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清晨,街上只有早班公共电车路过时发出的吱吱扭扭的声音。所有清真寺的阿訇都在唤醒塔上做晨礼,唱经的声音通过唤醒塔上的扩音器,像一个忽远忽近的长音,在城市上空飘荡。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因这唱经的声音变得肃然,天边的朝阳正缓缓地经过兰州。
街上有很多店铺,大部分窗门紧闭,回族饭馆却都已经开始忙碌起来。回族人是公认的勤劳,他们凌晨四五点左右就要起来准备一天的食材,我经常会被家门口饭馆里回族人唱的“花儿”叫醒。对于周围人来说,这不会是打扰,这一切都是自然声。
我手上提着一个盒子,盒子里躺着拆成四段的单簧管,它通体黑色,上面配着银色的按键,支起来就像一件卷成筒状的中山装。那是我父亲的颜色,也将是我的颜色。我正要去老师家上每周一次的单簧管课。老师家离得不远,步行十五分钟就能到。可能是因为朝阳的颜色,那唱经的声音,或者是对上课的倦怠,我希望那条路更长一些。
穿过最后一条街道,就到了老师家所在的中学家属院。老师每天早晨都要练琴。有时他会用双簧管吹《天鹅湖序曲》那一段,如果遇到那一段我就站在老师家门外听一会儿。那一段描述了王子成年礼盛大的舞会后,夜晚的天空飞来一群白天鹅。老师似乎很喜欢这一段,我也喜欢,但听老师说我要达到演奏这一段的水平还要很多年。我对达到那一步没有什么期望,因为我并不喜欢单簧管。
我敲门,师母给我打开门。师母是回族人,皮肤很白眼睛发蓝,她身上有一种干净利落的美。如果师母不在家,我会觉得非常失望。所有人都知道老师和师母的故事。老师和师母的恋爱是叛逆的,因为他们不是一个民族。师母的父母是很保守的教徒,他们的女儿应该嫁给一个穆斯林,所以他们坚决不肯接受这个来自汉族的女婿。他们不准师母出门,并威胁她若再和这个汉族人来往就和她断绝关系。他们僵持了很久,最终师母横下心离家出走,选择了和老师在一起。这一切引起了轩然大波,但是老师和师母的坚定解决了一切。
老师和师母至今每到过节都会买很多礼品去师母父母家,但她父母从来不为他们打开家门。师母每次都在门口哭很长时间,他们把礼品放在门口然后离开,那些礼品不久就出现在附近的垃圾桶里。老师为了师母,也开始遵守穆斯林的教规,据说他们每年都会把收入的一部分捐给清真寺。人们都很敬佩师母的勇气。
老师家是一套不大的平房,带一个院子。刚打扫过的地面洒了水,有一股土腥气,闻起来挺舒服。屋子里很简单也很整洁,窗户上挂着白纱提花的窗帘,桌子上摆着水果和回族的点心“馓子” 。师母让我随便点,吃些什么,我通常什么都不吃,这是父亲交代过的。我一节一节地把那件“中山装”卷起来,它的颜色在提醒我,少说话,不要乱动。
因为父亲和老师曾经是同学,老师对我有特殊的照顾,所以我的课程会安排在这样的早晨。这是美好的时刻,一天的开始。吹长音是我必修的课程,老师说长音是管乐的根基,演奏的好坏都取决于长音的稳定与否。他曾经给我演示过一个长音吹将近三分钟的功力。我每次课都以半个小时的长音汇报开始。我沿着音阶一个一个地吹下去,头很快会发晕,再过一会儿就没感觉了。有时候会很舒服,觉得整个身体和乐器都通畅了,发出的声音很好听。但大部分时候我吹出来的都是噪音。我的嘴唇在发麻,架着乐器的大拇指开始感觉到疼。
我的长音汇报老师不会在旁边听,他会去院子里。老师有个古怪的爱好,练飞刀。他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小树,他会拿一把英吉沙小刀用各种方式扎向小树,基本百发百中。老师扎小树的时候聚精会神,那时我就可以偷懒了,但他也不是每次都摆弄这些。他在院子里散步,我的声音却逃不出他的耳朵,我稍有放松,他就会出现在窗户外隔着玻璃看着我。
我喜欢老师家,他们家有种很不一样的气氛。老师家墙上挂着一幅阿拉伯风格的油画,画的是一个阿拉伯风格的庭院,庭院里坐着一个披着头巾的女孩。一束光线穿过庭院打在女孩的脚边。那幅画泛着一层很好看的淡蓝色,女孩面无表情,脚旁摆着一个水壶。我吹长音的时候喜欢把眼睛落在那幅画上,那里面的女孩和我差不多大,我们好像都在老老实实地度过这个早晨,既不快乐也不难过。
老师上课的时间比较长,除了严格的长音练习,其余时间都很随意。有时会给我分析练习曲、音阶排列以及练习目的,但对于我来说那谱纸上的一切都很陌生,五条线上的很多个小蝌蚪组成的世界,我不知道那里到底藏着什么。老师经常会给我听音乐,不仅单簧管,还有各种乐器的合奏。老师听这些音乐的时候很陶醉,我虽然不懂这些音乐,但也觉得不错。它们就像来的路上那些唱经的声音,在屋子里飘荡,这里的每一分钟都缓缓地滑过。
我只是个学生,这一切都是对的。我喜欢老师的长发,喜欢师母的蓝眼睛。猫在睡觉,窗台在落灰,女孩在画里。师母的声音柔柔的,问我那个大人最爱问的问题:玮玮啊,你长大了以后想做什么呢?我回答:我不知道。
其实我知道,我的理想就是:只要和音乐没有关系,做什么都好。
夏天的早晨,刚过四点天就蒙蒙亮了。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刻,清风是空的,露珠是圆的,树叶是崭新的。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来自相反的方向,一夜宿醉。走进院门时,东房的大爷正好出门,他很和蔼地说:呦,晨练回来了。我回答:回来了。
