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因为《海角七号》在台湾太成功了,所以来到香港便令观众增添了许多不必要的期望,我认为对电影本身也不是一件好事。大家心知肚明,台湾的本土电影工业经历多年的困窘后,对任何稍有市场意识的主流电影,都不期然会有不相称的赞誉,所以面对如《中国时报》社论式的外行人妄加推崇,有识之士自然只会一笑置之。正如2005年陈正道的《宅变》,也一度唤起台湾商业恐怖片的抬头呼声,然而看过后的观众,大抵都知道不过停留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大量制作的二流港产恐怖片水平罢了。
事实上,我想首先指出《海角七号》绝非凭空从天而降,过去数年台湾在青春类型的探索变奏上,已做了很多不同的尝试。不用说2008年的《九降风》、《海角七号》及《渺渺》,过去曾经在香港公映的已有《蓝色大门》、《夏天的尾巴》、《盛夏光年》、《17岁的天空》、《不能说的秘密》等,全是歌颂青春风情的作品,而且往往以浪漫纯爱路线为主。若然更仔细地回想,不同台湾创作人其实已在青春范畴做越界的易容变化——2007年周美玲导演的《刺青》是明显的例子,把同志与惊栗两大类型元素融入文本(青春同志元素是近年台湾片的必杀技,由《17岁的天空》到《盛夏光年》乃至最近的《渺渺》等,均不约而同以青春激情及性向疑团为中心,甚至成为香港的新一代——尤其是少年同志,肩负起青春宣言发声的角色)。即使《刺青》不过借日本的“刺青”原型谷崎润一郎的《刺青》可说是“刺青”类型的原型,故事大致讲述一名画师,因为看上了一名女子拥有美好的背部肌肤,于是把对方监禁起来,强迫在她身上下针刺画。是的,心水清的读者应该知道这就是情色作“禁室培欲”的原型布局。事实上,日本新浪潮黎明期的闯将增村保造就是“刺青”系的专家,他既曾把谷崎润一郎的《刺青》(1966)改编成电影,而且再拍出相若题材的名作《盲兽》(1969)——作为“刺青”的原型,其中已奠定了两大特色:一是当中存在由受虐转化为共虐的沉溺转化,原先的受害人在受虐过程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感,因为出现愈堕落愈快乐的倾向。二是范畴本身一定涉及艺术上的探求(《刺青》为人体刺青,而《盲兽》为人像雕塑),于是为沉溺的转变提供了多一重形艺合一追求的深度。
为幌子加上通俗剧的包装,以表面上耸人听闻的女同志的纠葛情缘作招徕,大体上已清楚让人看到在窄巷中回旋的企图。至于同年陈怀恩的《练习曲》,更造成一时的话题,通过主角乘自行车在路途上催生的成长主题,其中由对创作的追求、对同代人的家庭破局、对忽然偶遇的情感刺激、对环保议题的思考、对亲人故土的地缘宗教反思、对原居民的手艺探寻及对老人家的权益静观等,显示出拓展青春范畴的气概。即使有如此或如彼的得失,我仍觉得不失为有心的碎步尝试。
面对眼前的《海角七号》风潮,我提不起劲乃因它的死穴——原创性极低。我的意思并非指它在抄袭任何故事情节,而是它背后的方程式构成,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穿是从日本电影而来。日本由20世纪90年代的《五个光头的少年》(1989)开始,历经《五个相扑的少年》(1992)的成功爆破勇创票房高峰,把一伙不成器的人生落水狗组成神话的建构程式,已几遭不同形式的变形衍化,由《击浪青春》(1998)及《五个扑水的少年》(2001)中正视失败的“神话”价值(付出努力不一定得到回报),乃至在集体铺排基础上再如《乌冬厨神》(2006)般予以分体解拆(集中主角在外闯荡失败后,回到家乡利用乌冬热潮以图东山再起的投机心理,从而最后带出必须苦干的反省)等——简言之,在日本的电影族谱,就相关的范畴已经作出了多重的变奏演绎探索。
回到《海角七号》,大家都很容易看到,它与世界电影文化发展的同步性极低,直接而言就是远远落后于相关议题的电影处理水平。当然,我认为方程式创作本身并不是坏事,尤其是注入在地化的影像元素后,必定可以产生同感共鸣,这也是电影前半段的诱人之处——恒春小镇的风情,加上清新的大自然景观气息,一定可以予人好感。电影的崩溃点在友子与阿嘉的感情线上,那一场酒后上床的安排,基本上决定往后的发展,肯定会牵强得溃不成军。作为同样成为两地本地电影票房的强心针及爆破点,我得坦言《海角七号》远远较日本当年的《五个相扑的少年》逊色得多。
《海角七号》让我想起港台之间青春电影的有趣对照观察。香港的电影业早已进入冷冻期,电影制作数量已大不如前,其中又以青春片的萎缩,较其他类型片来得更加明显。虽然2005年一度出现过小阳春(《b420》、《非常青春期》及《17岁的夏天》),但始终也无复20世纪80年代青春片的蓬勃气候,而近年更被叶念琛包揽了青春片的市场——他的《独家试爱》(2006)、《十分爱》(2007)及《我的最爱》(2008)三部曲,均一再说明今时今日的青春片,不能再走纯爱式的阳光浪漫结合路线,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青春”恋爱关系,才是香港年青人的心头好。
反观台湾的电影业虽一早已长处严冬期,但青春片却是唯一保持生命力的“主流”片种——不用说今年的《九降风》、《海角七号》及《渺渺》,曾经在香港公映的已有《蓝色大门》、《夏天的尾巴》、《盛夏光年》、《17岁的天空》、《不能说的秘密》及《练习曲》等,全是歌颂青春风情的作品,而且亦以浪漫纯爱路线为主——两地所走的方向俨然有南辕北辙之别。
更有趣的是,《海角七号》及《渺渺》更进一步摆明车马,把日本作为纯爱想像的老家——我认为这一点还算诚恳,因为它们的原创性甚低,从日本纯爱电影中借鉴的痕迹可谓路人皆见。两片于情节上的异地恋,大抵也是创作人哈日表白心声(前者的老婆婆友子与日本男友,相对于后者渺渺的痴呆奶奶及台湾初恋记忆)。其中两片不约而同,把最浪漫动人的对白,全以日语对白念出(两者竟然不约而同均以一场祖母辈的异地恋,来作为与今天年青人恋曲的原型对照,巧合程度绝对出乎观众想像之外)。
《海角七号》完全没有交代阿嘉懂得日文,邮件中的内容仿佛自然而然地就可以自动对译于角色的脑海中;《渺渺》中渺渺亦在卡拉OK房中,借酒消愁来大放日词——两者均很明显是企图利用日语来产生陌生化的作用。这种隐藏于台湾新一代创作人心底里的集体潜意识,我认为作为现象观察更加趣味盎然。当台湾刻下不断把《海角七号》附加上政治意含的解读,尝试作为台湾风土人情的自立影像见证,但受众又对日语文化的膜拜,毫不腼腆悠然自得琅琅道来——背后对矛盾视若无睹的理所当然态度,确实令人眼界大开。至于台湾电影把日语作为陌生化的浪漫寄托语言媒介伎俩,其实对香港观众来说并不新鲜——容我直接指出,香港创作人其实也“不遑多让”,不过我们是以华语取代日语,具体例子就是《十分钟情》中由黄精甫执导的《清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