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在北平的人办丧事从人断气之前就开始了,规矩又多又繁。本文写出了现在一般人不知道的故事。
北平从元朝到民初,七百年来都是国都所在地,对办丧葬大事有整套办法,一板一眼都有条不紊。
先从病人临危说起。病人一喘气,眼看灯尽油干,病家就要先让杠房(北平杠房就是棺材铺,卖棺材、开吊、出殡都由它承应)送吉祥板儿来。吉祥板儿就是红漆没床壁的木板炕床,外带一条床围子。
一般人家要在病人咽气之前,替他净净身子,穿上寿衣。据说不早点穿,死后就带不走啦。念佛的人家就不同了,病人临危时,所有在眼前送终的人一律高声念佛,不准哭泣,说是一哭,激发垂危人的七情六欲,就不能往生极乐,转入轮回。要等病人死了,再换穿寿衣,抬到吉祥床上停放妥当后,才能号啕大哭,举哀尽礼。
死者一停好,丧家第一件事是请阴阳生。在清代,阴阳生是归僧纲司管辖的,民国时隶属卫生局。阴阳生也各有辖区地段,不能越区。阴阳生先发给丧家三寸来长、一寸多宽刻上木戳的黄纸条,写上如“三槐堂王”等字样,贴在门首。阴阳生看到他的堂名帖,才敢进来。阴阳生一进门,先看亡人的手指,他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时候掉的魂,哪一刻咽的气,入殓应取什么时辰,忌什么属相,哪一天出殃(又叫回煞),煞高几丈几尺,有什么忌避。他把这些都写在殃榜上,殃榜开好就放在亡人胸前压上一个小镜子,据说这样可以避免炸尸。接着给亡人盖上蒙头纸,点上倒头灯,供上一碗倒头饭,饭上插着一个用面裹成的棒儿,说这是亡人过恶狗村的打狗棒儿。如果家里有匾额或穿衣镜等一律要用黄纸封起来,朱红大门也要用黑漆油盖起来,然后要叫棚铺来搭棚。
搭棚是北平棚匠的一种绝活儿,他们搭棚既不用刀凿斧锯,更不用挖坑栽桩,他们用沙槁为梁柱,用麻绳儿为经络,加上一领一领的芦席,就搭出高起脊、前出檐、后见厦的蓝花素鹤大玻璃丧棚了。
北平办丧事,人死三天叫接三。这天耍念经,烧楼库,放焰口(超度亡魂的仪式)。至亲好友没有赶上送殓的人在接三这天一定要来致祭一番。所以接三在北平是个大典,棚铺搭的棚一定要在接三的和尚上座之前报齐,否则这买卖就算砸了。
北平杠房一送了吉祥床,杠房就派人留在丧宅支应。人一咽气,如果本家是旗籍,杠房立刻运来一人高的红漆大木架,竖起三丈多长、一尺多宽的平金大幡,八旗又各有各旗的标志。如果本家不是旗籍,那么杠房就送来一对一人多高的门鼓、一对唢呐、一锣一磬,有四位吹鼓手在门道摆开。官客来时要打鼓,堂客来时就吹唢呐。每天日出而来,吹打一番叫早吹。日没再吹打一番,一直到出殡,金棺上大杠后他们才算任务终了。
死者入殓分高殓和低殓两种。低殓是把棺材乎放地上,将死者抬人棺内,再由杠夫架在灵堂正中间停放棺材的黑漆长凳上。高殓是先将棺材停放长凳上,两旁各放一条长门凳,由家人亲属用宽布带托衬。在衾褥底下,半托半曳,把尸体高举进棺。尸一离床,杠房立刻有人把吉祥床往地上一掀,床板散落,哗啦一响,说是破除厉气。
北平棺材分满材、汉材和行材三种:满材是凸出一块葫芦形厚木板,尺寸稍大;汉材比较细巧;行材是入死在异乡准备盘灵回籍安葬用的,尺寸更小巧,也特别结实。在北平,满材和汉材一律不讲究加漆。南方棺材是裹一道夏布,加一遍漆,加得愈多愈好。北平棺材无论是杉木十三圆、金丝楠木甚至老年阴陈木,都要露着白碴儿,让人一瞧就知道是用什么木料。棺材里先放石灰包,再加上各式各样香末口袋,可以吸湿去潮,防止尸水外溢。
