不会留疤、会不会丧失自信、后果多严重、会造成什么影响、我会不会跑掉等等,起码在今天以前她都不担心,因为太痛了,她无心想别的事情。然而,我觉得这只是现阶段,将来,等她逐步复原,她就会慢慢地一件一件地担心了。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到医院时又遇到歌迷,歌迷要我转交他们去行天宫拜拜求来的护身符,以及卡片、纸鹤等等。我把护身符吊在她的床头。今晚她一见到我就大哭一场,跟我说不能喝水好难受,希望赶快手术完可以喝水。她告诉我,昨晚整夜失眠,半夜不顾疼痛,用了全身力气也无法排便,且花了一个半小时也办不到,不可思议,干脆整晚看着时钟等到早上8点,想等医生来,问问医生她可不可以喝水。
心理医生下午问她今天好不好,她再次大哭:“我怎么可能好?痛得要死,我又不能喝水!”排便问题也让她非常沮丧,她偷偷告诉我,原来前几天麻醉时,护士用手帮她挖。抱怨完,她又演起来了,一下模仿医生,一下用眼睛做表情、翻白眼,演完自己还很得意,逗得我笑了一下。我突然想到,她应该只有转动眼珠不会痛吧?
我朋友建议,虽然我们是西医治疗,但换药前是否考虑配合中医的针灸与气功减轻疼痛,补吗啡与止痛针之不足。也有朋友跟我说他有干细胞的管道,不过在中国台湾好像做不了,他可以介绍美国、欧洲的医疗信息,但我想,这又可能有搬动风险及医疗方法不同的问题。我平常见不到杨医生,我只能侧面提供任爸这些想法。任爸坚定地说:“一切尊重医生的专业决定!”
今天早上麻醉换药,她昏睡到下午三四点左右。傍晚我去看她,她烧到38.6摄氏度,昏昏沉沉地跟我描述一下她的沮丧:“我清晨5点左右发着高烧,试着排便,不知道撕裂了多少伤口。”晚餐时间,她知道她应该多吃,但就是吃不下,于是示范手部复健“握拳”给我看。任爸读秦伟的信给她听,对抗灼伤的重点是要有信心。除了秦伟自己的经验以外,有一个案例是信心克服了医生几乎要宣告不治的病情,我在旁边很确定她又没有听到,因为她皱着眉头、昏昏沉沉。
等到八九点换药时,她跟我哭诉,很感谢夜班打扫阿姨一直鼓励她,但她害怕自己不会进步,同时,她的右手不自主地抖。看着她的手抖个不停,我几乎不敢呼吸,小声地问她:“手怎么一直抖?”她呆了一下,缓缓地说:“有吗?”自己看了一下右手,用力地深呼吸后,看着别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小声地说:“哦,痛,我很热,我可能需要休息一下,可不可以喝水?”我连忙转移她的注意力:“深呼吸!深呼吸!有进步啊,我每天都看着你进步!你知道我不跟你讲废话的!真的有!不哭不哭!”说实话,我也不确定算不算有进步,刚来“长庚”的三四天,她心情比较好,这几天,就只是昏睡跟发烧。她又说:“止痛药止不了我的热,我不能吃退烧药,只能用冰块。可是冰块让我的伤口痛,整晚发烧不能睡。现在也发烧,好热……”她看着天花板,眼泪还是流出来了。
换药前,我第一次听到她祷告:“主啊,孩子现在承受着双重痛苦,发烧加上伤口疼痛,还有换敷料的痛苦,谢谢主,孩子相信主已经减少孩子很多疼痛,孩子现在只承受一些些痛苦,孩子毕竟只是一个人。请主给孩子力量,让孩子相信自己可以办得到,保持乐观,今天晚上可以有良好的睡眠,让我的皮快速生长,打败发烧病魔,孩子现在非常非常需要您,孩子不知道现在还可以求谁呢?让孩子不让身旁的人担心,请主让孩子有信心……”这是一个即兴、小声、哽咽、卑微、流着泪的祷告,其中,她说“孩子不知道现在还可以求谁呢”这句话时的语调与神情,我永远忘不掉。她按一下吗啡,看着吗啡,跟吗啡说:“有效吧!”她咽了一口气,转头跟护士说:“我现在可以换药了!”
这次换药居然换了一个多小时,原来是因为换药过程中她上厕所了。我恭喜她又挨过了一次,无论如何,又少了一次。这个过程就是这么多,最多两个月的换药,最多两个月的疼痛,不会再多了,每过一次,就又少了一次,总有一天会结束。临走前我说:“任何时候都要充满信心!”她无助地看着我,小声地复述了一遍这句话。
今天,Hebe也有来。一开始Hebe每天来,来得我有点意外,所以我顺便记录她来了几次;现在,Hebe来太多次了,多到我已经懒得计算Hebe来几次了。Hebe说我变瘦了,我说,不知道耶,我会多吃点儿。
晚上我失眠了,我一直在回想她今天祷告的样子跟祷告的内容。
今天早上再度进行麻醉清创,清创后仍发烧,但不严重,起码不像前几天一直昏睡。不过,她剧痛依旧,且两周来狂吃但排便不顺,导致肚子不舒服,所以她不大想讲话,看到我只说:“太痛了!太痛了!”
她烧到38.6摄氏度。护士协助她翻身、拍背,她说看似简单的翻身,要了她半条小命啊。Hebe又来了,她告诉Hebe有时好像会有错觉,以为比较不痛了,痛觉变得很虚幻。她跟Hebe说,她太感谢主了,她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痛,但最亲近的人都陪在她的身边,她很幸福,一切都相信主的安排。
稍晚进行脸部换药,一换又换了将近一个小时。换完药我还没走,索性再进去打个招呼。她一直发抖,原来换完脸后又换了臀部的药,中间她也试图上厕所。她有气无力,好像想跟我说话,眼睛一直眨着,皱着眉头,后来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天花板。我本想跟她说“太晚了”“我回去了”“别多想”等等,她突然看着我,右手动了一下,摇啊摇地;我紧张了一下,她再摇了一下右手,我想:她要写字?我拿着摄影机,手忙脚乱地找纸笔、推桌子到床边。
她缓缓写下:“我很想崩溃大哭却流不出泪。”我忍住泪,连忙写下:“我也崩溃大哭过了,我每天都想哭,我无法分担痛,但痛折磨你不会久了,又过一天了。”她斜眼看了我写的纸条一眼,发抖的手又慢慢写下:“只有各式各样的新品种的痛折磨我。”我继续写道:“真的,没有多久了,一步步地就要过去了,痛也就只能这样,明天要植皮了,痛也只能这样了,你终究会打败痛的,你终究会打败这个过程,终究会好,一定会过去,撑住!”她流着眼泪,想点头却动不了,对我挤出了一点点笑容。
快深夜了,我又哭着开车回家。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啊?两个月?我自己大概可以估算,需要植皮的面积除以每次可植皮的面积,乘以每次植皮的间隔时间,答案就等于剧痛加上发烧的时间。算了,太多不确定因素,不要多想。
补记:到现在,我依然清晰记得2010年11月7日晚上她“眼睛一直眨着,皱着眉头,后来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天花板”的神情。
我今天情绪不佳,因为沉浸在昨天的情绪中,满脑子都是她很痛又不能动的画面。
今天媒体报道:“她可以坐着排便了,她很棒!”任爸总是想鼓励歌迷、鼓励大家,尽量释放乐观信息,让大家放心,苦往自己肚子里吞。我很敬佩任爸的风范,但是,哪里是这么简单、这么单纯地坐着排便啊?我印象中,她说她第一次排便的情形,她屁股烧伤没办法坐,花了近三个小时,好几个护士抬着她。她常常是不小心排出来,或换药时侧身排出来,一直是在床上排便。我如果记得没错,昨天也是换药换到一半,护士再帮她清理。报道中所谓的“排便”,那是一个没办法用力,用力全身伤口都在痛,痛到不得了,还要硬撑下去,因为希望能一鼓作气排出来,是一个硬撑的动作。
看到媒体写的,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怎么想。当然,媒体要用标题吸引读者,但事实就是没有这么轻松。
我在去医院的路上一直想,这样的情绪下,今天我要怎么鼓励她。我想要这么说:“你要加油,要乐观,要忍住,要听话,尽力配合医生,赶快好,免得我撑不住我先累死,或我先崩溃。还有,我不会让你白白烧这一场,我们分工合作,你负责快好,其他的有我在,你好了以后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我需要你的帮忙!”
