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秋
1971年10月,我成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37团6连畜牧排的一名战士。我们的战斗任务就是放牧,管理着一千多只羊和几十匹马。连队地处锡林郭勒盟北部,靠近边境,生活相当艰苦,但我们怀着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干劲冲天。
由于过度放牧,护养不善,草场严重退化,畜牧排奉命向北迁移,在六十里外,一片水草有一米多高,随风起伏,形如波涛。真可谓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草原上野兽出没,我们的半自动步枪有了用武之地,不到10天,我们就打死了100多只黄羊、狍子和20多条狼。美其名曰“保卫羊群”,实际上它们并没惹我们。
我们很快遭到报应。一天凌晨两点多,我们在睡梦中惊醒,牧羊犬狂吠不止。冲出去一看,清冷的月光下,几十条狼正跟十几条牧羊犬大混战。那些狼个头很大,凶悍无比。以前这里是它们的地盘,我们的肆意妄为让它们忍无可忍了。
排长打了个尖利的呼哨,活着的牧羊犬纷纷撤出来。“打!”排长下令,5支半自动步枪对准狼群一起扫射,当场打死十几条狼。剩余的狼发出怪嚎,奔突躲闪,仍不肯逃走。
突然,一条大公狼闪电般地冲向近在咫尺的羊栅栏,它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腾越,跳过了2米高的栅栏,落入了羊群中。羊圈顿时像滚油锅里撒了一把盐——炸开了。我们看得眼花缭乱,一时呆住了。
又有十几条狼效仿,奋不顾身地越过栅栏,乱咬一气。羊群发出凄厉的尖叫,乱成一锅粥,很快冲垮了栅栏,四散逃命。恶狼把所有的残忍和歹毒发泄到1000多只羊身上,疯狂地连抓带咬。
我们想开枪,可又怕打死羊,眼睁睁瞅着没办法。那场面真是太混乱太恐怖了。等排长咬咬牙下令不顾一切向狼群射击时,它们已大功告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清点,当场死了100多只羊,伤的和失踪的不计其数。而这一切只发生在半个小时之内。
第二天,排长套车拉着死羊去连部如实汇报了此事,连长把他狠批了一顿,要撤他的职。而一贯奉行“抓革命、促生产”的指导员却认为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并非单纯生产上的损失。他让排长戴罪立功,20天内把那群“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的阶级敌狼”全部消灭。
排长感激涕零,写下了保证书。他又带回了十几名战士和步枪、长矛、砍刀等武器,当场召开了一次动员大会,号召大伙向“阶级敌狼”开战。我们都是义愤填膺,热血沸腾,这回能大干一场了!
狡猾的狼群嗅到了浓烈的火药味,不肯正面交锋,而是跟我们展开了“你进我退,你退我咬”的游击战。漫山遍野全是一人多高的牧草,想追它们势比登天。有时连根狼毛也没见着。可是晚上一数,羊又少了七八只。一连5天都是如此。
看来,这是一群有组织有纪律报复性极强的狼,在头狼的统一指挥下,要跟我们对抗到底。
由于连日惊吓,羊群吃不饱,纷纷病倒。怀孕的母羊不是流产就是难产。再这样下去,畜牧排的集体财产就全没了。
排长又召开了一次会议,听取大家的建议。经过热烈的讨论,产生了一个绝妙的方案:用火攻!为了消灭“敌狼”,牺牲点牧草算什么。正巧,狼群频繁出没的南面地段有一条河,呈U型流过,是个天然的口袋,又能控制火势,太妙了!
经过充分的准备,两天后,大战拉开了序幕。那天刮着北风,估计五六级。各就各位后,有人在北方距狼巢约10里外点了一溜火。牧草已经泛黄,天气又干燥,所以极易燃烧。瞬间,一条火龙便贴地飞舞起来。
北边也埋伏了人,但大部分人都集中在南面的河对岸。站在高处向北望,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席卷大地,势不可挡。大火烧到离河还有约3里远时,那些猫在穴中的狼都挺不住了,纷纷出洞,它们不敢迎着火跑,全向南边涌来。好家伙!我第一次亲眼看到那么多狼,大狼、小狼、半大狼,灰毛的、黄毛的、白毛的,应有尽有,怕有近200只!看来这把火真烧对了地方,这里是狼的老巢。
大火呼啸着随后就到,走投无路的狼群只好往河里跳。它们虽会游泳,但泳技不佳,只会“狼刨”,脑袋露在上面,丑态百出。我们见状大笑,笑得肚子疼。
河面约50多米宽,很深,流速也快。眼瞅着有五六十条狼下水了,灰压压的一片。排长一声令下:“打!狠狠地打!”