大殓时,先由孝子、孝孙给亡人开光。事先要备妥一碗无根水和干净棉花,由孝眷将亡人七窍都用水洗擦一下,然后把水碗往外一掷摔得粉碎,再把珠宝珍玩等殉葬物品安放入棺内,由棺材铺派人来封棺。封棺是用木制包头钉来钉棺,匠人封棺,孝子要高喊“躲钉”,表示提醒亡人。封棺完毕,大家再正式行礼举哀。
北平人办丧事要印讣闻分告亲友,料定至近戚友要在大殓前亲来探丧的,得先送报丧条去。报丧条都是单张的,用有光纸石印,写明×××于×年×月×时去世,择于×日×时大殓;下款是××堂账房禀报,下注“交门房口回”,表示这是不吉之事,不能直达人家堂奥,右上角还得用红纸粘上人家地名和官称。
此时孝子真正是罪孽深重,见了人无论尊卑长幼,就得磕头,据说头磕得越多,越能给亡人免罪,说穿了也无非是让丧家尽孝尽礼罢了。孝子还要给亲戚们送孝,有粗布孝服和细布孝服,关系越近的亲戚穿的孝服布越粗,关系越远布越细。大户人家尤其是旗籍发孝服也是一笔大开销。家里下人无论男女一律发粗布一匹,男丁穿青布靴子,夏天穿白苇裢,秋冬穿黑布秋帽。妇女各发一份儿自簪子。做七那天,一念经,丧棚里一片白色素服,真有庄严肃穆的气氛。
在丧礼中,接三这天举行第一个大典。这时候灵柩安好了,灵位加上绣寸蟒大罩,供桌前要供香烛长命灯,还供烟、茶、香花和水果。第一桌供菜,要等姑奶奶来供,叫做开烟火,然后别人才能用祭席来上祭。这一天,院子三面有台阶的月台也搭起来了,地毯也铺上了。供桌设置一份珐琅烧素花的奠池,左边放酒盅,右边放着一把细脖子长把儿的酒壶,下面放着一方黑布拜垫,上面盖着一条红毡子。
官客来吊祭,应当先把红毡子掀起,然后跪在垫子上磕头(铺红毡子是孝家表示不敢当,掀红毡表示吊者尽礼)。丧家有两位穿孝服的执事各在左右跟着跪下。左边执事酌满一盅酒,交给祭人,祭人举杯后把酒洒在奠池里,把空杯交给右边执事。如此三献三叩首后起身入帏,向孝子致唁,退出来就有招待人员招呼入座或入席了。
还有一种吊祭叫高奠,例如长辈对晚辈、有爵位的王公对一般官吏或者皇上派的内监大臣来吊祭,都不行跪拜礼。他们要站在灵前奠酒,就得高架奠池。这种礼仪到了民国十三年宣统一出官后,大家都渐渐淡忘了。
北平有排场的人家办白事都要念经,经分和尚羟、喇嘛经、道士经、尼姑经还有居士经。经是论棚算,念三天经,放一台焰口算是一棚。喇嘛的念经衬钱最贵。白塔寺、雍和官的喇嘛都应佛事,他们穿黄缎子靴帽袍套,念起经来讲究一口气念二十来字,把脸憋得像紫茄子一样。大喇叭拉出号杆有一丈多长,大神鼓也有四尺见方。谁家办丧事一念喇嘛经,左邻右舍就别想睡觉了。
念道士经讲究请白云观的道士,他们戴绣花鹤氅黑缎子道冠,在灵前一转咒、一拜忏,神气极了。
念尼姑经的以三圣庵最有名,出来应佛事的尼姑个个都是唇红齿白,头皮泛青。年轻的尼僧念一棚尼姑经,衬钱虽然不多,佛事的名堂可不少。北平有身份的人家最忌三姑六婆,请念尼姑经的并不多。
北平大小庙宇几百座,大概半数以上都应佛事,超荐亡灵。要请道高德重的高僧大都请法源寺、拈花寺的僧众来超渡。如果讲排场、论气势,那要数北新桥的九顶娘娘庙了,他们是子孙院儿,不忌荤腥,可以娶妻生子。住持心宸大和尚的嗓音洪亮,身材魁梧。他们念三天经,棚里挂的刺绣佛幡要天天换新。心宸每天必定亲自拈香转两堂咒,每转一堂咒,换一堂绣花袈裟,的确花哨醒目,不同凡响。从前凡是跟丧家有深交的,尤其是舅老爷姑奶奶一类内亲,讲究送经和送焰口,事前都要打听清楚,可别跟九顶娘娘庙的径碰上了,否则相形之下比不过人家。
居士经多半是跟丧家有交情的信佛朋友自动凑的一棚经,人数或多或少,甚至茶水不扰。等到孝子办完丧事后再亲自去谢,还附带送点茶叶表示道谢。
