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是咱们中国文化古都,每条大街都能找得到南纸店,可是如果您打算买点儿高级笔墨纸张,那您就得跑趟琉璃厂,准保能称心合意,满载而归。
在前清科举时代所有进京赶考的举子,没有哪一位没去过琉璃厂的。这条街除了书局子就是南纸笔墨庄,再不就是这个阁、那个斋,还有什么山房等等店名典雅的古玩铺。南纸店虽然是一家挨着一家,可是人家各做各的买卖,谁也不抢谁的行。譬如拿厂西门靠着有正书局的清秘阁南纸店来吧,他家是以打朱丝格子最拿手。从前不管是四条或八条屏幅,讲究先打出朱丝格子来写,白纸嵌朱丝,不但大方显眼,而且间隔整齐划一。有的人不管写几言对联,都喜欢打朱丝格子,甚至于上下行款也打出来。想当年旧王孙溥心畲他是书家兼画家,有时自己一高兴,写对联先把写字的地方,用浅绛、浅碧,画成云龙、汉瓦、螭藻,各式各样的图案,然后再写字的。如果您是位书法名家,工于书而拙于画,这个工作就可以找清秘阁来画啦。您怎么说,他就能怎么画,包您称心满意。因为清秘阁有一位师傅,是大内如意馆出身,所以清秘阁这手绝活儿,在北平来说,哪一家南纸店也没法子跟它比的。
跟清秘阁正对面是淳菁阁,这家南纸店开得比较晚,大约是民国十一二年才开张的。因为东家头脑新颖,所以做生意的手法,也显着火爆,与众不同,而且能够迎合当时的新潮派的需要。像林风眠、王梦石、汤定之、陈半丁等人,都跟他家交买卖,于是研究出来古法翻新,仿宋染色笺。他们用黄柏胭脂栀子赤芍各种有色药料捶碎熬汁,分别拖染,制出来的信纸诗笺,不但古朴素雅,而且淡重发墨,书画家彼此函札往还,有一个时期大家都用淳菁阁的仿宋色笺。
他家跟姚茫父、陈师曾渊源很深。陈师曾又把染纸加矾古法传给他,于是他家的诗笺,可以蘸墨水写了。其时姚茫父、陈师曾、齐白石的字画,都是日本人最仰慕的,记得白石老人有一幅抬头见喜的工笔匦,是桌上一具蜡烛台,烛光煜煜,由上方垂下一缕细丝,系着一只赤红蜘蛛。由淳菁阁制成如矾诗笺,每匣五十张,一下子不知销了多少匣到日本去。后来日本文化人到北平观光访问,差不多都要到琉璃厂淳菁阁买几匣加矾诗笺,带回日本送人,才算得上是风雅之士。
中华书局的紧邻就是松古斋,柜台之前特别宽敞,据说那是乾嘉年间南纸店的格局。同时乾嘉名人笔记里,也有提到松古斋的,可见在那个时候,就有松古斋了。松古斋虽然不是装池裱画店,可是他家对于挖裱字画特别拿手。翁瓶斋日记里就说过,他收藏有国初四大名家书画团折扇十二把,打算挖裱成四条屏幅悬挂,可是又怕挖裱得不够精细,把扇面给裱坏了。后来还是听德珍斋古玩铺东家的,特别把松古斋挖裱的字画送给翁老过目,认为满意,才把扇面交松古斋去裱。从此翁瓶斋所有字画都交给松古斋去装池,日记里对松古斋还大捧而特捧呢。要说南纸店承应苏裱名人字画,十之八九都是过手交行买卖,手艺再好,还能盖得过好的装池店吗?后来北平有位画家胡佩蘅发现松古斋老东家有一赘婿,是苏州装裱字画一等一的高手,人家后柜有榆木加漆大裱画台,一代传一代,一点也不含糊,是真正上等苏裱,所以在北平真正玩字画的人要真正苏裱,一定找松古斋。