顿时,十几枝半自动步枪一齐开火,“哒哒哒”震耳欲聋,硝烟弥漫!子弹溅起水花,河中像开了锅,狼们纷纷饮弹而亡,死尸在浪中翻滚,鲜血很快把河水染红了。
残忍是人类的本性之一,需要文化和文明加以控制和掩饰。但在那个一切文化被颠覆的年代,残忍会突然在某个人或某些人身上集中爆发出来。
我手握半自动步枪,狠狠地抠动扳机,整个身子随着子弹的倾泻而颤抖!我体会到了无法形容的快感。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或比我更疯狂。他们的脸上挂着痴迷的狞笑,嘴巴极度歪斜。大火冲到了河对岸,高温的热浪阵阵涌来,炙烤得人面皮发烫。由于草原多年未着火,腐殖质很厚,此刻全变成了炭灰,很耐烧,想回跑根本不可能。那里云集的上百条狼耐不住高温,一齐跳下水。等待他们的就是暴风骤雨般的子弹。大部分狼死于河中,但也有少数躲过了枪林弹雨,冲上岸来。
我们浪费太大,子弹所剩无几,“停止射击!冲锋,跟我上!”排长下令。
我们背起枪,飞身上马,挥起砍刀、长矛、钩镰枪,冲下河堤,冲向河滩,每人分管一段,向爬上岸的“落水狼”迎头痛击。
这些前些天还不可一世的畜生此刻毫无反抗能力,怪叫着毙命。明明知道上岸就死,但距河岸不远的狼仍不顾一切地向岸上涌来。它们的眼神大多狠毒而茫然。我们一视同仁,格杀勿论。实际上大多数狼是被马的铁蹄活活踩死的,我们只要在河岸来回遛马就行了。这种杀戮方式在我们看来过瘾多了。
一条体形特别大的狼游上了我管辖的范围,使劲抖着身上的水珠。凭直觉,我认定它就是头狼,它的体积和眼神与众不同。立功的时候到了!我趁它立足未稳,一催胯下的褐日(蒙语,汉语为枣红)马直扑过去,尖利的长矛对准它的脑袋。它可能是挨呛了,反应迟钝。在我的矛尖距它约2尺远时,它才向右跳了一下,躲开了。我的马收不住蹄,差点跑进河中。拔马回头一看,头狼正一瘸一拐地向南跑去。我一边策马疾追拦截,一边高喊:“同志们,头狼在这里!别让它跑了,快来支援!”
这家伙看起来真急了,玩命地狂奔,并不断地急转急停,存心考验我的骑术。此时,狼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伙伴们听了纷纷从两侧赶过来,大队人马眼看就要将它围在中间,那时再想跑,简直是插翅难飞了。
头狼为了摆脱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有几次从我的马肚子底下钻过去,搞得坐骑受惊不小。不过由于它老玩玄的,也被我击中两下,背上鲜血淋漓。它全身的毛是金色的,眼珠发蓝,很可能是条杂种狼。
援兵赶到,胜利在望,我越杀越勇,追着头狼的屁股猛扎。不料,它在狂奔之际,突然又来了个急刹,跃向一旁。我早有防备,一带马缰,坐骑跃出一步,瞬间停住。我正要掉转马头,头狼冷不防一跃而起,从背后向我扑来。这一切太突然了,我来不及躲闪,它一下扑到了我背上!
完了!我心想。
还好,它的冲击力不是太强,我一弯腰,又稳住了。我想拼死一搏,却觉得脖子一疼,头狼的长嘴咬住了我的脖子。同时它的前爪牢牢地抓住我的肩膀。
我的脖颈一阵钻心般的疼痛,顿时惊骇不已,停止了挣扎。难道已被咬断了?我已失去了知觉?但我很快发现我还活着,看来头狼并不打算立即弄死我。它想干什么?
