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经纬的作品,常予我有擦边球的感觉。《音乐人生》由精英到反精英,《墨绿嫣红》由反吸毒到展示远远更复杂的青春物语,都是一种借力打力的摄制方法。我们都明白于今时今日,没有一个特定的出发点,根本就会连制作的机会也凑合不来,然而在范畴下的回旋易处,那就看导演的个人造诣了。
此所以《一国双城》更饶有意思,开首甫看以为导演今次选择了社运人士的角度,准备为纪录片的主角映雪伸张正义,就香港人的内地子女争取居港权去发声,尤其是当看到甘仔神父及长毛(梁国雄议员)在集会中的片段,由衷而言内心也不禁泛起忧虑,担心沦为功能性的人权纪录片。幸好张经纬从来不是按本子办事的创作人,很快便从纪录片段中,窥察出映雪的暧昧性——电影最后的结局更极为开放,就算有人以此为据批评内地港人子女申请居留权的不切实际,也不会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纪录片表面上以居港权的申诉为主轴,映雪基于政策所囿,故此未能跟从父母于童年时移居香港生活,据悉是因为内地政府为了确保港人父母避免置故乡于不理,于是规定至少要有一名家庭成员要留乡,以继续接济及建设旧居的期盼。长大后本已与大学认识的丈夫有安稳的生活,在朋辈中一直是为人羡慕的对象,有楼有子,生活无忧。但就是为了要来港争取居港权,一去三年,最终官司以败诉告终,回乡后发觉丈夫早有外遇,于是确认离婚手续后,选择带同儿子来港寄栖于年老的父母家,仗仰儿子的综援金过活。
电影中并没有深入剖析映雪的内心世界,然而到中段以后,纪录片显然已出现擦边球效应。本来于镜头下惹人同情的映雪(带同儿子出席示威活动,照顾儿子的起居饮食,乃至她年迈的母亲仍要在商场中当清洁工养家),随着她带子女回乡续证的日子中,令观众对她的选择开始产生不断的思考。她离婚后回乡时仍可住在前夫家中,甚至新生的女儿也是在离婚后与前夫再生。前夫要求她复合却遭拒。在家乡中既可以回旧居探望亲戚以及上坟,也可在泉州市与旧同学聚旧闲聊,所过的生活无论物质上及精神上均远较身处香港优胜,自然而然也令所有人不禁满脑疑团:为何映雪一定要坚持成为香港人?
导演虽然没有从映雪口中问出答案,然而却透过映雪好友王老师的婚变经历,从侧面提出背后的可能性来。王老师与映雪是同乡,自幼对一己的“乡姑”背景十分介怀,青春期一直努力去打扮希望去洗脱土气。后来结婚后,其夫竟然选择了一名有城市户籍的丑女而抛弃她,自此令她深受打击,即使怎样想删除关于前夫的记忆,可是仍然在午夜梦回时刻闪现他的影像于脑际。一种虚幻的身份,背后成为一代人精神向往的核心元素——泉州也好,香港也好,对不同人来说都是透过身份的攫取而建构出来的寻梦过程。至于梦境背后的真实内容,反而来得不太重要。正如导演指出,映雪为了争取居港权,采取了拆散自己家庭的方法(宁愿与丈夫长年分隔两地,而且即使她成功申请,也不代表丈夫可以同时来港),来申诉到香港要“一家团聚”,说到底都是自掴一把的偏颇理据。
只是我觉得导演更精准的是捕捉到一代人的寂寞——映雪、王老师连同她们另一位老同学小英(嫁得好归宿,身住泉州豪宅,可是丈夫一个月回家也不过三五天,电影中也暗示不会闻问丈夫在外的工作、生活及感情状况)。在豪宅的天台把酒聊天,正是错位擦边的极致。映雪选择不谈自己的感情生活,小英不断为自己眼前的安稳饰说,王老师拼命展示乐观一面(后来导演告知她原来已在离婚后相亲数十次)——大家都豁出去以维护自己追求的身份,无论物质条件丰裕还是贫乏,始终都不动如山,承受一切的“副作用”生活下去。那种狠劲正好与背后相连的寂寞成正比,令人看得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