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煤球烧热炕

宣统大婚,坤宁宫洞房,仍旧睡的是那张木区,一直到他移居储秀官,经皇后婉容的建议,买了一架钢丝弹簧的铜床,宫中才由睡匟而改为睡床的。

匿头之言

去年十一月二十八九号“盖仙”夏元瑜教授发表了一篇《红学盖论》仙心禅理,妙过通玄,令人拜服。据称他的行当是爬行,此行向所未闻,乍听之下亦惊亦喜,惊的是在下对于红学一窍不通,乃蒙雪芹前辈的青睐,喜的是仙缘深厚老友提携,愣拉小卒子过河挨上一角,仙缘稍纵即逝,赶紧来一段北方的摇煤球热炕,来凑凑热闹捧捧场,免得“盖仙”笑我笔头子太懒吧!

白炉子和“小胖小子”

内地有句俗语说:“霜降见冰碴儿。”一进十月,古城北京寒意已浓,清早盥洗,用凉水漱口就觉着有点冰牙根,在院里练套八段锦,呼吸之间已经有薄薄的“哈气”。依照清朝定制,十月初一升火炉,要到第二年二月初一撤火,霜降之后小雪以前,家家忙着撕下窗户上的冷布或珍珠罗,糊上高丽纸,风门加上蹦弓,房门换上棉门帘,煤屋子(北京中上人家有堆煤的屋子叫煤屋子)早就堆满了红煤、块煤,大小煤球。内地北方大都市的住家,都是以煤为主要燃料,红煤来自山西,摇煤球的煤末子,则来自离北京不远的门头沟,至于劈柴木炭用途极少,不过是引火之物罢了。

煤铺:北京大街小巷都有煤铺,屋子虽小,院子可得宽绰,煤末子堆积如山,还得有空地堆黄土、摇煤球、堆煤球、晒煤球(好在早年北京土地木十分值钱,要在台湾谁也开不起煤铺)。铺子院墙总是垩得粉白,写上“乌金墨玉”四个正楷大字,一个个赛包公似李逵的煤黑子忙出忙进,您到煤铺子叫煤球就如同到了非洲一样。

北京一些殷实住家,嫌煤铺的现成煤球土多煤少火头不旺,如果家里有偏院跨院,都喜欢到煤栈或是叫专门跑门头沟拉骆驼的运煤贩子,卸几车或几把骆驼(骆驼七只叫一把)的煤末子,倒在院子里,自然就有摇煤球的工人上门来兜生意了。虽然摇煤球不需要什么特别手艺,只要一把铁耙,一只钢铲,一个柳条编的方眼大簸箩就够了,可是摇煤球的不是定兴就是涞水老乡,很少有别的县份人干这个行当的。他们摇好煤球管晒干,管往煤屋子里堆,遇上天阴如墨,眼看要下雨,他们会让主人预备芦席油布,负责给煤球盖上。摇一次煤球,这一冬取暖的大小煤球炉子以及厨房的大灶都不怕没有煤烧了。

这种取暖的煤球炉子,北京人叫它白炉子,是专门手艺,材料是以斋堂(地名)产的白灰加细麻刀打磨而成。最有名一家铺子叫庞公道,二三十个大小工,有整年做不完的生意。北京不但住家用的白炉子都向他家买,就是饽饽铺的大烘炉,粥铺吊炉烧饼的吊炉也是庞公道独家生意。

取暖的白炉子分特、大、中、小四号,气派宅邸,钱庄票号屋宇深邃,用的都是特号大白炉子,外罩紫铜或白铜擦的锃光瓦亮的炉架子,不但钳、拨、通条齐全,就是砖磨的支炉碗儿,铁打的盖火也都一样不缺。放在炉盘子里,头二、三号的炉子,就要看屋子高矮大小调配啦。