事发至今,我见到了两个电视台的人及导演,我不相信他们是故意的,应该是疏失。我一开始手足无措,没想到要怪他们,从当初担心到现在看着她受罪,没有其他心力去追究。我也没有那么想追究,追究也改变不了她的生命危险与将来的漫漫长路,这是无法弥补的。我没有多余力气去关心太多,我比较关心的是怎么做才对她的复健最好,我已心力交瘁。
到了医院,任爸告诉我植皮手术顺利,下午3点多就醒了,她一直撑着不睡,怕晚上睡不着。她说,晚上睡不着是件很恐怖的事。我进病房时她心情还好,左手大拇指露出来了,因为烧有点退,她还耍宝唱歌。她嘴边纱布摇摇欲坠,自创了一曲《鱼儿鱼儿(嘴边的纱布)好想吃掉它》。我静静地听,路上想到的鼓励没有机会说,既然她心情不错,也没有提的必要。
不过,我趁着她心情不错,告诉她这一路帮忙鼓励的朋友跟贵人是谁,还告诉她今天的一个小插曲:“包括小玉在内的几个好友一直问我有什么可帮忙,我一直想不到有什么忙可以帮,前天(周六)他们坚持送我来医院,再接我回台北,起码有一天让我不要这么累。跑了一次,他们发现原来台北林口开车来回也蛮累的,他们索性帮我安排了一个司机载我一个月。我百般推辞,主要是因为我自己开车机动性较高,我的时间很不确定,我推辞推了好久。傍晚,司机到我家楼下打电话给我,说包车的钱已经付清了,坚持不收我的钱,也不告诉我是多少钱。”
Hebe今天又来了。她俩聊着聊着就演起来了,一人一句,即兴演出两个大牌一搭一唱抱怨妆发太烂的戏码。过了一会儿,换了的护士陪她一起演了起来。她转头慢条斯理地对护士说:“小姐,请问今天要换药吗?”护士继续忙别的,轻轻地说:“不用,只要换脸。”她甜甜地说:“谢谢。”护士若无其事地说:“不客气。”她头转回来对着我的镜头,翻白眼,双手微微挥动(飞上天的意思),然后,带着动作用闽南话唱了起来:“芽比(花博会吉祥物),芽比,来去来去夏威夷!”唱完,突然很严肃地对我说:“不要拍摄好吗?艺人现在在工作,不是很方便。艺人现在要练习吹球。”然后自顾自地练习吸气。
回家的路上,我有强烈的预感,她今天的好心情应该只是短暂的,只要她的皮还未补完,发烧疼痛可能还是免不了的。
今天我蛮担心的,因为我总觉得昨天她的好心情应该只是假象。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大约晚上8点多才到医院,一到任爸就告诉我今天状况不好,虽然早上也是麻醉换药,但后来复健时,一个动作不小心,没做好,导致她大力咳嗽大力咳痰,引发了呼吸困难。她本来就有气喘,而且对某些药物、食物过敏,不知为何呼吸困难会导致她的半个脸肿了起来,肿了两个半小时。任爸淡淡地说,她哭了一会儿,她不解她这么努力这么配合,为何还有奇怪的病痛折磨她?
我见到她时她很低潮,意兴阑珊,有一按没一按地按着吗啡,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讲话。她想早点换药早点睡觉,如果Hebe要来的话,要我赶快通知Hebe不要来了,因为她真的很泄气、很低落。我赶快跟Hebe说,Hebe已经在路上了,只好折回去。
9点换药,居然这一换换到了11点,加上排便、换药、换床单,所以搞了那么久。我等到11点,跟她说Hebe刚刚在路上来到一半,我请Hebe先回去了,她有点惊讶,她忘记她说的话了,觉得很不好意思,赶快给Hebe留了个信息。我看她很低潮,就鼓励她,跟她讲我本来昨天想讲却没有派上用场的话,要她加油,以免我先崩溃。她的回应有点冷,淡淡地说:“你不会崩溃。”我又鼓励她,还有很多的挑战,植皮、发烧、复健等等,这些都是逃不掉的,悲观也是一天乐观也是一天,与其心情差地过一天不如心情好地过一天,尽量心情好地去面对这些。她的回应也有点冷,只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今天去医院的路上在想,照理说今天应该要状况好一点吧。一到医院,任爸就很兴奋地告诉我她今天不错,暂时退烧,没有过敏,呼吸困难解除。
我见到她时,任爸还在喂她吃饭,她看起来没有表情,露出一点点红色的鼻头,下巴也露出来了。她今天也是很累、很想睡,快要睡着时,看到新闻报道Hebe在香港的音乐会,听到Hebe献唱《You are beautiful》前讲了一段话,她很感动;也看到了她自己以前的照片,她很难过,就哭了起来。新闻一完,Hebe刚好从门口走进来了,真巧!我把时间留给她俩,因为接下来Hebe要外出宣传超过一周。
换完药,一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又痛又累又困,可是今天还没练习吸球。她第一周可以轻易吸30下,但这几天都好像是在硬撑,吸了10下就要休息,还很想发脾气。
我走之前再次鼓励她:“有一个护士告诉我,其实整体状况还算不错,又过了一天,又少了一天的痛,是值得高兴的事,赶快好起来,解救我们。尽量吃尽量睡,尽量保持心情好,心理会影响生理,越快点好,就会越快点降低我们崩溃的概率。”我告诉她任爸瘦了四公斤(任爸没有告诉我,任爸跟护士闲聊时提到的,是护士告诉我的),想给她一点点压力,刺激她加油。她吓了一跳,开始啜泣。我说:“我们都愿意辛苦,如果瘦四公斤能换来你的进步,我相信任爸也很愿意。你也要帮帮我们帮帮自己,因为绝大部分我们帮不了你。”她又笑又哭地点点头。
今天,我自己有很多感触。我为什么要记录、出书呢?媒体报道来源就是华研跟任爸的说法,华研为了保护艺人及尊重家属,全部都是官方回答,轻轻带过;任爸为了不让歌迷担心以及秉持他的人生观,以乐观鼓励的表达居多。都没有错,但我很清楚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媒体的关心如我的预期会渐渐消退,哪有那么多新闻点可以持续报道呢?而这是一个长期抗战,她光走出这个医院就不知道还要多久,还不一定能走得出去,搞不好是坐轮椅出院。
假设两个月后她出院,焦点已不会是这两个月她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媒体一定特别关心她的外表受损程度,谁能先拍到她的样子谁就有头条新闻。S.H.E会不会解散?她什么时候要结婚?如果这件事情引起了这么高度的关注,谁会知道真正的过程是怎么样呢?既然大家这么关注,那么,我想在新闻性过后,为了还在关注这事的人,补上接近真实的事实。这两天,新闻报道她很乐观地笑着说:“终于可以不顾形象地挖鼻孔了!”谁知道那是怎么样地挖鼻孔呢?那是因为有鼻肠管从鼻孔插进去通到肠子,是为了强迫她吸收养分,灌牛奶进去,非常不舒服,所以她无时无刻不在挖鼻孔。
