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铭,一九五一年生于香港,学成于香港工业学院,一九七五年移居加拿大,未能学以致用,改行投身餐饮行业。辗转就职于多伦多数家著名餐厅。一九九二年来到中国大陆,先在金牛苑集团管理的上海绿谷别墅任经理,后至半岛集团管理的北京王府饭店嘉陵楼餐厅任经理,自一九九四年元月一日起,受聘于锦江集团管理的北京昆仑饭店,官居餐饮总监,成为锦江集团所属企业中职位最高的外籍雇员,任职凡八个月。于九四年九月八日在山西五台山亡于车祸。
聘用外籍员工在国有企业担任高级的管理职务,无疑是一种尝试和一场赌博。昆仑饭店从九三年下半年开始,客源结构由低向高的转换速度出人意料,对餐饮水平的提升形成前所未有的压力。到了九四年年初,除了上海风味餐厅因前有吴春兰,后有赵仁良,仍然一枝独秀外,只有四季咖啡厅的生意随着商务散客的大量涌入,应运而生。而锦园餐厅和“三十年代”夜总会残损待修,已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日餐“桔泉”,在开张之初依仗名厨马场正宪主政,曾辉煌一度,之后数年,一蹶不振。在它的对面,丝路餐厅的火锅在九三年火爆了片刻,同样每况愈下了。两年前还盛极一时的宴会部,也如同一位过气的明星,如果没有新的包装和新的出品,面临的将只能是受众的冷淡与弃离。
在这样一个艰难的冬天,沈家铭在加拿大做了短暂休假,匆匆回到北京,显得有些紧张地坐进了餐饮总监的办公室里。
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一次冒险,一九九〇年我在上海新锦江大酒店任总经理时,曾经聘用过一位意大利籍的餐厅经理,由于他和本地员工日甚一日的矛盾冲突,那次“引进”不算成功。这使得我在考虑沈家铭的聘用时,心有余悸。正常情况下,在个别薄弱的岗位聘请外籍员工,当然会给我们带来一些专业的经验和成熟的操作,但同时也会带来麻烦。这些外国人,包括沈家铭这样的“假洋鬼子”,进入我们中国的国有企业,也将面临两种文化,两种体制的激烈冲突、国企的工作习惯,管理模式,人际关系,他们能不能适应,谁也不敢保证。
所以,这个职务对于沈家铭来说也是一次冒险。在他四十三年的人生经历中,只有两年是在中国大陆,而且是就职于外国公司管理的企业。昆仑饭店对他毕竟太陌生了,他只身一人从另一个世界走来,他在这里的孤独几乎注定。尽管每个人都在回避冒险,但我还是在一九九三年的腊月三十那一天,心存犹豫地同意人事部与沈家铭签订了聘用合同。
合同规定:乙方到职后,需经三个月试用期,在试用期甲方有权提前十天通知对方终止合同……
八个月之后,沈家铭死了。
沈家铭死后,我听到和看到的,是很多很多的惋惜之声和怀念之情,这让我在悲伤的同时又感到一丝欣慰,因为这证明他确实赢得了大家的好感。他那么迅速地接受了我们的许多习惯和原则,接受了我们“思想政治工作”的方法和程序。他和很多干部——北京的和上海的,同级的和下级的——混得很熟,成为大家当中的一个。在这八个月中,我能感受到他行事的谨慎,和对融入我们这个集体的渴求。
在这里我不能不为我们这个集体拥有这样的包容性感到骄傲。在沈家铭适应我们的同时,我们每一个人也都在适应他。我们很多人真诚地给过他温暖和支持,对他的缺点则表现出必要的谅解和耐心。
八个月来他做了什么呢?他使宴会部的厨房力量得到了加强,并且开始着手灶具设备的更新换代。沈家铭计划在九月至十月间推出全套新的宴会菜单。桔泉餐厅正式更名为东京料理,改善了厨房和前台的管理,出品和服务的质量明显好转,营业额数倍增加,新设的寿司吧也告成在即,大有再度辉煌的势头。丝路餐厅更是脱胎换骨,摇身一变,由敦煌佛窟南渡,成了满身法国殖民地痕迹的“芭蕉别墅”,准备和北京唯一经营越南菜的西贡餐厅,争一步之短长。在清理沈家铭的遗物时,我们还在他的宿舍里,翻出一份卡拉OK歌厅的酒水推销方案……他的政绩不必一一评说,总之这些天沈家铭和我们一起,在这些方案和计划的无数细节中忙碌。为了照顾他的生活,我们安排他从职工公寓迁进饭店的客房,他谢绝了,我们破例允许他免费使用健身房和游泳池,但他一次没有去过。
看上去他在昆仑是愉快的,他对国外的家人表达过这种愉快的心情,在发生车祸的那天中午,还对我们培训部的经理说起他如何喜欢北京,喜欢昆仑,打算在此定居下去,了此一生。培训部经理不信,两人还打了赌,约定三十年之后再定输赢。
但是几小时之后他就死了,意外而且突然,震惊了我们所有的人。当天晚上我的同事从山西打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使我彻夜未眠,因为他们去山西考察是我同意的,所以对他的死我似乎负有责任。他是在对生活和未来抱有美好憧憬的时候死去的,这使他的死显得格外不幸。
他在山西不止一次地和同伴津津乐道正在装修的越南餐厅,那餐厅还有一个法文的名字叫做“情人”,他显然是爱上这位“情人”了。他们“恋爱”有日,却一直不知道她出嫁时将是怎样的新装。我们曾经互相承诺,我向他保证将把她装饰得异彩夺目,他向我保证餐厅的菜品好吃。这位“情人”还未出世,已经被我们想象得风情万种。今天,“情人”终于打扮停当,出来见公婆了。她的姿色让人为之心动,这种心动又充满了伤感和遗憾,因为最钟爱她的人已经无法与我们同叹一声,迎接她的降生了。
沈先生当然也有很多缺点,在思想观念、工作方法和与我们的感情交流方面,都有许多可以指谪的地方。但我们中国人的道德,是不能在死者身后指指点点的。在这篇悼文将要结束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想起毛泽东主席写过的一篇著名的悼文《纪念白求恩》。白求恩是为共产主义的事业牺牲在中国的,而沈家铭是来中国打工挣钱,死于意外事故的,不可同日而语。他们之间唯一的相似之处,只不过同是始于加拿大,终于五台山罢了。不过,就现在这个时代来说,沈家铭离开自己的亲人,离开从小熟悉的生活环境,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加入我们的行列,为我们的事业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的地方,所以,我们应当真诚地悼念他。
按照迷信的说法,人死七天之后才可以安魂。到“满七”的这天,死者的灵魂是要回到生前的居所向亲友和他的用物告别的,所以这一天亲友们必须把他的房门敞开,让他方便出入。但在九月十五日这天的夜里,并没有人留意为沈家铭开门,所以宿舍楼沈家铭隔壁香港厨师养的那两条从来不叫的狗,竟反常地狂叫了一夜。第二天不少人低声猜测,说一定是沈先生回来了。沈家铭多少是有些信佛的,以佛教的圣地五台山作为终结之地其实是他的造化。现在,他的姐姐带着他的一撮寒灰回到加拿大去了,但我相信他的灵魂最终会实践他生前的愿望,姗姗地留在北京!
佛教是讲轮回转世的,如果真的心诚则灵的话,我们会看到他的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