还有一种炉边窄、炉身矮,肥而且胖的小煤球炉子,北京人叫它“小胖小子”,炉架底下装四个轮子,足专为推在炕洞里烧炕用的。

驱霉却湿之外,使得水仙腊梅都早着花

炕字有两个写法:“炕”跟“匟”。生火的是炕,不生火的是匟,南方都睡床,对北方人睡的炕或匟是不十分清楚的。

北方的大宅子都有一定的格局,不管是五开间、七开间,或是九开间,正中那间必定有一座四扇油绿屏门通往后进,平日门虽设而常关,遇有婚丧喜庆大典,才正式开启。平日在屏门之前,安放一张医床,匟上有匟桌,桌后放一小条桌,多半是安放一柄带玻璃罩的三镶玉如意,或是一对瓷帽筒。左右各设长靠枕厚坐褥一对,冬天加皮褥子,夏天换草席子。匿前左右还各放一只脚踏床,脚踏床中间,还要放上一对高腰云白铜的痰盂,是给来客痰嗽磕烟灰准备的。上宾生客都要请坐匟床奉烟敬茶,至于熟不拘礼的朋友才任便散坐呢!

北京最款式的王公宅邸,在四围走廊底下都是中空,有如现在的地下室,上房走廊左右各砌个炉炕,实际地下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地道。由正房通到套间东西厢房,炉炕上覆木板,掀开木板,可以循阶而下。正房两边各砌有一座或数座烧煤球的火池子,烧起煤球后,正房、套房、东西厢房都感觉到温暖如春,烧一次煤球,除了驱霉却湿,还能暖和上十天半个月之久。凛冽的严鍪烧个三两次,就可以熬过最冷的三九天啦。放在屋里的香橼、佛手、水仙、腊梅,均能提早着花,比放在花厂子里的暖洞里,还开得茁盛。不过烧一次地炉,耗用煤球数量太大,虽然早年煤便宜,可也所费不赀,所以除非家有喜庆大事,谁家也舍不得轻易点燃火池子来暖冬的。

八步床、宁波床瓜代了铺着厚褥的木匿

江南人都认为一到冬天,北方人家家都会烧热炕来取暖,其实北方城居的富贵人家,烧热炕的还极为罕见呢!有之那就是巡更守夜、看家护院、杂工小使住的更房下房了。热炕必须用砖或三合土砌起来的,砌炉灶砌热炕,一般水泥匠都不能承应,这项手艺又是一种专行,砌热炕他们行话叫“坌”。炕的下方有一坑洞,直通到底,烧热炕的炉子是特制品,肥墩墩又矮又胖,把火生旺后,放在有四个轱辘的铁架上,推进坑洞里。坑洞还要留两个通外面的气眼,虽然炉火熊熊,当时不会染受煤气,可是经过漫漫长夜,炉火熄灭,如果煤气内蕴,跟瓦斯中毒一样,可以致人于死。所以早年巡更守夜的更夫被煤气熏死的时有所闻,不算是什么特别新闻呢!

早年北京豪富之家因为在辇毂之下,所睡的匿,有些就仿效内廷,沿墙打造船形的木板匿,上有镂空描金的横楣子,雕缋彩错的落地罩,流苏锦帐,缇绣鸳稠,卧室有多长,匿就有多长。匿的两头,各放一张矮脚带屉小条桌,除了桌上安放座钟、挂表、烛台、明镜以及各式精巧小摆式外,抽屉里可以安放卸妆及穿戴所用的珠翠明趟。条桌下面各垫一条坚而且厚的普鲁毡子,可以稳住条桌不会晃荡,匿正中叠放各种厚薄棉夹模被,并把高矮长矩耳枕靠枕,堆成一大堆。这种匿的匿板,都是坚硬不蛀的木材,唯恐老年人睡在上面嫌板怕硬,所以铺垫的褥子,用料都以厚软轻暖为主。匾下虽然中空,可也没人安放宫熏火炉取暖的,三九天在被筒里放一只汤婆子焐被,也就够暖和的了。

在同光以前,北方还没有带弹簧的沙发椅榻,一般起坐椅凳,尽管是酸枝花梨紫檀,再加厚厚椅垫,坐在上面依然是挺腰立背太不舒服,所以后来才有藤心摇椅、香妃榻一类轻巧家具流行。自从南方藤屉棕绷的八步床、宁波床、填漆床流行到北方后,富贵人家先是匿床兼用,后来渐渐把木匠淘汰改睡软床的。至于家规严谨的人家,说是藤屉棕绷绵软,年轻人睡久了容易弯腰驼背,仍然不准睡床。现代医师极力主张大家睡木板床而摒弃弹簧床,可见当年老一辈人的看法是有一番大道理的。