烧伤真是最不人道的病痛啊,尤其是大面积烧伤,皮没补完前都是没有皮的痛,而且要忍好久,如果可以用来植皮的皮不够多,要等被取的皮再长出来。这样长期的痛是不面对都不行,完全束手无策,只能忍,只能等,躺在病床上又不能动,只能等到皮补完才会好一点。撇开长期剧痛不谈,也好比在坐牢,但比坐牢还难受,坐牢身体还可以动来动去。
灼伤中心几乎每天都是客满的,隔一两天就会有伤者进来,遇到公共安全事件时,一下进来好多个,除了本地人,也有很多是其他地区的劳工。这阵子,我没有心力关心其他病人,也不敢多看他们几眼,我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今天,进来一个病人,这位伤友好像是个工人,一个五十多岁的父亲,因为工厂出了意外。我刚好在门口准备进来,焦急、不安与担心的家属就如三周前的我,围在门口,听着护士小姐对他们解说,这一切仿佛唤起我三周前的记忆。
我问护士小姐,你们看到这些病人、这些场景,会不会麻木?她们说,刚到灼伤中心工作时,看到病患被烧伤的惨状,心中非常非常震惊。即便到现在,虽然看多了,还是常常不忍心或鼻酸。我觉得,我写这本书是一件对的事情,灼伤的病人可能大多是弱势团体,除了家人,有多少人关注他们呢?他们是小众,只能默默地承受。将来他们回到社会,除了身心复健外,可能还要承受他人异样的眼光。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受了什么罪,多数人也不会有类似她的待遇。她这点儿经验,如果因此能让这个社会更了解烧烫伤,更了解他们奋斗的血泪史,更尊敬、支持与关怀这些勇敢的灼伤斗士,她受的罪,会比较有意义。
我到病房的时候,任爸正在鼓励她练习吸球,她显然很不想吸,因为胸闷。今天她露出了嘴巴周边,红红黑黑又脱皮,可能是疱疹的关系吧,跟我在飞机上看到的她完全不一样。她还不忘搞笑,因为只露出一点点脸,所以脸变小了。她强调她是巴掌脸。她心情普通,无聊就模仿木乃伊让我拍照;她身体非常虚弱,因为昨晚疼痛失眠,也不想多讲话;她也没有食欲,知道该吃却不想吃,晚餐没有动。Hebe又来看她了,她隔天要出外宣传好几天。我跟Hebe说:“你试试看让她把碎肉跟蛋吃下去。”Hebe哄着她吃了一点,然后,我就把时间给她俩了。
她脸部换药时,Hebe出来告诉我,她刚刚哭了两次,她在哭诉任爸瘦了四公斤,任妈也瘦了。我说,是我告诉她的,是一种鼓励她的策略,她越早点好,越能快点解脱任爸。换完药,可能是痛过了,所以她的精神来了,告诉我今天早上是第一次在病房内无麻醉换药,超痛,可是她撑过来了,她很感谢医生护士,而且,明天是进手术室麻醉换药,所以心里是喜乐的。她跟医生拜托,可否让她的腰跟臀也上人工敷料,这样应该不会那么痛,医生同意了,她又是一阵感恩。她还很骄傲地告诉我,她今天下午忍了两个小时没有按吗啡!
三周了,有进步吗?有吧。
今天,我在去医院的路上回想,从事情发生到现在,Hebe除了排定的工作以外,好像每天都来;Ella在游学前,我的印象也是每天都来。两三天前我看到一则报道,Hebe与Ella依然将工作收入分给她。我没有去求证这个报道的真实性,只是静静地看了这则报道,而我有把握应该是真的,因为Ella受伤时,她跟Hebe好像就是这样子做的。
S.H.E的感情,我在旁边静静地看了三年多。Ella受气时,她跟Hebe会生闷气,为Ella不值而生闷气,气到想生Ella的气;我们有结婚念头时,我很担心会不会让S.H.E产生质变,但Hebe跟Ella只有高兴与支持,完全没想到S.H.E或她们自己的前途;Hebe出个人专辑时,宣传最卖力的就是Ella跟她,Hebe唱片成功,她跟Ella比Hebe还要高兴。
今天,她的脸包得比较少,眼睛周边及下巴都露出来了,红红黑黑的,有点脱皮,其实看起来脸是蛮严重的。她的右手大拇指也露出来了,有红红嫩嫩的新皮。她的心情不错,应该是自己觉得有进步,起码手跟脸都少包了一点。因为她的左眉跟左眼睛间有伤,她练习用力睁大眼睛瞪我,然后再练习紧闭双眼皱眉,她把这个动作当成游戏玩。她还开玩笑跟任爸说她像关公,要我叫她“偶像”,她一定会保佑我的,可是,必须等关老爷自己先好一点。她逗得任爸哈哈大笑。
今天,她脸上的纱布第一次拆掉了,整个脸露出来了,大红大黑又脱皮,整张脸都是肿肿的,只有右眼下方一点点没有伤到。我看到心里暗暗地一惊,怎么这么严重?!跟我在飞机上看到的她,完全不一样!据护士说,她的脸本来就是轻微均匀的灼伤,可能疱疹也有一点影响。
我看到她又赶快恭喜她,又有进步了,脸上的纱布拆掉了!她精神也不错,吃了不少东西,还忙着跟我形容从鼻肠管灌牛奶的感觉:“有如喝高粱酒,热热的,但却是直接用肚子喝,肚子直接热热的。”没多久开始一直流汗,因为很热,热到她宁愿忍着剧痛翻身,要我帮她拍背、扇风。她的生理时钟乱了,月经晚了,她很担心,但护士说是正常的。一度她想用手机发个短信,但手指都烧伤了,被包起来了,很难操作,按了几下放声大哭。我安慰她:“我帮你发吧,或是以后再发,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关系啦!”
她跟我说,医生说她的脸六个月内不能晒太阳,六个月内会一下红一下黑,将来的肤色也会有落差。我一听到六个月很泄气,好久啊,六个月不能晒太阳等于六个月不能正常出门,要一直关在家里或是室内场所,生活作息很别扭,会很闷。她告诉我,没有人给她镜子,但她用手机自拍看到自己的脸了;还有,脸很紧,她要一直做表情做脸部复健,很烦。她说其实她很担心,看到自己的脸时有一点吓到,有一点想哭。我说:“脸一定会没事!就算有点色差,淡妆就盖过去了,比较麻烦的是腿,但是,一天比一天进步!”
今天我们谈得比较多,还谈了未来的生活,谈她的感触。她提到,她未来可能无法继续在演艺圈工作了,毕竟她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不管是生理上、心理上或是外观上,她可能没办法再嘻嘻哈哈、唱唱跳跳了,但她也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我说:“那就做公益嘛。”她点点头。我说:“别想太多,以后再说吧!或许你可以穿长裤主持啊!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或许将来想法又不一样,也可能演艺市场不要你了,有太多种可能了。”
我想,这些都是可以预想到的问题,复健、面对社会等等,希望她能尽快健健康康地面对社会,毕竟我们不可能一直躲在医院。媒体也不会放过我们,出院后,谁可以拍到她的样子就可以是大新闻吧?只有健康大方地面对才是办法!可是,如果她的样子落差很大,她必须先能面对自我,才能面对社会。
我又说:“乐观一点,加油一点,尽量把待在医院及复原所需要的时间缩到最短,帮你自己的忙,也帮我们的忙!”
