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十二 乙亥 震下坎上 屯
谶曰:
块然一石,谓他人父。
统二八州,已非唐土。
颂曰:
反兆先多口,出入皆无主。
系铃自解铃,父亡子亦死。
这一象又是一个很特别的玩意儿,“块然一石”,一个“石”字,“已非唐土”,要说这东西写在唐朝,实在让人无法释疑。
不管那么多。
这一象实际上扯出来的是中华民族的一个隐痛,石敬瑭自称儿皇帝,将燕云十六州拱手送给契丹,历史上的汉奸虽然多,但奸到他这份儿上的,堪称登峰造极,无出其右了。事实上正是这个幽州拖垮了北宋,为了夺回失去的国土,有多少大宋好儿郎埋骨他乡?传统评书中的杨家将,说的就是这段事;武侠小说《天龙八部》中的萧峰,就因为这件事搞得在雁门关外自杀。这两个故事所掩藏的一个共同命题就是:
幽州之痛,活活搞死了两个国家。
大宋和辽国。
有多少资源经得起这么积年累月地在战场上消耗?
但这是后面的事情了,这一象中,单说这件痛心事是怎么形成的。
首先还是要从朱温那个怪物说起,这个怪物淫遍诸将妻女,欺负沙陀军事将领李克用,可是李克用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大名鼎鼎的黄巢就是被李克用逼得走投无路的,难道还怕一个怪物吗?所以这哥俩就在历史上对掐了起来。
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单凭自己的实力跟敌人对掐,那是蠢人才会干的事情。所以李克用断然考虑:向兄弟部队迭剌部落借兵。
迭剌部落为当时草原上契丹八部之一,八部的领袖又称为可汗,迭剌部落的可汗叫耶律阿保机,他接到李克用与他共分天下的邀请之后,欣然从命,带着人马急匆匆地赶来了。
可是到了地头上一看,朱温的人马铺天盖地,比李克用多出来不止一个数量级。耶律阿保机当时就火了:我靠,老李,你这不是坑我吗?人家那么多人咱们能打得过吗?那什么,要不我也过他们那边帮他们打你得了。
耶律阿保机临阵摆了李克用一道,活活地把李克用气死了。临死之前他告诉儿子李存勖:他一生中有三大恨事,耶律阿保机不够意思,就是这最恨的恨事之一。所以李存勖接掌后唐政权之后,先百战立威,打得朱温不敢出门,后将契丹逐出关外,至此平定天下,曰:咱哥们儿用十根手指头弄来的江山。
不知李存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人家已经回宫里唱戏去了,懒得跟你解释。这边耶律阿保机灰溜溜地返回到草原,脚还没落地就受到了另外七大部落的热烈欢迎,欢迎他放下兵刃,交出指挥战斗的旗鼓,回去闭门思过,认真写检讨。
合着这七大部落认为耶律阿保机的行为给同族人丢了脸,被人打得丢盔弃甲,知道的是打的耶律阿保机,不知道的认为挨打的是契丹人,人活一张脸啊,让耶律阿保机这么一搞,以后大家还怎么混啊。
耶律阿保机当然知道自己的错误,他泣不成声,交出军队和旗鼓,回去写了几份检查,就请七大部落的可汗们来听他念检讨。七部落的可汗都来了,进了帐篷后屁股还没坐稳,身后突然伏出甲士——不是已经交出军队了吗?哪里又来的甲士?这事可真邪门——因为太过于邪门,七大部落的可汗们没有任何防备,一家伙全被干掉了。
耶律阿保机自号天皇王,建国大契丹。
从此契丹人站起来了。
这时候老天又送了一个人给耶律阿保机,李克用手下的大将卢文进。
说起卢文进来,他自己倒没什么本事,不过他是领导,他的手下有许多能工巧匠。但更重要的是,卢文进精通军事,不管他自己能否玩得明白,但是他比任何一个契丹人都懂这个。
这就足够了。
由此大契丹的军事艺术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战幽州。
耶律阿保机是个好学生,他把刚刚从卢文进那里学到的军事知识全部用上了,挖地道,挖得守将周德威满头是汗;筑土山,筑得周德威叫苦连天;城外打井抽干城内的地下水,渴得周德威嗓子眼发干。
困守二百余日。
直到李存勖亲自领兵来援。但这二百天来,耶律阿保机已经学以致用,军事才能不在李存勖之下了,逼得李存勖临时发明了鹿角,就地用形如鹿角的柱子阻住契丹的骑兵,而自己的兄弟们则躲在鹿角后面不慌不忙地射箭。
契丹兵尸横遍野,幽州之围遂解。
