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维多利亚壹号》或《复仇者之死》谈起
2010年有两出摆明车马以cult film包装的香港电影面世,分别为彭浩翔的《维多利亚壹号》及黄精甫的《复仇者之死》,凑巧2011年的香港国际电影节又以桂治洪为焦点导演,我想起若从cult film的本土脉络出发加以并观,或许可带出另一重分析趣味来。
今天的观众入场观看《维多利亚壹号》或《复仇者之死》,我相信与欣赏桂治洪的任何一出作品,均会有截然不同的感觉。是的,它们同属cult film大家庭内的产物,洋溢着B级片的风格趣味,造作及夸张的影像美学,对性与暴力的执迷等,的确主宰了整体面貌。当然,我自然明白cult film的特色,从来就难以划定固有的疆界,也正因为此,它才可以在一个又一个小圈子中被推崇出来成为热捧对象。从方法学来说,cult film的建构形成,本来就是从审美角度出发的定性判断,指涉评价层次,此所以今天把过去的电影审定为cult film,举动自身已属美学归类上的审美活动——换句话说,旧片中的cult性是被“发掘”出来的,而非“创造”出来的。但随着时日的推移,创作人亦已把无意识而成的cult性,转化为因应cult film类型化特质而成的前设考虑,也即是衍化为一种后设的美学。从这种更易变化而言,cult film本来已逐步“发展”成为类型片之一,与武侠片、动作片又或是喜剧等相若,同样拥有类型片的特质而存在。
在此我想借用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名篇《坎普札记》(“Notes on Camp”)中的一组观念,来延伸以上的讨论。她把坎普区分成两类,一为“纯真坎普”(naive camp)与“故意坎普”(deliberate camp)——前者指涉天然而发,无意识之下所营造出来的坎普美学;后者则是有意为之,蓄意而成的坎普美学。那正好与上文提及的cult片的建构进程有不谋而合的地方,我甚至打算挪用划分出“纯真cult”与“故意cult”的两端。在桑塔格的分析中,她不讳然认为“故意坎普”难以取得“纯真坎普”的相同力度,乃因为坎普而坎普的举动,通常结果都难以令人满意。当然,我并非打算盲目地以信奉权威的方式,把她的判断移植过来奉为圭臬,但也想趁机指出“故意cult”较“纯真cult”,的确会有较大的约制及局限在内,令到为cult而cult的创作人,所面对的挑战及难度委实更大。
回到文首所提及的例子。桂治洪、彭浩翔及黄精甫的作品,明显地都具备相若的表面特征,从主题上出发,彼此的反社会性本质均昭然若揭。桂治洪则可谓逢权力必反,无论是警方又或是黑帮也不例外(可参阅拙文:《宿命背后的泄愤历程》);彭浩翔反击地产霸权;黄精甫则对警权及神权加以批判。由影像风格而论,大家对暴力及色情的镜头均毫不吝啬,桂治洪在《愤怒青年》的鱼枪贯腹又或是飞车搏击均看得人血脉沸腾,至于女性肉体横陈的场面差不多无片无之;彭浩翔就曾国祥及周俊伟的室内戏,也大洒盐花及血浆;至于黄精甫的剖腹报复乃至苍井空的被强暴场面,同样毫不留手。此所以的确容易方便地通过既定的cult性来把他们分类归档。然而我想指出的,以反社会作为焦点导向的cult片,始终与纯粹环绕二手文本出发的后设游戏有所不同——就以“搞乜鬼夺命杂作”(scary movie)系列为例,它可以纯粹在一个自设的密封世界里,让观众投入其中享受自我圆足的乐趣。然而在以反社会为主题的cult片中,虽然电影仍属一密封的世界,但戏院以外的现实氛围,其实也左右及影响了观众的期待视野,从而令人产生不同层次及程度上的快感。
大抵没有人怀疑用过火及巅狂来形容桂治洪的作品,会有任何偏颇的地方,甚至以“火气四溢”来定性也毫不夸张。然而在导演极力夸张渲染至令人几近难以接受的影像背后(我偏爱的《香港奇案之二:凶杀之临村凶杀案》中,韩国才饰演的哑巴被反复欺凌的场面,差不多以挑战观众的忍耐极限为拍摄目标;至于片末出现以死人之瞳孔视角,去环视麻木不仁的周遭反应,导演更钟情至把源自《愤怒青年》的设计来一次自我复制),观众能够在电影院内“忍受”文本的折磨,其实与影像生成的社会时代不无关系。1966年九龙骚动及1967年的本土暴动后,踏入70年代的香港一直处于动荡不安的转折期。1973年出现大股灾,而1972年至1975年又是香港商业大萧条的时期;社会上黑白难分,此所以1974年廉政公署的成立才得以被视为本土大事。桂治洪的《愤怒青年》、《蛇杀手》、《成记茶楼》及《大哥成》等一系列反社会的cult片代表作,背后其实有浓厚的社会气息,去支撑文本虚拟世界中的巅狂演绎。此所以作为“纯真cult”的片目,文本世界中的一切,其实有源自影像以外的现实氛围去导引我们投入当中。
由此而省思,上文提出“故意cult”的难为之处,乃创作人即使可以完全控制文本内的世界,但影像以外的一切很明显并非可“故意”为之。当然,《维多利亚壹号》提出的地产控诉,以及《复仇者之死》对警权的不信任(2008年也曾发生警员在旺角警署强奸市民的严重罪行),固然有一定的现实基础支持。但电影中为丰富电影的cult味,而设计出来的巅狂情节及影像,与现实中对地产霸权的憎恶以及警权的反感,显然仍有一段感知距离。更重要的是,桂治洪在影像中所提倡的以暴易暴伦理,的确击中并勾起了观众的民粹快感。然而反过来,在千禧年后的今天,利用以暴易暴作为“故意cult”化的一种手段,就似乎反过来受“类型”制约所限制,多于可以汇通时代气息,而去寻找出一种属于今时今日的反社会“故意cult”化伎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