时间晚了,她也要换药换床单了,我就回家了。路上,我一直想,这么严重的灼伤,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真实的状况,她的每一点小进步,都是受尽折磨。今天看到她的脸,竟然这么严重,相关人等在哪里?道义上法律上应该要在的人,在哪里?最清楚现场的导演,你不是早就回台湾了吗?媒体说你要拍新戏了?你在哪里?你们要等到她出院之后,看到她能出院,才对着空气喊两句“看到她还好,很欣慰”,或是祝福加油之类的话?
今天她整天状况都很糟。我到的时候,她在练习吸球,她的脸跟以前一样肿得很大,既红又黑还脱皮。她整晚失眠,胸闷、呼吸困难、忽冷忽热,整天提不起劲,有一点点发烧。她勉强把饭吃完,就开始号啕大哭,这一哭哭了很久。她很生气,为什么已经这么痛了,又多了一个呼吸困难。这一哭哭得太用力,哭到流鼻血,吓了我们一跳,应该是擤鼻涕太用力了,或许也跟她还插着鼻肠管有关。她说她之前就很想一直哭,只是痛到没有力气哭。护士连忙安慰她,任爸也鼓励她:“越来越好了,大口吸气大口吐气,放松心情,想哭就哭出来,哭一下血压会升高,也可以宣泄一下情绪。”
哭累了休息一下,练习翻身时,她笨拙地抱着床边侧身,又哭了起来:“我肚子不舒服,想上厕所,我想自在地活动,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像以前一样,以后出院也不一样了……”
我只能说:“我也不想在这里,快了快了,比以前好多了,只会越来越好。以后回家白天不能出门就不要出门,晚上再出门就好啦,不要再哭啦,今天哭的量够了!”她说:“那我以后白天在家里当蝙蝠好了,好,我要勇敢!”
无预警地,她开始忽冷忽热,坐卧难安,情绪低落。她想要复健动一下,却忽然很热,汗流不停,全身湿透;帮她扇一扇风,她却又觉得很冷、全身发抖,每一分一秒都很难挨。换药换纱布后,她吃了安眠药,眼皮就快要垂下来了,她撑着,要我等她睡着了再走。她一直喃喃自语,身上又因流汗湿了,一直在调整她的鼻肠管,嚷嚷着全身不舒服、肚子不舒服,眼神有点迷蒙,但就是睡不着。她皱着眉头似睡非睡,我不敢走,再多等一下,她果然醒来。我问她:“不是睡着了吗?怎么又醒来?放松心情!”她淡淡地说:“我一直都是这样啊!”
我心想:天啊,安眠药也没有用。
她祷告了起来:“感谢主,相信主已经让我的疼痛减少很多,我相信主的安排,我一定会撑过去,请主给我力量,最后祈求主给我一个安稳的睡眠,有精神可以对抗明天的换药与疼痛,希望主垂怜让我睡着,让身体可以休养、长皮……”
这是多么无助的祷告啊!
今天我一到,就发现她虽然脸还是又红又黑又肿,但头上的纱布拆掉了!是个大光头,亮亮的那种大光头,从左耳附近到头顶再到右耳附近的红色长条清晰可见,一共有三道红红的长条状的切头皮痕迹,原来后脑勺的皮没有用到,可能是因为留着后脑勺让她可以躺着睡觉吧。任爸依然是乐观的,因为拆掉纱布就是一种进步。我则呆呆地傻笑。
今早是麻醉换药,麻醉时护士帮她挖了排泄物,我联想到昨晚她睡前迷迷糊糊的,好像有说想上厕所但是没力气,再拜托护士好了。她的状况仍然是忽冷忽热,一下很热流汗,一下湿透又很冷,她说她实在没法乐观。我也不懂但乱讲一通:“一定是因为在长皮!皮肤本来就有调节冷热的功能,之前没皮,现在有皮啦,可能你的身体好很多了,才会有冷热的问题。要乐观!有进步!你记得刚来医院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啊,木乃伊耶,现在头上纱布都拆掉啰!”
她哭着说:“头皮一直流汗,很想抓!”我检查她的头没有流汗,她就说:“难道是心理因素吗?我恍惚了吗?”唉!可能是剃了一个大光头不习惯吧!她也提到,她常常眼睛一睁开就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她会发生这么倒霉的事情,居然躺在医院里变成这个样子。我只能说:“没有办法,真的已经发生了,只能接受,一天会比一天好的!”
她说着说着突然又演了起来,自己拿白毛巾当白纱,盖住头跟脸,演起了新娘,并一人分饰三角模拟起婚礼中牧师与新郎、新娘的对话,还说新娘很需要白纱,因为新娘没有头发了。一个不小心,我提到日前看到的一谈话性节目,讨论我会不会离开,她听到这个题目吓了一跳:“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耶!”我说:“你对我这么有信心哦?”她说:“就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啊!”我转移了话题,怕她乱想。之后谈话又一个不小心,我们聊到爆炸前与爆炸经过,她讲了一点儿就开始哭了,开始胸闷,也抱怨吸球使不上力。我跟她说:“以后再谈,不急不急。”
离开前,我在不经意间跟她说:“其实类似的这种不幸事件会一直发生,或许你将来可以鼓励烧伤病患,给他们打气!”她听了含泪点点头,她说很感谢好多人帮助她,以后她也要帮助别人。她又发呆了好一会儿,好像在回想她当初在瑞金医院的状况。
她准备睡觉前吃了安眠药,特地多按了几下吗啡,好像只有这样才有信心减低疼痛,才能睡着。
我一到任爸就很兴奋地告诉我,虽然昨晚又断断续续地失眠,但今天精神不错,她还跟医生要求可否下床一下,医生同意了。护士把她搬下床放到轮椅上,任爸推着她在病房内绕了一会儿。她很开心,虽然只有一分钟,但终于离开了病床!
我到的时候,她笑着告诉我终于离开病床了,很开心,感觉轮椅好硬哦,还是床比较软,但她很累,为了那一分钟用尽力气,所以要睡一下。她醒来告诉我,下午心理医生来看她,心理医生建议想哭就哭,失眠时要找事情来做,不要发呆地看着时钟乱想。她想记录心情,但手指不方便,不能写作,想用录音但又不知从何讲起,所以就上上网、看看影集。
心理医生还鼓励她面对心灵深处最大的痛,所以,她下午一边痛哭一边把整个爆炸、急救与送医过程的细节说了一遍,并描述在瑞金医院待的那两天的担心、害怕与度日如年。
她又跟我很仔细地说了一遍,虽然她试图镇定,但还是忍不住地哭,边说边用棉花棒拭泪。其实,她之前已经断断续续地告诉过我了,相关工作人员也陆陆续续地告诉过我了,我还是压着情绪,若无其事地、静静地听她说。我们首度一起面对这些细节。
她告诉我,她今天换药时,手超级无敌痛,腰、背跟屁股也有点痛,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不觉得恐怖,也不知道为什么换药时很清醒,刚好瞄到自己的双腿。她说很难形容她的腿,有一点像补丁,有一点像恐怖片里的人肉拼图。我则是心跳加速、屏住呼吸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听,我其实很害怕听到她要说的。我记得庄医师描述过她双腿全毁的样子,我早猜想得到她的腿一定是一块一块拼凑出来的,一次一次补起来的。她在跟我描述她的腿的时候,没有掉泪,我想她事先做了一些心理建设吧。
后来她有点低潮,怀疑自己在经历过这些变化后,将来还能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地唱歌或是带给大家欢乐吗?我说:“现在想这些太早,将来变化很多,但我相信,经历过这个重击之后,你会变成一个更特别、更好的、upgrade(更新的)的Selina!”我赶快转移话题,开玩笑说,她光头的样子像一个女大兵,有点像一部电影里的黛米摩尔,她马上顺着演下去,喊起口令:“大头兵张承中!立正!稍息!伏地挺身(俯卧撑),一下二上,预备,起!”