虽然这一仗是汉族人取得了胜利,但这只不过是惨胜。最糟糕的是:耶律阿保机败是败了,可人家是新学乍练,而他的对手李存勖却是不世出的军事天才,这一进一退,就足以证明一件让汉族人不开心的事情:
契丹兄弟在战斗中成长了起来。
这也同时表明:有人要倒霉了。
就在这个倒霉的节骨眼上,耶律阿保机死掉了,那边的李存勖也被伶人郭从谦搞死了,世事如棋局局新,一群新手拥了上来。
他们是:大契丹耶律德光,后唐明宗李嗣源。
耶律德光遇到对手了。
李嗣源这人脑子极是冷静,他甫一登基,就问起冯道这个人,并说道:此人一定是我的好宰相。
他说得一点也不错。
历史被《推背图》推到这里,就不能不提到这个冯道了,这个人在历史上是有定论的,总之是名声不太好。可是如果谁有心思翻一翻孔子的书本的话,你就会发现,或许冯道才是一个真正的圣人。
这样说话会惹来立场坚定的史评者拍砖的,盖因这个冯道是一个职业宰相,这家伙也真能玩,他活到七十多岁,总共给十个皇帝做过宰相,也亏他有本事,能够找到这么多的皇帝用他。只能说他运气好,出生在皇帝高产的年代里。不管是谁只要占据了一个城池,趴在城门楼上脑门一转悠,我靠,我也登基过过皇帝瘾算了,这就为冯道的宰相职业提供了广泛的客户基础。
冯道侍奉的第一个皇帝是占据幽州的刘守光,由于冯道反对刘守光称帝,遂被打入大牢。按照修史者的观点,一朝为臣,终身是奴,君辱臣死,主耻奴亡。而刘守光死后冯道却居然敢不死,实在是让奴才们咽不下这口气。
冯道所侍奉的第二个皇帝是后唐的李存勖,李存勖称帝后,先升冯道为郎中、翰林学士,灭了后梁又授户部侍郎。不久冯道父亲去世,按封建法律规定,要暂时辞官回乡守孝。服孝期间,家乡闹饥荒,冯道便将自己家里的财物全部拿出来周济乡亲,自己住在茅草屋里,当地的官吏送来的东西他都没有接受。当时大契丹已素闻冯道大名,想将他抢走,由于边境守军严密防备,这才没有得逞。
冯道在家乡并没有摆官架,而是亲自下地劳动,也上山砍柴,对一些缺乏劳力的人家他也尽力帮助。
到了耶律德光横空出世的时候,冯道正在替他的第三个皇帝老板李嗣源打工。因为李嗣源的赏识,不久冯道便被升为宰相。在这期间冯道做了两件事:一是把诗人聂夷中的诗《伤田农家》——“二月卖新丝,五月粜秋谷。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偏照逃亡屋。”让李嗣源经常诵读;二是曾借李嗣源心爱的玉杯劝诫他修仁德之道。因而冯道赢得了李嗣源的敬重。
说起来这个历史真是怪到家了,这么多的皇帝,居然活不过冯道这么一个糟老头子。不久,乖乖听话的李嗣源死翘翘了,冯道就又换了他的第四任皇帝老板李从厚。李从厚是李嗣源的亲生儿子,但是他很快丢了皇帝的宝座,冯道来不及指点他什么。
冯道的第五个皇帝老板是李从珂。李从珂这个皇位就是从李从厚手中夺过来的,他之所以能够做成这件事,是因为他是李嗣源的养子。抢了皇帝宝座的当天,冯道率领百官迎接他登基。但是李从珂只喜欢对主子忠诚的奴才,不喜欢像冯道这样特立独行的怪人,就打发他出京城到外地去做官。
这件事李从珂做错了。
错在何处?
他也不想一想,冯道乃职业宰相,称得上专业型的人才,他居然敢不用像冯道这样的专家,那还能混得下去吗?
混不下去的,这都在史书上写着呢——《推背图》上也有的。
连冯道都不用,这还像话吗?
有人生气了。
生气的人一个叫石敬瑭,另一个叫赵德钧。
石敬瑭,雄性,出产于李克用手下沙陀军事将领臬捩鸡的家中,落地就会啼哭,天才!后娶后唐明宗李嗣源女儿为妻,正式进入中央权力中心。
赵德钧,雄性,家有养子一名,名赵延寿,娶了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另一个女儿,在李嗣源面前说话也是管用的。
石敬瑭和赵德钧都认为李从珂不是个东西,但自家的兵力又不足,于是双方求助于大契丹的耶律德光。
这样耶律德光就可以挑挑拣拣了,看两家谁开出的条件好。
赵德钧在这一轮竞标中隆重败北。
他开不过石敬瑭。
因为石敬瑭敢整,一点也不脸红的管比他小十岁的耶律德光叫爹,这本事一般人学不来。虽然学不来,但赵德钧却仍是不服,又进行了最后的努力,努力的结果,是他们父子双双去了契丹,耶律德光明确地告诉他:我们契丹人最重承诺,我既然已经答应了石部,那么除非石头烂掉,我的主意才能改变。
赵德钧很没情绪,但他的养子赵延寿却在大契丹幸福地做起了官。
人生啊,就是这么扯淡!