松古斋除了代裱字画外,还代卖《玉堂楷则》。现在提《玉堂楷则》恐怕没什么人知道了。可是当年没废科举时代,读书人为了应付朝考要写大卷子,所以从小进书房一开始练小楷,就要用加厚宣纸写白折子,既不写《灵飞经》,也不写“卫夫人”,一定要到松古斋买一册《玉堂楷则》来临摹。《玉堂楷则》里头的小楷,全是清朝各科会试三鼎甲的法书,像王仁堪、洪钧、曹鸿勋、陆润庠、冯文蔚、潘祖荫等人的书法,一个个都是工整端正足为写工楷的楷棋。不知松古斋是什么地方搜集来的,也按科分先后,鼎甲名次,精工石刻装帙成册,每本足银一两。不但京城里读书人家要买一本给子弟们临摹,就是直鲁豫各县书香门第人家,要是进京了也得买几本带回去,自己用或者送人。谁知道代卖《玉堂楷则》还真给松古斋挣了不少银子呢。
琉璃厂中间最出名的南纸店,那就属荣宝斋啦。他家限于地势,门脸儿并不怎么富丽堂皇,柜台前头,尤其仄逼。可是人家柜房后头,有小屋双楹辟为雅室,院内花木扶疏,室内文玩满架。名公巨卿,骚人墨客,凡是经过琉璃厂的,都要到琉璃厂的荣宝斋歇歇腿儿喝碗水。人家柜上不但烟茶伺候得特别周到,就是出来招呼陪客的掌柜或伙计,也都各有一套,能把主顾应付得宾至如归,皆大喜欢。因此荣宝斋的交往,比哪一家南纸店都宽,所以在他家挂笔单的,也特别多,不但前清三鼎甲都在荣宝斋有笔单,就是宣统几位师傅,如陈宝琛、朱益藩、梁鼎芬,也跟荣宝斋各有各的交情。
想当年要找八位或十六位太史公写一堂屏条,或是集锦折扇如果找不对门路,您就花多少钱,也凑不齐。可是您只要找荣宝斋托他家去烦,准保如响斯应,约期取件,包不误事。在平时各位太史公,都有写好裱好的大小对联,临空挂在荣宝斋的客房,而且每位都定有墨润,如果您看中哪一副,店里还管代求上款。只要哪一位太史公一旦驾往西方极乐世界,他的字画马上就有人到荣宝斋搜购遗墨,不几天这位故去太史公的法绘墨宝,必定溅价,那可准极啦。
不是淳菁阁有仿宋色笺加矾诗笺吗?樊樊山、罗瘿公、李宣倜、林开謇,这班名士,不知道是谁,找出一套梅花喜神谱,套印起来,当笺纸用。不但古色古香,而且滑润着墨,大家书翰往来,一窝蜂似的,大家又全部改用梅花喜神笺,成了当时文化界的一种习尚。
后来有几位专攻仕女的画家,把《红楼梦》全部人物,找精彩的回目,一共画了一百二十张,每张都用《西厢记》里词句题词,例如贾太君华堂开夜宴,题“积世老婆婆栊翠庵走火入魔”,妙玉被强盗背着越墙而逃,题“嗨,怎不回过脸儿来”。不但合情合景,而且有不少神来之笔。跟张善抒画虎,用《西厢》题画,同样妙绝。
可是谁买了这套诗笺,全是欣赏爱玩,舍不得拿来写字当信纸用。后来各地风雅之士,也到北平来搜购,这种诗笺跟故宫影印的故宫珍藏钟铭鼎彝,文玩字画的日历,在民国二十四五年的时候,都成了古玩摊上的古董啦。
厂东门有一家南纸店叫荣录堂,有三间门脸,非常开阔,门面虽然错金藻饰,可是斑驳脱落显得没精打采似的。门口右方还挂着一方小木牌词句,现在已经背不出来了,大意是“历代缙绅,奉准由本堂刻印,各家不得仿刻”字样。现在跟年轻朋友谈到缙绅,十有八九不知道缙绅是什么,说白了缙绅就是清朝全国官员代表出身经历的职员录,这个职员录可比现在职员录记载得详细,甚至于府道州县之下,还注明紧、要、冲,表示这个缺是繁是简,要冲不要冲。一年出一本,编印缙绅,好像是属于荣录堂的特权专利,从来也没见过别家编印的。