她准备睡觉前,我陪她跟老天爷祷告,她仅仅祈求能有一夜好眠。
今天,她最大的改变就是她的鼻肠管拔掉了,鼻肠管非常不舒服,让牛奶直接灌进她的肠胃,也是她挖了将近一个月鼻孔的原因。她跟我说,拔出来时她是清醒的,超恶心、超不舒服,但她不想讲细节,不过总是一个进步,起码头部可以比较自由地活动。
今天,她也一直哭。她下午复健时坐上轮椅一下,很累很痛很冷,复健师说她很勇敢。她跟我说,她根本就不勇敢,一点也不勇敢,也不想要勇敢。护士都鼓励她,夸她很坚强,她好像必须很坚强,其实她很胆小也不坚强,她连上下轮椅都怕得半死。她也担心自己的脸,现在不想管好不好看,但是很紧很绷,很不舒服。这几天她一直哭,哭说之前的痛她不记得了,现在又面临一堆挫折。
任爸鼓励她:“这样很好,是在释放压力!因为现在进步了点,疼痛减少了点,你才有心思哭啊,应该要喜乐面对才对!哭出来后要进步,发泄后要进步,要自己跳出这个泥沼,每天哭一点,每天看得更开一点面对未来,这就是成长。你真的很勇敢啦!别的房间的病人叫得像杀猪一样!”她听着任爸的话,双手一直抓头,活像个红脸小沙弥。
今天,她的身体也很不舒服,忽冷忽热,很严重,一下发抖,一下流汗,一下抱两条棉被。我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鬼扯一堆因为从没有皮变成有皮了,提醒她明早见到医生时要记得反映。她现在可以稍微侧着睡,我觉得是大进步,代表她的双腿、腰、臀已可稍微活动,没有那么痛了,比起之前的完全不能动,已经好很多了。睡前,即便情绪不稳,她的理智也告诉自己要赶快好,最好的方式就是多吃多睡,所以她祷告求安稳的睡眠,求能克服自己近来软弱的力量,再求我的身体扛得住奔波,祷告完就准备睡觉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想整个烧烫伤的过程,原来烧烫伤的治疗有一定的过程与阶段。一开始是非常痛不能动,她却很少掉泪,惊吓到忘记要哭,轻轻地讲话轻轻地微笑;再后来,因为发烧,所以都是在昏睡做梦,睡睡醒醒,15分钟内体温可以急遽变化,体温冲过38摄氏度,她眼睛就闭上了,嗯嗯啊啊的,体温降回37摄氏度,眼睛慢慢张开,问我刚刚她说了什么;第三周则来到疼痛泄气担心期,到底会不会进步?到底还要多久?什么时候才会不痛?最近来到痛哭期,每天都是情绪,每天有不一样的理由哭,哭完还能因为另一个理由再哭。
今天她的状况也是时好时坏,刚见到我时她蛮开心的,急着告诉我,她第一次靠自己坐在床上便盆上,努力上了一次厕所,而且她也忍痛坐在床边一下,是靠她自己撑住身体的!腰跟臀部第一次用力!很快,她又开始三分钟热、三分钟冷,一冷她全身起鸡皮疙瘩,全身都是伤口,所以全身有如针刺,有如蚂蚁在爬;一热又开始全身流汗,变得很暴躁,暴躁到无可奈何时就气哭了。她哭着告诉我,医生说又冷又热是正常的,因为没有皮、没有神经时,无法排汗,无法对冷热进行反应,现在有一点皮了,所以在反应冷热,她的身体反应又比较迟钝,正在慢慢适应这种情形。她也告诉我,复健师说她现在笑的时候嘴巴不够大,所以她得尽量咬着扩嘴器。过了一会儿,她又因为手痛、脸痛,哭了几次。哭完又安慰自己,现在的忽冷忽热比起以前的痛已经好多啦,她要很感恩,但一下子又开始忽冷忽热,她又掉眼泪,哭完再安慰自己一样的话。
今天有一个比较振奋人心的消息,明天一早准备植第三次皮。终于,我说“终于”的原因是,第一次植皮跟第二次植皮中间间隔大约10天,第二次跟第三次应该也是差不多吧!她这几天的状况很惨,每过一天都觉得像过了好久。我一直在等第三次的到来,第三次终于要来了,可能是因为头皮也长出来了,可以再割了。
如果依照医生之前估计的,可能还有第四次及第五次。拖得越久代表没有皮的伤口越多,她越痛越好得慢,所以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心里是很高兴的,她还开玩笑明天不能摸头了。可是,她也有一点点害怕,因为她记得刚植完皮是非常非常痛的,她印象中那个痛是另一个世界的痛,不过,等植皮等好久了,该来的还是要来。
她睡觉前又排了一次便,排了很多,花了一个小时,可能因为之前逼自己吃太多东西而排便不顺的关系吧。我安慰她:“这是好的,身体机能慢慢正常啰!”她睡前问我:“是不是半年后她就可以正常生活、正常工作啦?那可以用短发见人吗?”我说:“可以啊,短发很好啊,难得你一生中有机会留短发。”
今早任妈短信告诉我没有植皮。傍晚到了医院,任爸告诉我她今天的状况:“她下午非常沮丧,大哭了两个小时,护士安慰她安慰了两个小时。早上本来要植皮的,医生也把她刚长出来的一点点头发剃光了,但是因为医生发现她的伤口在长皮,且头皮太薄不够厚,所以临时决定先不植皮,让她再长点皮,也等她的头皮长厚一点。同时,又插了一根管子:鼻胃管,直接从鼻子进去通到胃里,强制灌牛奶。鼻肠管才刚拔掉没多久,为了加速生长、加强营养,医生决定还是要强制补充营养。这次改插鼻胃管的原因是,鼻肠管太细了,经常堵住,所以换粗一点的鼻胃管。她从手术房出来,发现头没有包起来才知道没植皮,所以又要等了。加上难受的鼻胃管又插上了,再加上这次医生没有用人工敷料盖伤口,而是用药膏抹伤口,新形态的疼痛又出现,沮丧到一个顶点。”
我见到她时,其实她下午已经发泄过一轮了。她有点像小和尚,她的头光亮,头上取皮部分红红的,刀口清晰可见。她的脸黑红黑红的,肿肿的,亮红的头与黑红的脸形成明显对比。她的左手纱布整个拆掉后,我看到了左手肘的伤,红红凸凸的一片。吃完饭后,她有气无力地跟我说了一遍白天的情形。本来昨晚睡得很不错,又要植皮很开心的,结果是这样,心情跌到谷底,下午复健课程变得好多了,她都意兴阑珊了。她有点想哭但故作坚强,重复告诉我她的双腿非常痛,是不一样的痛,吗啡又没有用了。我安慰她,其实这是好消息:“自己长出来的皮总比补的皮好吧,而且植皮越少将来疤也越少!”