这句感叹是皇帝李从珂抱着后宫的美女们发出的。
契丹大军排山倒海一般拥来,让李从珂闹心不已,他在宫里摆上酒宴,喝得迷迷糊糊之后,就放起了一把火,正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石敬瑭如愿以偿地做上了儿皇帝,建国号后晋,他是不会再犯李从珂的错误的,甫一登基,就命令职业宰相冯道做他的宰相。
冯道乐颠颠地赶来了,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出使契丹。
而契丹更是久闻冯道其名,早有心将他据为己有,于是趁机点名让他出使契丹。石敬瑭舍不得放冯道离去,想另觅使者,不想其他人听说是出使契丹,无不脸上变色,双股颤抖,于是冯道镇静地在一张纸上写了两个字:“道去”,余人见之,无不落泪——这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落泪你不替冯道去?
耶律德光听说冯道要来了,就要亲自迎接,有大臣劝阻他说:天子没有迎接宰相的礼节。耶律德光这才没有去。
为回到中原,冯道用心周旋。得到赏赐后,冯道便都换成薪炭,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北地太冷,我年老难以抵御,所以早作准备。像要久留的意思。见冯道这样,耶律德光很感动,就让他回去,冯道却再三请求留下来,耶律德光仍让他走。冯道又在驿馆住了一个月才启程上路,路上也走得很慢,契丹的官员让住就住,两个月才走出契丹边界。左右随从不解地问:“从北边能回来,我们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您还要住宿停留,为什么这样啊?”冯道说:“纵使你急速返回,那契丹的良马一夜就能追上,根本就逃不掉,慢慢走反倒能安全返回。”大家听了,叹服不已。
欲速则不达,欲达不可速。老头儿冯道果然有两把刷子。
出使契丹回来之后,冯道受到石敬瑭的进一步重用,国中政务,无论大小,非问冯道而不能决,甚至石敬瑭还就军事问题请教过冯道。冯道曾经表示过请辞,石敬瑭勃然大怒,坚决不许,甚至连冯道的辞呈都不看一眼。
就这样冯道替儿皇帝石敬瑭打了整整七年的工,然后又换了老板。
石敬瑭死掉,他的儿子石重贵接班,他就是职业宰相冯道的第七个老板了。石重贵这人向来以父亲以儿皇帝自居为耻,即位之后先将冯道放逐,随后废除了石敬瑭与契丹的条约。契丹皇帝耶律德光闻之大怒,驱兵而入,灭后晋。
没办法,冯道只能再换老板。
大契丹!
耶律德光!
耶律德光问过冯道如何治理中原:“天下百姓,如何救得?”
冯道顺着他说:“现在的百姓即使佛陀再世也救不得,只有皇帝能救得!”
这话分明是在讨好耶律德光,另一层意思则是劝他不要滥杀无辜。
劝耶律德光的不止冯道一个人,大契丹的吏部尚书张砺,就曾建议耶律德光取得中原之后,全部委任汉人治国。可是耶律德光生平头一次不听人劝,笑曰:你的,汉人的事情统统知道,但我们大契丹的事情,你的统统不知道。
那么大契丹有什么事情汉人不知道呢?
汉人马上就清楚了。
打草谷。
打草谷好啊,打来草谷喂牲口,这没什么错吧?
可是中原地带哪来的什么草谷可打?
只有黎民百姓。
于是黎民百姓遭殃的日子来临了。
这下子汉人生气了,干什么啊这是,你说说你这个耶律德光,大家让你这个异族人当皇帝,那是给你面子,你自己也应该知道点好歹吧?既然你这么不懂事,那大家也不跟你玩了。
天下遂反。
耶律德光看到这种情形,好大不乐意,生气地道:汉人太不够意思了,不好弄,咱们回家,不跟他们玩了。
走?你走得了吗?
耶律德光身死栾城。
这就是《推背图》中的预言故事了:系铃自解铃,父亡子亦死。
耶律德光、石敬瑭这对宝贝父子都死翘翘了。
《推背图》的这一象算是结束了,但历史仍然缓慢向前发展着。
被耶律德光掳至镇州的冯道获得自由,造反的军士推选他为统帅,冯道笑着拒绝了,说:“儒臣安能谋大事,这都是你们大家的功劳。”然后他看到军中有被掳的中原妇女,就变卖私产将她们赎回,并安全送回家中。
接下来冯道又替他的第八个皇帝老板——后汉刘知远打工,然后是第九个皇帝老板——后周郭威,然后是第十个皇帝老板——后周世宗柴荣,他甚至替柴荣修好了郭威的陵墓,亲手埋葬了这个时代。
歌舞升平的大宋行将到来。
冯道这才幸福地咽气。
他的一生,是为了百姓的一生,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实践了儒者无适无莫、义之与比的理想。但无论是在他的生前还是死后,始终是谤名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