超度亡魂最注重放焰口,丧家只要能力所及,都要接个三,放台焰口。讲究的人家要搭三面高台,分“高座”和“鬼脸座”(即平座)来对台放焰口,喇嘛、和尚、道士、尼姑和居士各放各的。记得当年宣统业师梁节庵先生去世,做“五七”时放了六台焰口,一会儿转咒,一会儿跪灵,把孝子梁思孝整惨了。
和尚、喇嘛放焰口都要洒甘露法食,法食又叫护食,是蒸出来的大小形状不同、点上红绿颜色的小馒头。护食架子有的三层,有的四层,顶上层有木宝塔,护食就供在塔门之前。护食一到,供奉灵前,焰口一上座,茶师傅一请护食,男女吊者就可以来取护食,据说拿回家给小孩插在床头上,可以压惊辟邪。在请护食之前,首座僧侣一边念咒掐诀,一边把护食掰碎,往月台上掷,表示施舍甘露法食,让孤魂野鬼来领受。
另外还有一种叫传灯焰口,事先由铺派(和尚派来的执事)在经座上按好两条带棚工的引线,各系一尊一尺来高的彩衣仙童,每人手捧灯碗一盏,等焰口一上台,孝家众亲都要绕着棺材而跪。焰口放到某一阶段,捧着灯碗的小仙童兢顺着引线而下,送到灵前,由跪在第一位的人接过灯碗磕个头,传给第二位。如此传绕棺材一周,再将灯碗放在下手仙童的灯盘里头,外线冉冉而去回到法坛,周而复始,叫做传灯焰口。据说这种传灯可以烛照幽冥,接引亡人早登极乐。放一台这种传灯焰口,比普通焰口价钱要高得多,普通人家办白事是不容易看得到的。
北平的小户人家遇到子孙满堂的老喜丧,和尚一高兴有用锣鼓打起花点儿,外带唱小曲儿的。梅兰芳唱《邓霞姑》有一场放风滚焰口,虽然有点儿唬人,可是这宗事也不能说真没有。
提起北平的糊冥衣,真可以说是一绝。冥衣铺门口的招牌大半都写着“车船轿马”、“寿生楼库”、“金山银山”、“细巧绫人”,凡是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河里浮的、草棵里蹦的、楼台殿阁、山水人物、一应家庭用具,只要点得出名堂,他们就能惟妙惟肖地给糊出来。有一位老太太一生别无所好,就是喜欢摸几圈。她一过世,生前牌友公议要给老太太糊一精致小巧的苏式麻将牌,让老太太在阴间解闷儿。听说这副牌是请北平糊烧活儿的第一高手郭崽子糊的。看过这副牌的人说,如果不说是纸糊的,谁也看不出牌是假的。
当年吴佩孚故世,随从照着他生前用的一张上铺夏布垫子的紫檀炕床糊了一份儿纸的,搁在丧棚里准备出殡的时候焚化。不料有一位莽撞的吊客行完礼,一看棚底下有座炕床正好歇歇腿儿,一屁股坐下去,炕床当然立刻报销了。
凡是够排场的丧事,就会有个一撮毛儿的人来当差。他一进门先奔账房,掏一个素封,上写官吊四色,其实是秀才人情,一毛不拔。跟着到灵前磕头行礼,领份儿孝服靴帽。从此逢七有经忏,他是风雨无阻,跟着用人吃中桌(北平办红白事,用人开四盆四碗席叫中桌)。这位一撮毛儿先生可以说是北平六九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他究竟姓什么叫什么,知道的人恐怕不多。据他自己说他叫王得胜,是蓝锭厂旗籍,年轻时候无知,喜欢用铁标撂人家放在天上的风筝。久而久之,他的腕力越来越强,索性专门给办丧事人家撒纸钱儿了。
全国各地只有北平出殡有撒纸钱儿这一说。灵柩凡是经过城门洞儿,或是经过十字路口、路祭棚以及庵观寺院,都要撒纸钱儿。
所谓纸钱儿,全是白报纸做的,碗口大小,中间榨个四方窟窿眼儿。一撮毛随殡撒一通纸钱儿,大概是合洋白面两袋半到三袋的价钱,若不是六十四人的大杠,还请不到一撮毛,一撮毛撒纸钱儿比别人撒纸钱儿都费。他随殡总是带着两个徒弟替他提着竹筐,竹筐儿垦放着纸钱儿,上头盖着一块湿手巾。后头跟着一群小叫化子,随地捡天上飘下来的纸钱,再用麻筋儿穿起来。一撮毛的徒弟们常趁人不备把筐里还没撒的纸钱儿打塞给小叫化子们,等出了关乡,到旷野荒郊,一撮毛就向本家账房伸手要钱补充纸钱儿了。此刻上不着村,下不着店,账房只有捏着鼻子让他宰,托他代办。他一会儿工夫把小叫化整理好的纸钱儿又拿出来,现大洋也进了他的腰包。北平的杠房是别的任何一省比不上的,东城最有名气的是恒茂杠房,西城就是日升杠房。北平管抬棺材的叫抬杠。别看抬杠的人一个一个脏兮兮不十分顺眼,不是行家还真当不了这份儿差。北平有句土话说:“抬杠比打职事儿的挣得多。”