八九点她突然喊累,后来,竟然就发烧了,又回到之前体温变化睡睡醒醒的循环中,持续了一个小时。10点醒来放声痛哭,是我至今见到哭得最惨的一次,她很泄气,又有不同的痛了,发烧,难受,脸很绷,上半身很冷,手很痛,双腿更痛,还带着灼热的感觉!她一直哭,哭得很凄厉,擤鼻涕擤得鼻子很痛,她那种哭法我找不到文字形容。
她哭喊:“我对人很好啊!我为什么变成这样?我为什么变成一个大光头?我的脸为什么红肿?我的手脚为什么白白红红的?为什么变成这样?”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没办法,遇到啦,现在比之前好很多啦!”我的安慰完全没有用。她再哭喊:“可是这不是我要的,这不是我选的,为什么?我对人家很好啊,为什么是我?一切本来很好啊,难道是我太幸福了吗?一切本来都很好啊,我拍了四天都很顺利啊!”护士静静地听,安慰她哭出来,后来护士也安慰到无语。
我说:“没有人会选择被烧伤,没有人想要这样。”我看着她,想着她过去、现在、将来要承受的心理、生理的折磨,我也不甘,我也不愿接受,我也想不透为什么她会遇到这种无法弥补的伤害,最后,我跟着她一起哭。
如果,眼眶湿润、掉几滴泪这种不算,我上一次大哭好像是10月25日的白天,回到台湾的第一天,因为上班时同事关心,我讲一讲忍住,跑到厕所去哭。
她哭了半小时,全身湿透床单湿透,我得出去一下让护士换床单、换衣服。回来时她情绪较平稳,她居然跟我说:“我想了一下,其实烧伤发生在我身上比较好。”我顿时傻住,不懂她在说什么。她说:“这么多人关心我、照顾我,如果发生在替身身上,可能受到的待遇会比我糟吧?”
我呆住了。一回神我接着问她:“有替身吗?有替身为什么危险镜头是你自己来?”她说:“有啊,不过她不是武术替身,她是一个外形、背影跟我很像的人,拍戏四天来,一天到晚跟着我,揣摩我的动作。如果我回台湾主持节目,剧组赶戏会用她来补拍一些我的背影或远镜头。”我悲愤莫名但忍住了,之前的声明不是说“有替身、有水……”我没有讲出来,怕她听了生气。
回家看到任爸的微博,提到今天她因表现良好,医生奖励她所以让她喝了10毫升的可乐。我看了觉得超级委屈,她哪里是这么轻松平常,任爸,您的伟大也太异于常人了吧!我真的不懂这样的报喜对我们的好处在哪里?事实上她是崩溃的、很惨的,但明天报纸却会是轻松的。
最近的报道都是她可以坐轮椅了、拆纱布了、脸露出来了、三分头像军人很可爱、我喊她是偶像关公、喝可乐了,我不懂为什么我们需要这个样子,她根本很惨。
我睡前告诉自己:“任爸比我更痛心,他有他的理由。”
今天,她大体上情绪好一点,笑笑地练习“阿伊屋ㄟ喔”(日语),认真地练习握拳。她还是忽冷忽热,双腿还是因为新的药膏很痛,她大致跟我描述一下为什么新的药膏比较痛,因为人工敷料有皮的作用,用药膏抹等于没有皮,伤口直接露出来。她接受了昨天没有植皮的事实,她接受了又插上鼻胃管的事实。医生、护士鼓励她过几天植皮对她是更好的,任爸也鼓励她要释怀。到目前为止,只有坚强的任爸一直劝大家释怀,因为只能释怀,面对现在活在当下。我知道任妈没有释怀,我知道我也没有释怀,还有很多亲友,甚至歌迷及关心她的大众也没有释怀,走不出来,大家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吗?为什么要释怀?
Hebe从外地工作回来了,得了肠胃炎拉了好几天,所以没有来医院。我听说她生病后,发了个短信给她:“请保重!”她回我:“一定要赶快好起来,实在太想念我老婆了!”我把这个短信给Selina看,她看着短信自言自语:“我也是。”今天,在灼伤中心外面又遇到几个歌迷徘徊,我跟他们说:“不是我要赶你们走,是Selina,她说你们在这边有点浪费时间,不要影响自己的生活,她会加油的。”他们很可爱,告诉我他们没有浪费时间,他们带书过来医院看,只要我转交卡片,他们就走。我当然转交了,我还念给她听,她听了一直傻笑。
她淡淡地告诉我,她看过她自己的脸、手跟腿,腿是一格一格的,将来不会是漂亮的,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子,讲着讲着就哭了起来:“我真的没有这么勇敢,之前太痛了没有心情想这些,我好像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我还不到30岁,以后怎么办?为什么?人生很妙,我们只能把握当下,对不对?因为不知道意外何时发生。”她讲着讲着,电视上的颁奖典礼传来谭咏麟唱《新不了情》的歌声,她似乎分了神,就跟着哼唱了起来。我说:“我有印象你上哪个节目有唱过这首歌。”她说:“好像有吧。”
看她的情绪好像有些好转,我拿出了一堆理由安慰她:“这54%的新皮也是你的皮啊,只是跟46%的皮来的时间不一样,只不过先来后到罢了,都是你的皮,就算不甚满意也要一视同仁。好比,有的人眼睛小,有的人嫌自己胖,有的人嘴巴很大,但好不好看是相对的,都要接受自己,总不能讨厌自己的眼睛或嘴巴,或讨厌自己胖吧!这段记忆不会不见的,疤也好新皮也好,就像这段记忆,忘不掉就接受吧,就算不是很好看也要接受。”安慰显然没有用,她依然哭泣,突然问我:“你不是喜欢我的外表吧?”这是她第一次担心这一点,我想都没想就说:“外表无所谓啦!你本来就不是靠外表取胜的。”我又赶快再追加一个冷笑话:“你本来外表也普通啦!”我忍不住泪,跟着哭了起来。她说:“难道我们两个以后就要这样每天哭吗?不是说好今天不哭的吗?”
我在飞机上第一眼见到她时,就担心她会担心这一点,这应该是这种情况下很多人都会有的担心,担心自己外表变了,担心自己不再光鲜亮丽。她到今天才第一次想到这一点,可见她有多痛,痛到什么样的境界。
今天她情绪还OK,我一到,她就撩起衣服要我帮她扇风,开心地问我这样性感吗?开心地告诉我她今天的努力,包括她尽量不按吗啡。她的腿还是很痛但忍过来了,她手很痛但是她硬是复健。她流着眼泪在床边坐了15分钟,她努力克服排便恐惧撑过去,因为这样新陈代谢才会好。她还告诉我,她下午累得呼呼大睡,累到练习翻身却睡着,差一点扭到了脖子。她今天没有发烧,忽冷忽热也好多了。
她讲完没多久,护士小姐带着她进行手部复健,把手指撑开,她皱着眉头嗯嗯啊啊地配合。八九点她又想排便,我就离开一下,我回来时她却开始哭了,又沮丧了,因为她担心她的脸,脸很紧,她无法自然张嘴或讲话,难过了好久,我想她很害怕、很挫折吧。她问我:“我会不会痛死?”我转移话题:“依你复原的速度,我有信心你12月底就可以出院了!”护士小姐一直在旁边安慰她,教她脸部复健,帮她脸部复健。我想她太急着想要复健了,一达不到她预想的目标,她就开始难过。她现在最担心她的脸,皮是硬的、红肿的、有结痂的,咬着扩嘴器其实是很痛的。
睡觉前她平静多了,不喊痛了。她一直问我她上次按吗啡是什么时候,可不可以按;我不想告诉她上次是什么时候,我叫她按吧,先过这一关,上瘾我们再去勒戒所。她今天睡前也有祷告,祷告她的脸可以自然地讲话、吃饭,祷告她的皮会快快长好,祷告她的祷告都会实现。她跟我说,仿佛只有祷告才能给她勇气与力量面对明天的一切。我跟她说:“你好像忘了祷告请主赐给你承受疼痛的力量?”她按了一下吗啡后,轻轻地说:“因为疼痛好像是免不了的。”我说:“如果晚上睡不好,不要生气,生气也没有用,醒来再睡就是了。”
明天满一个月了,感触很多,我回家写了一篇短文。
上午10∶58∶30时,我在华研的网站写下:
我真的比你们幸运?我真的比你们幸运!