坐骑仍在向前奔跑,身边已聚拢了许多人马。他们望着我,个个惊恐万分,呆若木鸡。我明白了,头狼想挟持我作为人质,好掩护自己逃命。如果说这种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打死我也难信。简直是空前绝后!伙伴们想开枪,可又怕伤了我,眼睁睁无计可施。我只能随遇而安,依旧策马奔跑。
起初,伙伴们都在身后跟着,但头狼马上对我采取了措施,疼得我直咧嘴。伙伴们弄明白了,都不敢追得太紧了。
我背着凶恶的头狼,一口气跑出了七八里,它的爪尖抠进了我的肩膀中,它的利齿划破了我的脖梗。它只要稍受刺激,我的脖子就会应声而断。当时我感受到的恐怖程度无法言说,至今仍然刻骨铭心。
又跑了一会儿,追赶的人已离得较远,前面是一望无垠的荒草滩。头狼的目的已达到,我已经是多余的了!
我也许是吓昏过了头,也许是求生的本能使然,突然猛地往马鬃上一趴,狼牙撕破了一层厚厚的皮,但我也奇迹般地摆脱了!这么长时间它一直张大着嘴,有些麻木了,没反应过来。再迟一会儿,它可能就对我下毒手了。
头狼气急败坏又朝我咬来,我不敢怠慢,左手护住脖颈,右肘猛地向它的腹部捣去!这一招对付人行,对付狼同样有效。它连挨几下,被打懵了。我抓住战机,右脚出蹬,侧着身子跟它厮打起来。它突然一口咬住我的左臂,我强忍剧痛,挥右拳猛击它的眼睛和头部。我骑术精湛,在马鞍上坐得很稳,而它脚下没根。在我狂暴的打击下它终于被我掀了下去,只是仍咬住我的胳膊不松开。我猛一摆臂,把它摔到地上,但也被撕裂了一大块肉,骨头渣子都露出来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觉得有多疼。
我正在庆幸自己获救时,没想到头狼从地上又跳了起来,一口咬住了马尾巴,并拼命往后拽,坐骑负痛,使劲向前,试图挣脱。头狼却突然松口,坐骑用力过猛,一下子跌倒在地。我也被掀下来,摔得眼冒金星。恍惚间,直觉得右脚腕钻心地疼,紧接着是左脚腕。头狼对我下手了!我一个鲤鱼打挺,根本站不起来。头狼发出恐怖的怪叫,恶狠狠地向我迎面扑来!它的眼睛阴毒无比,满含着对人类的刻骨仇恨。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没有枪,人类根本不是野兽的对手。在它完全疯狂的狂抓滥咬下,我很快满脸是血,眼睛都睁不开了,只能用手护住咽喉。看样子它一定要将我置于死地。
直到大队人马赶到了,头狼仍不顾一切地撕扯我。同志们冲上来,把它砍成肉块,才算把它拖开。我变成血人,早已不省人事,多亏抢救及时,才算捡了条命。
我因在这次行动中的特殊而勇敢的表现被授予“打狼英雄”的光荣称号,但我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落下了终身残疾。那血腥、残忍的一幕幕真是不堪回首。我们把狼群全消灭了,但未必就是最后的胜利者。如果能够重新开始,我想我和我的伙伴们一定不会那样做了。但我们还有机会吗?
意林札记
阅读过这篇文章后,我们应该相信了——人有人道,狼有狼道。普天之下,人与狼应该是共存的。因为历来人与狼就是大自然生物链上的两个环节,所以摘下哪个都会失衡。当然人道被狼侵犯时,人会认为狼是敌人。反过来,狼无道时,人便成了它的敌人。无论人还是狼,对待敌人谁都不会手下留情,这时候即便是狼也能变得聪明起来,想出种种办法来对付你。何况,那么多同伴残死在它面前。这就正应了,狗急跳墙那句话。其实,我们早一天懂得应共存的道理,我们就不会抱着一定要战胜狼的心理残忍地去对付狼了。(端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