二十九岁那年,我在北京,住在东城区一个大杂院的最后一进房子里。那房子有近四米高,门口是汉白玉台阶,室内大理石铺地,隔空一米的木地板。两扇木制的门窗中间隔着一个回廊,夏天很阴凉,满屋子都是木头的霉湿味儿。像北京的很多大杂院一样,这里据说来头不小。来北京八年了,生活的高潮一个一个地来临,又一个一个地退去,我逐渐养成了奇怪的生活方式,白天像猫一样藏在屋子里,晚上在这个城市里四处游荡。
院子里有一棵大树,白天树叶“沙沙”地响,静得让你想不通两条胡同外面就是繁忙的首都。每次出门我都会选择穿胡同能到的路线,哪怕会绕路。这个城市的白天大得无边无际,快得令人窒息。那里有做不完的事情,就像是一个不停旋转的木马,一个梦还没有破碎,一百个梦就接踵而至。
几天前,我们的乐队解散了。最后一场演出在北面的一个小酒吧举行,观众不多。演出后大家围成一桌,我拿出几瓶白酒,说:来,今天咱们不是来喝酒的,今天咱们是来喝醉的。大家喝起来,谁都不提乐队解散的事儿。那个话题不用再说了,大家都明白,这个城市唯一不变的就是它一直都在变。而我们每个人都像这个城市的街道房屋一样,一次次被拆开,又一次次被重新组装起来。
很快,大家就醉了。有人开始念叨旧事,那些心意相通的日子,郊区排练室旁的荒草地,我们心里的那个温度。有人上台疯狂弹琴唱歌,酒精让我胸口有些东西在翻腾,一切都在摇晃,我觉得我在坠向一个很深的地方。
我听见台上的人大唱:北京,你要是再不爱我,我就不爱你了。我想说,北京不会爱上你的,北京谁都不爱。但我说不出来,我吐了。
没到家我就下了车。吐过之后我没再喝酒,很多的茶水让我清醒了一些。回到家我也肯定睡不着,还不如走一会儿路。我沿着护城河边的小路往前走,这条小路顺着河边一直延伸,走一段转个弯就能到家。小路在这样的早晨显得很悠长,周围有鸟在叫,我走在其中,觉得这个星球就剩自己一个人了。很多事过去了也就白白过去了,天一亮,这个黄金世界又会走出无数崭新的贵人,而我的前程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悲观地认识到:人生来完整,之后只是一个消散的过程,我正在消散中,而且很快。
新的一天开始了,我的一天结束了。邻居们说着话打扫院子,自行车铃“丁零零”地响。我坐在沙发上发愣,一年前搬来时我仔细地布置过这里,我换了新的窗帘、新的桌子,我以为会是一个新的开始。然后我就这样每天坐在屋子里的沙发上,像在等什么。等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成了一个颓唐的家伙,孤身一人,阴沉萧瑟。我想象着这个屋子曾经的主人,那个人骑马穿过京城,抖去身上的风尘,昂首在月光下驻足片刻,推开房门,家人站在回廊上等他。我觉得很难过,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家里墙上挂着一幅我从兰州带来的挂毯,上面写着穆斯林的经训箴言:
阿丹的子孙啊/
你每天得到自己的给养/
你却是哀愁的/
你每天减少自己的岁数/
你却是狂欢的/
你看昼夜怎样使新生的/化为腐朽/
怎样使遥远的/缩短为临近的/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我和一个女孩坐在一只小船上,四周淡蓝色的薄雾笼罩着我们。她坐在我前面,我看不到她的脸,我们只是很安静地坐着。我们没有划船,河水也并不流淌,可小船一直在平稳地向前,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知道我梦到的是谁,醒来后我发短信告诉她,我梦到她了。
我们是经过涛哥介绍认识的。涛哥是我兰州的朋友,也在北京待过。那次著名的瘟疫降临北京时,他和一个朋友去西南避疫,从此就住在那里,再没回来北京。涛哥在北京时我们周末经常一起去怀柔爬野长城,和他在一起我说话很多,我曾详细地给他虚构过我未来女朋友的形象。
去年的某天,涛哥坐在西南小镇的一家店里过下午,看见一个女孩在门口经过,女孩回头两人对视,然后就认识了。涛哥翻看女孩的相机,看到了我给他虚构过的那个未来女朋友。她站在上海火车站的月台上,笑得干净利落。
春天时,我们曾约在北京见面,度过了尴尬的三天。之后,联系很少。她回的短信对我梦到她这件事不置可否。她问我近来可好,我说不太好,喝酒很多昼夜颠倒。她说不要喝太多酒,要是不舒服就去哪儿走走散散心。我说你朋友还和涛哥在西南吗,她说他们还在一起,一直在西南。我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西南看看他们吗。短信很长时间都没回,隔了一会儿她回信说,好啊!
春天时,我们走在北京酒仙桥。北京的东北角是一个迷魂阵,尽管我在北京这么多年,我还是迷路了。我们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了,又一路无话,就这么尴尬地朝前走。她比我小很多,她出生在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她问我:那年夏天你在做什么呢?
那年夏天。那年夏天的清晨,我手上提着一个盒子,走在兰州的街上。街上只有早班公共电车路过时发出的吱吱扭扭的声音,所有清真寺的阿訇都在唤醒塔上做晨礼,唱经的声音通过唤醒塔上的扩音器,像一个忽远忽近的长音,在城市上空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