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香港电影圈刮起的詹瑞文热潮,我认为无论从娱乐角度又或是影评角度审视,均出现完全错配的情况。先说蔡卓妍向詹瑞文拜师的虚妄,我先不把它看成为娱乐新闻处理,反而想细察一下背后所代表的是什么态度转向——尤其是对电影界来说,那代表一种怎么样的范式转移来。
今天蔡卓妍借《戏王之王》向詹瑞文讨教,其实并非第一人;上一次公开表示向詹瑞文学戏的女艺人为林嘉欣,她受训后的代表作就是《怪物》(2005)。先不谈林嘉欣在《怪物》中的表现如何,今次詹瑞文在拜师会中劈头便提点蔡卓妍要戒浮夸、失控、虚假及自我等,甚至即席加以示范各自的毛病。
我觉得背后的逻辑更为讽刺——詹瑞文在银幕上正是以把上述毛病加上无限扩大,因而制造出爆笑效果的能手;换句话说,他才是浮夸失控虚假自我之王,只不过懂得予以丑化,于是令人留下深刻印象。大家不妨细想:由《买凶拍人》、《大丈夫》、《绝世好B》、《龙咁威》、《绝世好宾》、《我要做MODEL》到《墨斗先生》等,有哪一出他在演一个完整的戏剧人物。用小说的人物描写理论来说,他出演的全属扁平人物,多属配角,以单一而非立体化的性格形象建构而成;套入上述的作品中,他被设定为一个谐角,而且往往属一场过自我发挥,属不用理会前后整体脉络的插入性演出。我形容港产片中的詹瑞文角色,是一种即兴挪用式的用法,成就了由数十秒至几分钟的娱乐效果,但往往却以放弃通盘的戏剧统一考虑为代价。
回到拜师的话题,我绝非对詹瑞文的戏剧造诣有何非议,事实上对他过人的场上活力,佩服得五体投地,个人表演式的舞台剧示范作《万世歌王》已经难觅对手。只不过把焦点置回电影上,为何新晋演员认为詹瑞文的演戏方法代表“演技”?那才是令人不得不正视的范式转变。
事实上,上述提及林嘉欣于《怪物》中的演绎方法,以及蔡卓妍2006年在《妄想》中的努力,其实都见到两人的投入认真,但却不约而同以用“死力”告终——换句话说,是把所有力气,花在控制身上被观众看得见的肢体肌肉上去,那是源自剧场非常基本的形体训练基础,也是说服自己已经在“做戏”的最大谎言!事实上,电影上的演技层面变化多端,你看黄秋生有时散漫随意,有时狠力用劲,便知道从来没有一套公式可以四海通行。我担心的是借用舞台训练的演技方法,反而会成为电影银幕上的处处败笔——林嘉欣和蔡卓妍所迷恋的青筋暴现,就等于演技证明书的代码,我希望这种风气不要再扩展下去,否则对下一代的明星更加不敢抱任何寄望。
当《戏王之王》上映后,上述的观察更加得到实例佐证。首先,《戏王之王》在演员安排上是错配的。我的意思是创作班底对詹瑞文的受欢迎因由出了误解。詹瑞文借《男人之虎》及《万世歌王》锁定剧场天下,加上在电影客串中又往往有出人意表的表现,自然会令人产生更大的期待。然而若细心分析詹瑞文在剧场上的魅力,你可以清楚看到一切源自他个人散发能量的力度(energy),而非作品的深度——所以《男人之虎》不过是《欢乐今宵》的个人杂碎粗口版,而《万世歌王》则幸得林奕华在幕后抓紧针对流行音乐而发的主题,所以才添加了可观性。然而由《万世歌王》转化成CD而且同样深受欢迎为例,尤其是从詹瑞文一人分饰两角兼两声演绎的经典《飞越十八层》可见,正好反映出他个人独战四小时且精力无穷的即场多才多艺式表演,才是一统天下锁定江湖的招牌杀手锏。事实上,后来在其他的本地剧场表演中,我也曾目睹其他艺人作东施效颦式的模仿,坦白说来水准委实惨不忍睹绝不可同日而语。回到《戏王之王》的范畴,创作班底锁定詹瑞文在全片中,只需要两种演绎方法——一是借浮夸的方式来加以揶揄嘲弄一番,那对詹瑞文来说完全是幼稚园的难度要求,而且足足两小时的长度也令人看得吃力,因为演绎的单薄及重复令人如坐针毡。二是要他演深情的内心戏,其中自然以在广场中与蔡卓妍饰演的单丹一场交心戏为著,但其实究竟有谁想看詹瑞文演绎内心戏?而过去他吸引观众的所有演出,其实全没有以深情演绎的成功例子,何况那亦违反了观众入场的期待视野。我想说的是从市场策略而言,这样去利用詹瑞文担当主角,其实并没有好好把握他固有的市场潜力,甚至令到因詹瑞文而入场的观众,纷纷失望而回。
《戏王之王》在时空上是错配的。我偏执地相信那是2005年《童梦奇缘》惹的祸,那年刘德华的冷门作品,竟然在舆论及票房上得到叫好又叫座的成绩,通过捕捉后SARS情意结的余波荡漾,利用珍惜眼前人的主题来杀出一条血路。《戏王之王》表面上是《我要成名》(2006)的喜剧版,实质上却属珍惜眼前人一脉的作品。为何我会这样说?一来因为整个寻梦过程其实支离破碎,技艺探求与个人坚持的发展在胡闹的包装下,不断在兜兜转转凝滞不前。反而在詹瑞文与叶璇及蔡卓妍之间的感情线上,还有一点人情味在内。不过抱歉的是,随着经济稍为好转,这种事事以珍惜为重的感伤设计,已经不再如数年前般令人产生即时的同感。更重要的时代错位,是创作班底刻意抹黑一切与科层结构有关的代表——警察上层马虎卸责,演艺学院导师空无一物,连黑社会也讲得多过于做,简言之就是所有系统性僚幕光环下的人物,基本上都一无是处。詹瑞文把杜汶泽的“四头”之说,改弦易辙挪用作教学上的规范示例,正好是电影中对科层系统最深刻的批评。我想说这种喜剧元素塑造的处理手法,相信在董建华时代或许仍会有若干市场,因为大家都有固定明确的憎恶对象,但身处2007年的时空再来把一切作二元对立来处理(许冠文20世纪70年代上层与小人物的角力,正好因为有严厚的现实色彩,才得以在喜剧设计上引人共鸣),我想那是更为严重的一种错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