依北平的规矩,十六个人抬的棺材够不上用官罩(一块绡片搭在棺材上启灵),二十四人抬的才将就用官罩。一般人死了最多用到六十四人抬杠,皇妃用八十人杠,皇后用一百人杠,皇帝才能用一百二十八人的大杠。抬杠的人要剃头,穿靴子。大杠要现用红漆和金漆重新油漆,抬杠的杠绳要用新红布重新缝裹(行话叫油杠包绳)。
抬杠的杠夫全是些好吃好赌的苦哈哈,剃头钱早赌输了,发的靴子进了当铺,等到启灵之前,打香尺的人(总管)一检查,只好临时叫剃头挑子免费替他当街剃个一千二净,靴子也只有替他们赎回再穿了。
杠房如果承应的是六十四人的大杠,十之八九必定油杠包绳,杠房一定要在马路旁边宽敞地方铺上新芦席,把大杠和官罩陈列起来,四角插上杠房的号旗。这一方面是替丧家摆场面,其实是给杠房做宣传。晾完杠后,要把大碗抬起来,中间用三红碗盛上九分满的水放在官罩里的托板上,抬着从一个牌楼到另一牌楼是一个来回。本家派人跟着演杠,验看一下这碗水溢出来没有,当然也得另外给赏钱的。
如果用四十八人抬杠,就可以大换班了。所谓大换班,是九十六个人分成两班,一班四十八个人,用绿驾衣和蓝驾衣、红帽翎和蓝帽翎来划分,一声“换班儿”。立刻蓝的全下,绿的全上,整齐划一,真不输现在的仪仗队。
北平抬杠的有一行规,棺材一启灵,一直把棺材抬到坟地落坑下葬,棺材才准着地,或者先在哪个庙里停灵才能落地;假如中途落地,这通丧事就算杠房的啦!
杠绳,不管是大扣或小扣一律都得是活扣,讲究一抖搂就开。听说从前有一个德国人特地到杠房去学怎么样打活扣杠绳,后来把这个打活扣的方法传给了德国童子军。
出殡不管是大杠或小杠都得有个总管,就是打香尺的人。一个打香尺的人指挥几十个人,既不叫一二三,也不喊口令,只凭他手里一根木棍儿,敲打另一块红木尺,把节奏分出快慢高低,就是指挥信号。凡是抬杠的左肩换右肩、右肩倒左肩、进退急徐或中途换人,全都靠这些信号,每个人也辨得很清楚,真不能不令人佩服。
出殡中当执事的人不需要什么技术,所以人品很杂。当小囔儿的一定要十四五岁的小男孩,在脖子上跨着一个红托盘,上面钟磬鼎彝香烟缭绕,嘴里一律喊着“哦”“唔”,还有一些架苍鹰、牵细犬、拉骆驼的人都要猎人装束,也得有些威武劲儿。扛挽联、打着十八班武艺的就男女老幼兼收,这可以让一班苦哈哈混上一顿窝窝头吃,也算是积德行善。
国父奉安大典时,灵榇从西山碧云寺到北平前门外东车站,是用的一百二十八人大杠,由北平西长安街日升杠房承应。官罩是银灰素软缎绣着青天白日党徽,既庄严又素雅。两根大杠鬃上白色亮漆,大杠柱头也漆着青天白日,官罩宝顶用宝蓝色油漆打光。金棺所经之处,大家含悲肃立,真是鸦雀无声。
当时日升杠房是左挑右选,集中了北平所有一等的年轻力壮的杠夫二百四十人,从北平一直送到南京。当时的浦口火车过江用的轮渡还没做好,沿途灵榇上下火车,过长江轮渡,上几百台阶的紫金山,都是这班杠夫一手承当的。一路上灵榇四平八稳,安若泰山。这帮杠夫走这趟南京不但钱挣足啦,回到北平一开唠就老半天。日升杠房的两根白漆大杠也始终竖在杠房的罩棚底下,表示“日升杠房是见过世面的大买卖家儿,你们瞧瞧这两根大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