荣录堂后柜有八九间货仓里头存的都是刻缙绅的木板,据说从顺治三年(1646)到宣统三年(1911)一律保存得完整无缺。这个买卖是山西祁县刘家开的。到了民国十六七年掌柜的叫刘乐山,不但是饱学之士,而且鉴赏纸张,另有独到之处,有一年春节进厂甸,笔者在地摊儿上看见有一卷宣纸,外头一张已经泛黄,一共十二张,里头十一张全都完整如新,既未认色,也没毛边,纸质细润澄白,所差者就是尺寸不对,三尺见方,写字作画,都不合适。因为纸的料子好,所以花了八毛五分钱,把十二张全买下来。经过荣录堂的时候就进去歇歇腿儿,把纸打开请刘乐老给把合把合。哪知道刚一打纸卷,刘老就说您买到乾隆纸了。据他说一闻纸香就知道是乾隆纸,因为卷而未用,没有经过风吹雨洒的乾隆纸,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纸香。他把整张纸在日光底下一照,正中间有一尺大小水印暗纹。团龙围绕着一个三字,在八卦里是乾卦。纸里所嵌水印,更说明了是乾隆纸一点也没错。后来上海德古斋古玩铺开业,笔者送了四张乾隆纸做贺礼。开张当天就被识货的吴湖帆,以四百元代价一齐买去。在古德斋来说是做了一号露脸的买卖,在笔者来说,送了一份儿大人情。谁又知道纸的来价,只有几分钱一张呢。
在民国十六七年北平市面上忽然出现若干细密洒金五色粉笺,印金五色花笺,磁青纸,观音纸,江西铅山的榜纸、临川的大笺纸,浙江常山的奏本纸,绍兴的蜡笺、黄笺、花笺、罗纹笺,甚至于宋朝澄心堂纸,龙须纸,都有人送到门上来托售。笔者凡是碰到这类古代名纸,一律都送请刘乐老加以鉴定后,每种都收藏了一些,可惜全没带到台湾来,否则这些纸留到现在,那岂不都成旷代瑰宝了么!
北平的笔墨庄也都集中琉璃厂一带。虽然说的湖笔徽墨,可是都是湖笔庄代卖墨,真正专门卖墨的墨庄,至少在北平来说,还真少见呢。先说胡开文吧,他家写小字的笔毫最好,从七紫三羊来说,一种是普通的,杆细毫短,价钱自然公道。还有特选的,杆粗毫长,一般写白折子练小楷,就都可以用了。另外有一种精选七紫三羊,在白面卖一块八毛钱一袋儿的时候,一枝精选的七紫三羊就要卖到一块五六。还有八紫二分羊、九紫一分羊,紫毫越多,价码也越高,一枝长锋纯紫毫,在当时大约是合两袋洋面。笔好当然笔管也跟着讲究起来,像什么金管、银管、斑竹管、湘妃竹管、象牙管、玳瑁管、玻璃管、镂金管、绿沉漆管、雕红管、棕竹管、紫檀管、花梨管、虬角管、琢玉管,王公巨卿,书香门第,什么样笔管都有,真是让人目迷五色。可是实在说起来,还是白竹薄标(光滑细致的意思,薄标是行话)最能挥洒自如,得用笔之妙。
先伯祖石襄公在湖州府任上,训练一个书童胡三元研究制笔,把选制湖笔的诀窍,都学全啦,而且特精,在湖州一般笔工都尊为高手。后来先伯祖卸任回京,胡三元也跟着到北平给先伯祖制笔兼司笔札。等先伯祖去世,胡开文笔庄马上重金礼聘他去做大拿,大拿说新名词,就是高等顾问。笔者字虽然写不好,可是当年在北平,选笔还顶严格。有一次在胡开文选定几枝紫毫,打算让胡开文刻上我自己认为很得意七律里一句“闲秋不为花落深”诗句,恰巧胡三元老叔在柜上闲坐,一看我知道选笔刻字,特别高兴说:“你既然懂得选笔,我就卖卖老精神吧。”立刻一挽袖子,拿起刻刀,几下子就把这句诗刻好抹了红,还刻上边款是“胡三元为闲愁主人选制”,边款加蓝。胡老又拿出两枝旧藏长锋羊毫对笔,上刻“大富贵亦寿考吴兴守者精选特制”几个字,他说这是先伯祖道五十大寿他一共选制了二十枝,现在只剩下两枝,就送给我吧。后来笔者发觉这枝笔笔锋软熟极易挥洒,不但便于取势,而且回锋转折之间,也不致棱角毕露,写出来的字,尤其淡逸纯和,圆润自由毫无火气,的确够得上神品两个字。