一个月来,她每天的生活很简单,就是反复地清创、植皮、换药、麻醉、止痛,伴随着免疫系统弱化、感染不断,发烧、疱疹、盗汗、胸闷、发抖、昏睡、噩梦、失眠、意识不清、忽冷忽热,以及永无止境的剧痛。原来,大面积三度灼伤的折磨,求死都不得,因为她不能动,而且有好一阵子,她痛得连咬舌的力气都没有。我不知道她哪来的神力可以走到今天。
她好想复健,但不论排便、翻身、复健,每个小动作都要花好久时间,每个小进步都痛彻心扉。她怕吗啡成瘾,常常告诫自己不要依赖药物,再多忍一下;她忧心任爸日渐消瘦,每天咬牙逼自己进步,让任爸心安;她手指还不灵活,但会要我帮她连上网,看你们的留言,边看边哭,边看边笑。她看到自己红肿的脸,自嘲像关公,却偷偷地哭,问我脸会不会好;换药时不小心瞄到双腿,自己形容好像拼图,然后傻笑、发呆;她常若有所思,过一会儿委屈地痛哭失声:“我待人很好啊,为什么要我承受各式各样的痛?我这个样子怎么办?”过一会儿又强颜安慰自己:“我已经很幸运了,好多人关心我,我会加油!”每次换药,她一定祷告,祈求上苍赐她承受疼痛的力量;每晚睡前,她一定祷告,感激上苍帮她又挨过一天,恳请上苍帮助她面对明天,乞求上苍让她能睡着。
如果她能暂时没有意识没有感觉,应该会好过一些。
一个月来,我每天的生活也很简单。
就是无助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她痛,看着她苦笑,看着她担心,看着她情绪起伏,看着她故作镇定,看着她放声大哭。我束手无策,我只会骗她:“撑过今天!明天,就会好多了……”明天再骗她一次。
我不停地想:这个考验应该要有意义吧?对她,是天将降大任吗?对S.H.E而言,她们的友情还需要考验吗?对我,要我每天看着她受罪,难道是考验我的抗压指数吗?还是在考验任爸、任妈的慈悲?不会是要考验歌迷吧?
如果我能不要看不要想,应该会好过一些。
我真的比你们幸运吗?我知道我比你们幸运,你们可能比我更担心、更无助、更难过。我相信她的每一个明天都会比今天进步,我也相信这个考验会是有意义的。
中
这篇文章是用她的微博传送出去的,反正都要公开,微博似乎比华研网站更有效率,而且关注她的人应该都是关心她的人,收到这篇文章应该不会太唐突。
今天,还没走到病床旁边就听到她在哭了,哭得蛮惨的,任爸跟护士在旁边安慰,医生在旁边说明。原来是因为今天早上麻醉换药时,医生发现改用药膏的部分有第二层感染及坏死的组织,所以清创了一下,她痛到怀疑麻药是不是用到顶了就没用了。麻醉退了后,她哭诉是史上最痛的换药,完全无法忍受,比在上海还痛,不想按吗啡了,因为没有用。我无法了解史上最痛是多痛,一直以为刚灼伤时会是最痛,应该是会渐渐减缓才对,都熬过来一个月了,她不能想象也不能接受为什么还这么痛。所以,她下午大崩溃,崩溃完发烧,就昏睡了一下。医生告诉她24小时内再感染的概率是不高的,也预告她明天早上进行无麻醉换药,若有感染还要再清创。她一听到无麻醉换药就又崩溃了,我来时就是刚好撞见这个场景。
今天是容萱的生日,晚上任妈跟容萱都来了,她们带来一句话鼓励她:“一切都会过去的!”因为怕感染,一次不能有太多人在病床边,所以我帮他们拍了几张照片之后就先出去了。我出去前看得出来她一直发抖,她手在抖,在忍着不哭,那是强颜欢笑、故作坚强的表情。她也知道我看得出来,她跟我说她先忍一下,等下妈妈妹妹走了后再哭给我看,因为我是垃圾桶。我出去之前,偷偷帮她按了一下吗啡,偷偷跟她说:“明天会带大麻来给你!”她笑了。
晚上9点左右,任爸、任妈、容萱一起走了。我进去病房后,我说明天换药时咬着筷子骂吧!她苦笑了一下。她有点想提今天状况有多痛,讲着讲着她眼皮越来越重,果然又发烧了,体温又开始在38摄氏度与39摄氏度之间徘徊,一下39摄氏度就睡了,一下38摄氏度就醒了,非常精准;醒来就喊超痛,醒来就按吗啡,醒来就担心明天的无麻醉换药,也担心明天会不会植皮。她睡着后,我想:“快第三次植皮了,再痛应该也没多久了吧。”我甚至偷偷帮她按了一下吗啡,希望她能不痛,能睡久一点。
10点多,护士突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医生打电话来,决定明早麻醉换药!”简单的一句话,她瞬间超开心,有如活过来了,整个精神都来了。她喜极而泣,哭着感谢医生!感恩上苍!护士帮她复健脸部时,她还不停耍宝:“这里好像‘长庚’总统套房哦!好像皇宫哦!每天都有人搀扶我、帮我换衣服呢,还有专人SPA脸部呢,简直是五星级的服务哦,这样子我都上瘾了,怎么舍得走呢?”嘴巴复健时,还即兴唱了一段Whitney Houston的《I will always love you》(惠特尼·休斯顿的《我将永远爱你》)。
我跟她说:“医生不会故意要你痛的,这些医生是很专业的,尽量放宽心吧!这条路很长,会有很多痛苦挡在前面,再怎么样都要跨过去,该来的总是会来,永远不知道明天来的会是什么,明天可能是麻醉换药可能不是麻醉换药,现在担心都是多余的,我们能做的只是现在尽量放宽心。”唉!我讲得很简单,我讲得真轻松。
昨晚深夜发高烧,所以她没有睡好。今晨进行麻醉换药,因为她昨天对换药反应较大,所以今早医生换药时用的麻醉剂量较重。下午麻醉退了以后反而更痛,又发烧了,她很沮丧,她觉得都是她昨天要求麻醉,结果害得自己今天痛了一天。整个下午,她就处于一个濒临崩溃的状态,任爸及护士半鼓励、半逼迫,她一想哭就带她做各式复健转移注意力,尤其,她可能快要植皮了,可能又好一阵子不能动。
我到的时候,她是那种非常累又很想哭的脸,眼神呆滞。她重复地喃喃自语:“医生把吗啡拿走了……”她没有力气哭,她说哭没有意义了,而且没有力气崩溃。她淡淡地说,这周是地狱周,怪自己昨天的要求加重麻醉的反映害得自己今天更痛。我只能安慰她说医生有医生的专业判断,不会因为你的要求就改变他们的决定,但至于为什么又发烧,我也无法说出个所以然。她整天没有吃东西,晚上也完全没有食欲,不过还好,有鼻胃管撑场面。