内廷向不生火,慈禧也睡木匿

早年哪些人睡热炕呢?据笔者所知,北京老式小四合房子,大半都有一两铺砖炕,因为大家都改睡床铺,砖炕太占地方,全都拆掉,纵或留有砖炕,可是依旧用来烧热炕的,为数也寥寥无几了。到了抗战军兴,除了西北几省产煤的县份,大家到了冬天,仍旧烧炕外,到了民国三十四年笔者离开北平时节,城里城外烧热炕的人家,可以说完全绝迹了。

砌熟炕不是一般泥水匠所能承应,是另有一套技巧的。砌热炕、澡堂子砌大池,是有专门手艺人的,砌砖炕如果火道砌得不得法,不是炕上冷暖不均,就是热度忽大忽小。有一年曹锟兵变,在北平城里抢当铺,笔者全家逃到京南梁格庄世交钱三爷庄子上,暂避兵乱。他家腾出正房安顿我们,长工们为了讨好远来嘉宾,把热炕烧得特别暖和。炕面是用三合土细麦梗碾得光而且亮,刚一睡上去,既温暖又解乏,可是没过半小时,渐觉烦躁口干,睡到半夜,实在挨不住了,只好披衣而起,坐等鸡鸣。就这样第二天舌敝唇焦不说,连双目也羞光畏日布满红丝,由此可知,不是从小习惯睡热炕,这种温暖如春的滋味,还无福消受呢!

清代帝后妃嫔卧具尽管平绌厚缯,丝吩珠幢,可是仍旧睡的是木匠。慈禧晚年是最会享受的了,她以太皇太后之尊,除了在三贝子花园畅观楼她的行宫寝室里,有一架铺锦列绣的钢丝床外,她日常居住的皇宫以及在颐和园的夏宫,还不是照旧睡木匾,只不过湖丝蜀锦华缛柔适而已。宣统大婚,坤宁宫洞房,仍旧睡的是那张木匠,一直到他移居储秀宫,经皇后婉容的建议,买了一架钢丝弹簧的铜床,宫中才由睡匿而改为睡床的。

清朝宫殿都是沿袭元明旧制,两夏重棼,深邃弘敞的,朝参廷议,为了慎防火烛,向不生火,隆冬议事,多在正殿的东西暖阁。所谓暖阁,不过是风窗棂牖,幛以裘帘锦幕稍避冬寒而已。至于掖廷后官,或皮或棉帷幕深垂,隔洞缩小,加上宫熏袅袅,手炉脚炉不离左右,自然满室煦和。除非三九酷寒,宫中尚有一种特制的白垩泥炉,肥矮膛大,由宫监们把火生旺,不见丝毫蓝焰,火苗全红,才敢抬进殿内取暖,大绚一个时辰火势衰乏,立刻又要抬出宫去。宫内对于生火取暖,已经是百般谨慎小心,当然更不敢烧热炕取暖了,稽考明清官私文书以及私家记载,均无这样记述,由此可以推想到当年富贵宅邸之不烧热炕,也无非仿效内廷罢了。

匟后语

夏元瑜

按匟之设备,南方人固然没见过,就是北方的中年人也没赶上有它的时代。唐先生和我也仅在年轻时候见过,以后家家全改用了床,棕屉和藤屉究竟比砖面的匟舒服得多了。我是盖世仙翁的徒弟,说话不足取信于人,但是唐先生却没受我的熏染,句句实言。他所说宫中的情形也是真的。他小时候有一次进宫中向瑾太妃拜年,赏吃春饼(台湾的轮饼),命妇和宫女们一瞧太妃有赏,于是都来帮着他卷,结果把他填病了。到太妃的匟上,请了张太医来看病。瑾太妃坐在匟旁,太医只好跪着把脉。因此他所说宫中的匟和匟上所铺垫的全是实情。

前文中说到匟几上放着帽筒。这东西入民国后就淘汰了。它是一尺多高,直径四寸的圆柱形之物,类似花瓶,瓷烧的,筒壁刻洞,彩绘,专为放官帽之用。前清做官的人戴的官帽,不论秋冬天戴的秋帽,和夏天戴的凉帽,后面往往有向下斜的翎子,无法平放在桌上,一定要放在帽筒上方能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