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若英
据说这是一个光速的年代,不只是食物,情感也是。
我和他坐着,隔着一张五十公分宽的茶几。身旁有着各种的吵声,电话铃声、搬动声、脚步声……但好像都是另一个空间的,完全进不到我们的单元。
可以清楚听见彼此的心跳,这是他说的。
就这样坐着,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再私密的交谈也该告一个段落。我们继续这样沉默着,继续这样坐着。该有人打破这样的沉默,一定要有人打破,但不会是我。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我不确定那是他发出的,还是我自己的投射?有时你太用力想一件事情,你会以为它真的发生。又一次,我清楚地听见了,那是我的名字,我迟疑的余光感觉他向着我。是他,他喊了我的名字。我赶忙低下了头,不知道是因为犹豫,因为恐惧,还是做作?接着他说:“别怕,跟我走,别怕!”但是,我怕,我还是低下了头,我需要争取一点时间,哪怕只是一纳米秒的时间。这也是不合时宜吗?终于决定了,我抬头迎向他,但他已经把头别了过去。而且他别过头去的表情,像是他从没说过刚刚的话,甚至没发出过任何声音。所以我又低下头去,兴奋不再、羞怯不再,只是编造着一个关于误会的故事。我们的心跳声淡出,周围的人声渐入。
多年后,我再次见到还是单身的他,这次我们的声音跟周围所有的杂声混在一起,那个秘密的频道消失了。他说,如果当时我立刻回应了,故事就不一样了。我笑了笑说,我的表达,不只不合时宜,也缺乏速度。他也笑了笑说,一生有时就是一瞬间。
是吗?到底我应该以我的不合时宜为荣或者遗憾?我以为,浪漫有时候不就是静静低下头去,或是延迟个一秒,或一千万秒?我以为我选择的是浪漫;我以为我选择的是一生,不是瞬间。但是他说“一生有时就是一瞬间”。
那……可以再来一次吗?让我们试着坐下来,隔着很近的距离,先是静静的,然后你叫我的名字,让我别怕……可以吗?来得及吗?如果我愿意,你也愿意,那个秘密频道也还在,我会试着更坚定。
小米一直到今天才跟我说。
其实这几年每到生日,她都会收到他的e-mail,就是一句话。Happy Birthday。每一封她都存起来。每隔六个月,小南生日的时候,小米就把同一封信回传给他。
我笑她那么沉得住气,那么耍心机,小米说:“我连他结婚的事都没问过……多写一个字,都会心痛……”
于是每一年的生日祝福,就是惟一可以知道他还活着的方式,或者说,知道他还有一点点在乎自己的方式。今年生日已经过了,已经过了三十六个小时,小米都没有收到小南的讯息,她开始慌了。我要她直接写信去问。“那怎么可能……他忘了就忘了吧!”说这话的时候,小米的声音像是一口水咽不下去。
几天过后,我收到小米的简讯。
“今天晚上十一点五十六分我才收到他的祝福。原文如下There are things I care about every day,but can only say it once a year.Sorry about the delay.”(有些事我每天都挂念,但只能一年说一次。迟到了,对不起。)
几天后,无意间在路上碰见初中同学,他是刚从上海回来的,聊天时我好奇地问起小南,同学跟我说,你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吗?
“去哪儿了?”同学说:“天国。”然后是可想而知的短暂对话,“不好笑,”“你有看到我在笑吗?他走了快一年了。”
我感到一阵晕眩,晕眩过后,我想到小米。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我们没人知道,小米也不知道?因为我们从小南说要结婚之后,就几乎拒绝听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但前几天的那封e-mail是怎么回事?
我翻出早已不用的通讯录,壮着胆子打去小南的家,也不知号码是否还管用。
一个年轻女人接起了电话,说是小南的姐姐。我表明身份,问候了几句,最终忍不住问了她,如果小南早就不在,怎么会有e-mail?她哭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跟我说:“请不要再追究这件事,这是小南走之前要我帮他做的。他要我每年帮他发一次e-mail,我忘了,过了快一个礼拜才想起来。”小南姐姐要我守住秘密,但这样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了永远呢?
但要我去跟小米说破,那也是不可能的,要讲也不会是我讲。我跟小南姐姐多问一些情况,病因是脑肿瘤,时间呢,发现时是四年前,后来都在大陆寻求另类疗法。四年前?那不就是小南给小米留话说要结婚的那年?
“那小南的太太呢?”
“什么太太?小南没有结婚啊!我们家人都知道他一直在等小米啊!”
接下来我在电话里足足沉默了三十秒。
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或者说,我已经猜到怎么回事,但我在怀疑,这怎么可能?这一切是小南的安排吗?什么?假装闪电结婚,从此消失,一年一次生日问候,一直到……要一直到什么时候?他要小米对他死心,然后让小米知道他永远记得她。这是爱吗?这世界上有这样的爱吗?这不是通俗小说里的情节吗?但它又远比小说情节真实、充满细节,小南、小米在我脑海里栩栩如生,他们的忧伤欢笑,那不是演出,是时间长河中的呼吸。
我不确定我能感受到什么程度,但我知道,每一年每一年,有三个日子对我来说是永远地改变了,小米的生日、小南的生日,和我自己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