胡老说制笔方法,以尖齐圆健为四大要素,笔之所贵者在毫,毫坚则尖。用青羊毛、丰狐毛、鼠须、虎毛、牛毛、麝毛、羊须、猪鬓、狸毛,甚至胎发都可以制笔,然而都不如兔毛。可是兔子讲究是崇山绝壑里的最好,这种兔子特别肥硕,毫长而锐,秋毫取其健,冬毫取其坚,春夏兔毫,则属于普通兔毫,不能列入极品了。若是这一年中秋不见月,则山兔不孕,这种兔毫少而坚健,在选毫方面算是珍品。要是胡老不说,我们真想不到做毛笔,还有这么多讲究呢。
琉璃厂还有一家笔庄叫李文田,门口儿有个哑巴院儿,好像是做庄的买卖,他家是以写大字的抓笔出名,笔越大越好。北平有一位大书家,以给人家写匾额最负盛名的华世奎,就非用李文田的笔不可,说是用李文田的笔写榜书,清道生动,真趣自然。从前画家金拱北作画也爱李文田的画笔,白描画用他家的中管鼠心毫,运动省力,点画无失。经他这么一说,不但湖社弟子如惠柘湖、何雪湖等人相率效尤,就连溥雪斋、马伯逸、徐燕荪这些故都名画家也都觉得李文田的笔,诚然有天机偶发落笔自如的意境。
藏园老人傅沅叔有一次告诉笔者说:“写字作画,一定要笔墨纸张相配合。有些人说用恶劣墨也可以写出好字画来,那真是欺人之谈。不过旧墨越来越难得,新墨越做越离谱,将来总有一天连嫁娶送新郎倌文房四宝的礼墨都有成了古董呢。故宫博物院在神武门标卖一批清官内库房发现霉变、破碎、虫蚀,鼠咬的废品,其中有一项是变质颜料跟碎墨,都被李文田整批标买去了。名为碎墨,其实有若干是非常完整的,其中还有圈书用的朱绿黄蓝紫绛墨锭,都是清代帝王御用之品,更是名贵异常。”笔者闻听之后,特地到李文田处选了一些收藏。现在想想这些东西,有钱也没处去买啦。
贺莲青也是北平有名笔墨庄。他家的笔不但选毫精细,所用笔管选材也特别严格。您买他家的上品的好笔来用,如果锋芒脱落笔肚松散,可以把原笔拿到店里重新选扎,只按原价七折收费。到他家买笔,如果真是一位主顾,他会告诉您一套笔的保养法,他说笔用完一定要在笔洗子里,把残墨洗干净,则笔毫可以经久不脱,同时戴上笔帽,免得伤了笔锋。若是沾了油,赶快用皂角汤洗去。如果这枝笔暂时不用,或者出外,可以用黄连煮汤,轻蘸笔头,等于后收起,就是经年不用,也不会虫蛀。您想想像这样给顾客服务,现在上什么地方去找呀。
写到此处,恰好小孙子放学回家,正准备学校功课,先写大小楷,一看大字笔套在一个塑料笔帽里,帽短而小,笔杆如枯枝,无锋少芒,简直是一撮子麻劈儿。现在写字求其简便,都用塑料墨盒,不要说是墨香,求其没有臭胶味,已经是上上大吉了。再看所用的薄薄的一张,任何人拿这张纸来写字,都可以力透纸背。一共三大行,两行写大字,另一大行再分成三行写小字。我的天!不要说颜鲁公、赵松雪了,您就是把王右军、欧阳询请了来也写不出铁画银钩,龙翔凤舞的好字来呀。我们下一代的写字,如果再这样不先利器长此马虎下去,礼失而求诸野,我想将来总有一天,要到韩圉日本去留学,学写中国毛笔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