她昏睡了一两个小时,我没事,就看看她好友阿咪准备的随身碟,里面有10年来S.H.E私下的生活搞笑点滴,是阿咪准备给她的,希望她能看一些开心的东西。这三人真的是太自然太搞笑了!蹦蹦跳跳嘻嘻哈哈的她,宛如昨日,抬头看着她现在在病床的样子,我很难过,突然又一阵悲愤莫名。
她醒了,在明天即将第三次植皮之际,护士量体温居然是40.3摄氏度!护士慌了,试着镇定地安慰我们却有点手忙脚乱;我呆了,站着不敢动也不敢讲话。护士冲去找庄医生过来,庄医师知道她是过敏体质不能吃退烧药,怕皮肤过敏,要护士拿很多冰块跟毛巾,用毛巾包着冰块,包满她全身46%没有伤口的地方,另外54%有伤口处不能冰敷,因为冰敷会很痛。我感觉庄医生也有一点点被吓到,用毛巾包住她整个头,一不小心还碰到伤口包扎处,她苦笑着说:“医生,你碰到我伤口了,有点痛。”庄医生傻笑说:“抱歉抱歉!”我感觉她自己也有一点点吓到,但她神志还算清醒,还能对我们傻笑,尽力配合,任凭医生处置。慌乱中,她突然哼起歌来,我真的听不懂旋律,分不出是哪首歌。看着这个画面,被一大堆白毛巾包着的大光头配上既红又黑的脸,我呆若木鸡,心里感叹,她躺在这个布满精密先进医疗器材的大医院中,竟然,沦落到用原始物理治疗的地步,我们到底遇到了什么灾难啊?过了很久,40.3摄氏度高烧不退,医生准备抽血抽尿化验、护士忙进忙出时,她突然喊想上厕所,我便出去外面等着。
我在外面等了非常久,起码有一个小时,突然林志鸿医生、杨瑞永医生等医疗团队,包括麻醉、营养科等七八位主任全员到齐,杨医生跟我介绍了一下全体成员(我白天不在,遇不到医生),简单地安慰我叫我不要担心,他们进至病床旁边观察,开会想办法。我待不住了,跑到外面走廊踱来踱去。冷静想想:“不对劲,40.3摄氏度太严重了,不对劲;医生全员到齐,不对劲;若临时要急救开刀之类的,我不是家属,连签同意书都不行。”我打电话给任爸:“萱萱烧到40.3摄氏度不退,医疗团队全都来了,我觉得应该先让您有个心理准备,若退烧或有什么状况我再第一时间告诉您。”任爸呆了一秒,简单说:“知道了,谢谢。”
又隔了好久,医生们出来告诉我,找到一种最新的抗生素退烧药,不致引起过敏,若稳定的话,依照计划明早仍然植皮,可能要尽快覆盖住伤口以免常常感染,要我快进去安抚她的情绪。我连忙道谢,跑进去看她。她跟我说:“好痛好痛好倒霉,为什么还是那么痛,就要植皮了为什么又出状况?明天还能植皮吗?”我连忙胡言乱语一番,还是“不用乱担心一通、医生都在旁边”那一套,她呆呆地看着我。突然间,我吓了一跳,任爸出现了,她眼泪瞬间流出,原来,任爸一挂电话就飞车过来了。我跟任爸七嘴八舌地叫她放心,任爸陪她祷告一遍,任爸再帮她祷告一遍,她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了。我在旁边听着祷告,仿佛祷告是唯一的希望。
我跟任爸一起离开,快半夜一点了吧。临走前我跟她说:“恭喜!又撑过一天了,再怎么样痛苦也就是那么多,只会越来越少了。”
等植皮等了好久,今天终于进行第三次植皮,手术顺利。凌晨还好,退烧了。植皮手术从上午9点到下午1点,历经四个小时,下午两三点左右她醒来一下,又持续昏睡。她醒来后很沮丧,右手很痛,因为右手伤势较左手严重,她一直对右手喊话。她的左眼点了药膏看不大清楚,不知何故有点肿。
她一见到我,告诉我她很平静,没有什么开心或不开心的事情,但找到她痛的形容词了——“撕裂地痛”。今天造型改变了,因为头皮又被割光了,所以头被包扎起来,看起来像是戴上了白色的钢盔,还有一条白色的带子绕过扣住下巴,脸依然红红黑黑,整晚都是皱着眉头的大小眼。
后来,她又哭了一下,她不理解为何眼睛又出了问题,而且右手很痛。其实,眼科医生看过了,没有问题。我安慰她说:“放轻松!可以顺便练习左手的灵活度啊!而且,哪有人植皮植到眼睛出问题的,不要乱想,肯定没事的啦!没听过烧伤要痛一辈子,就这几个月而已!”她说:“我很对不起你们,我好像一只没用、生重病的贵宾狗。”我再转移话题:“阿咪今天送来了二十个笑话哦,而且每一个都是她试验过的,是她说给她同事听,同事有笑出来的,真的很好笑!”
晚上她又发烧,烧到38摄氏度多,昏昏沉沉的;麻药完全退了之后又开始很痛,完全不能动。她有点不耐烦,怪我在旁边走来走去的,问我是不是不耐烦;又怪我坐在旁边不跟她讲话,是不是不想理她?我承认我照顾人是笨手笨脚的,其实我坐旁边没什么话讲时,就在上网、收信,看一下工作的事,看一下媒体对烧伤的报道,看一下歌迷的反应与打气,我必须把握时间啊。不过,她怪我也是怪得昏昏沉沉,就算怪两句她可能马上就忘了,我根本不用解释。
过一会儿,她担心明天的换药会有多痛,我跟她说,依照昨天经验,知道怎么换药也没什么好处,船到桥头自然直吧!但她坚持要先知道,她要有心理准备,护士讲不过她,就猜可能是病床换药不麻醉,她瞬间低潮了起来。我问她:“你记得第二次植皮后是如何换药的吗?我怎么记得是麻醉换药?”她想了想说:“不是耶!是无麻醉换药,我痛得嘶吼大叫,痛哭流涕!”我很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她突然开始模仿她自己换药时的哀号、表情与讲话,我吓到了,太恐怖了。演着演着她叹了一口气:“该来的还是要来……”
过一会儿,又开始半梦半醒,因为又开始发烧退烧,今天她梦跟醒的间隔只有五秒左右,五秒的昏睡中竟然还可以做梦。护士连忙找冰枕、冰块跟毛巾,试图帮她降温。她醒过来后开始胸闷,找不到舒服的姿势。后来她觉得完全平躺着比斜躺好,我们就把床放平。躺下来后她又觉得躺得离床尾太近,想动一下,护士鼓励她自己试着在床上移动,她一不小心又痛到,凶狠地鬼叫:“皮要撕裂了!”大概前前后后花了15分钟,才嗯嗯啊啊地把自己移到靠近床头一些。
我看着她,一个多月了腿都不能动,要多久才能回到以前活蹦乱跳样子呢?起码,终于植了第三次皮,有进步!身上没有皮的面积又少了许多,感染、疼痛、发烧都应该会一直降低减少!
回家后上网看了一下,看到媒体报道导演准备接拍新戏,心理感受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