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军
十岁的她和八岁的弟弟来到乡下的外婆家度假。弟弟从田里捉来一只青蛙。怕它跑了,便用一根红色的线拴着它的脚,然后放到一个大脸盆里。他手里牵着线看着青蛙蹦蹦跳跳,然后哈哈大笑。弟弟玩得累了,便将线系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可怜的青蛙。它拼命地做着无用的挣扎想逃脱,全然不知原来宿命已操纵在他人手里。青蛙是益虫呢,我们要好好保护它。这可是教思想品德的老师说的。于是趁弟弟上厕所的时候,她将拴在椅子上的线解开,青蛙一跃而起,带着那根红色的细线终于离开了。其实离开的不只是青蛙。但仅仅十岁的她又怎么会觉察这些?看着红线一跃一蹦消失在不远的田里,她眼里瞬间有目送天使离开的幻觉,满心的喜悦与成就感。
弟弟回来了,他看着脸盆空空荡荡的,像是不曾发生过什么。然后弟弟一言不发地瞪着她。她被那小小的胜利而冲昏了头,得意忘形得对弟弟说,是她放跑了青蛙。弟弟哇地一声哭了。她开心地笑着,仅仅为那只青蛙。然后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纷纷数落着她,安慰着弟弟。你这个当姐姐的为什么不懂得让着弟弟?就一只青蛙嘛,你放了这一次下次不还是要被其他人捉走?弟弟好不容易到一次外婆家来你怎么就弄哭他?亲戚们为了安慰弟弟,立即捉了一麻袋青蛙,弟弟终于心花怒放,笑得一脸灿烂。
她愤怒地瞪着这些人,然后眼睁睁地望着晚餐又多了一道“佳肴”。
弟弟和亲戚们大口大口地嚼着青蛙肉,她终于放下筷子,冷笑着转身躲进了一间小房子。没有开灯,黑暗里只有簌簌的声音。她忘记了害怕,眼里只有青蛙的尸体暴露在盘子上的样子。触目惊心然而无能为力。十年来,她除了刚出生的时候哭了两三声后,今天是第二次落泪。她父母一直以为她天生缺少眼泪,不论如何打她骂她的时候她从来不哭泣,只是红着眼睛,恨恨地咬着嘴唇,望着天空。
不远处有青蛙的鸣唱,混在了幽幽的夜色里。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日子无声又无息,一晃便晃到了十年之后。
那只青蛙的故事早已被亲戚们遗忘,亲戚们永远在奔波劳碌着,为了车子为了房子为了票子,谁会在意十年前的一只青蛙呢?
她也在时间的洪流中长大,像是一块曾经棱角分明的石头,被社会的风风雨雨逐渐打磨得圆滑无比。她在名牌大学里一心攻读她的专业,为她的理想和奋斗目标不顾一切地努力,甚至是不择手段。不知不觉中,她将那只青蛙的故事随手丢在了逝去的时间里。
她的毕业论文写完了,她按学姐们所告诉她的,请她的导师全家来到一家五星级宾馆吃顿“便饭”。
导师带着他的妻子还有十岁的女儿来了。小女孩非常可爱,她一见到便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异常的亲切。小女孩嘴里“姐姐”、“姐姐”甜甜地喊着,她嫣然一笑,轻轻地吻着这个小女孩。小女孩也似乎十分喜欢这个姐姐,乖乖地接受着。
主客定位了,她拿着菜谱的那瞬间被眼花缭乱的菜名以及令人炫目的价格而吓了一跳,不过她的惊吓只是在她的心里。她把菜单递给了导师,导师连看也没看,报了七八个菜名,又把它递给了妻子,她妻子微微一笑:“算了,点多了恐怕吃不完。”她在心里咬了咬牙:“多点几个……”导师的妻子又笑了笑:“那就来个‘乡村音乐’吧!”她心里不知怎地蓦然一惊。
一道道蒸气腾腾的菜纷纷上桌。她边吃边和导师谈论着她的毕业论文,虚心而谨慎,一言一行都看着导师的眼色。从导师满意的笑容看来,她的这餐“便饭”并没有白请。
一声尖锐的童音打断了她和导师的谈话:“我们不能吃青蛙,老师说青蛙是益虫!”
她没有回过神来,只是转头望着同样受了惊吓而不知所措的侍者。
侍者搓着手抱歉地微微一笑说:“这道是‘乡村音乐’。”
她一眼便望到了盘子里七横八竖地躺着的青蛙。那样赤裸裸,那样心惊肉跳??
时间仿佛凶蛮地一把把她扯到了十年前。那个幽暗的房子里,她因为青蛙而第一次因难过而真正哭泣。
五星级宾馆里的灯光也在刹那间疯狂地闪烁起来,像谁的眼睛在扑朔迷离。大段大段的苍白汹涌地占据着她的心房,回忆时而迅猛地向她扑来时而泛滥得无边无际。她张大着惊恐的眼睛就那样盯着那盘青蛙的尸体,像十年前一样无助。
“姐姐,你怎么啦?你为什么哭了呢?”小女孩问道。
她的眼睛终于离开了那道盘子,她开始打量着小女孩。一瞬间她仿佛在看十年前的自己。那个因为老师说青蛙是益虫便放走了一只青蛙而导致一盘青蛙上桌的自己。
她揉了揉眼睛,强装了一个笑脸,柔声道:“姐姐没哭,姐姐只是被辣到了。”她颤抖地夹起了一只青蛙,“你们老师说青蛙是益虫对吧,可是青蛙肉很好吃,吃点吧。反正青蛙也已经死了啊。”
她把青蛙肉夹进了自己的嘴里。其实她今天才知道青蛙的味道。不就是吃了一只青蛙吗?她嚼得粉碎,自己终究是向这个社会投降了,她心跳得厉害。
小女孩见状也将信将疑地吃了一块青蛙肉。是很好吃,小女孩甜甜地笑了。
她胃里一阵翻涌,又似乎有大颗大颗的泪要喷涌而出。她望着天花板,像小时候要流泪了就望着天空那样,忍了忍终于止住了几欲流下的泪水。十年的功夫,她已经很好地懂得了控制感情。
不,这个小女孩并不是自己!眼前的小女孩还不会为死亡的青蛙而哭泣。她所懂得的仅仅是老师传授的一个知识而已,她不会知道我放走的只是被束缚的灵魂,上桌的是反抗错误的代价,而现在死亡的是我曾经的坚持。
一个月后她得知了自己的毕业论文评优的消息。她没有丝毫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