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白露话蛐蛐
我在四五岁没到读书年龄,每天清早也就是嚎咙亮,就起床磨着家里护院的武师马文良学拳脚,学不了三招两式,又嬲着他带我到晓市抓草虫,好拿回来喂鸟。据说像颃颏、八哥一类能言会哨的鸟类,要给它活食吃,羽毛才能光滑,哨声才能清脆。
抓回来的虫儿,自然蚱蜢、螳蠖什么都有,有一次在盛草虫的口袋里,倒出来两只迷你型的小蛐蛐来,叫的音调悠扬清越,我舍不得拿来喂鸟,于是装在一只火柴盒里,送给祖母去看。她老人家对鸣虫种类认识得最清楚,说那不是小蛐蛐叫金铃子,是蟋蟀别种,江南一带很多,京津各地可极少见。当年住在苏州,每年初秋,墙阴幽革里都有金铃子鸣声断续,音波柔美,列为兰闺雅玩。北方人不认识它是金铃子,愣叫它金钟,称之为小蛐蛐则可,叫它金钟可就错了。说完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精致细巧牛角雕花嵌有玻璃的小盒来,让我把那对金铃子挪到牛角盒里饲养,此后才引起我养蛐蛐的兴趣。
开始读线装书的时候见到一个“蛬”字,老师说音“巩”,只知道是一种昆虫,后来读《尔雅》才知道“蛬”就是蛐蛐最古的名字。别看蛐蛐是蕞尔小虫,可是特别受人的青睐,给它起了若干芳名,文人雅士呼之为“秋虫”“秋蛩”,闺中巧妇唤它“促织”“趋织”,南方人称之为“蟋蟀”,北方人叫它“蛐蛐”,本省朋友又叫它“乌龙仔”。“蟋蟀”二字名称虽雅,可是音促而仄,所以大家就都叫它蛐蛐也比较顺口而且通俗些。
北方捉蛐蛐叫掏,南方叫灌,行家一听你叫捉蛐蛐,就知道您是新出道的雏儿了。每年一过中秋庄稼收割之后,青青草原就可以下乡动手掏蛐蛐了。在北平掏蛐蛐很少单人独骑,都是约上三五同好,赶在关城门之前出城,事先准备好干粮、水壶、电筒、药物,带着掏蛐蚰一应工具,长短铁扦子,铁头手锸子,蛐蛐罩子,冷布做的晾子口袋,此外水囊、小喷水壶、火柴、闷灯都是必不可少的物件。掏蛐蛐专家要手脚轻耳音好,一听见虫鸣,就能断定这条蛐蛐的强壮老幼,是上将之选,还是下驷之材,值不值得捉捕。蛐蛐虽然躯体很小,可是听觉锐敏,而且异常油滑,它一听到脚步声,把翅膀一压,就能让原来的声音韵律变得忽远忽近,让掏蛐蛐的扑朔迷离,摸不清方向,它好从容逃遁。
蛐蛐都是穴居的,不管是土堆、石缝还是树根附近公蛐蛐(俗名二尾)的巢穴洞口,总有一小块地方,收拾得平滑干净,以便引诱母蛐蛐(俗名三尾)来媾合。掏蛐蛐的认准方位,找到洞穴,在距离洞穴半尺左近,把扦子插了进去,用火折子或手电筒照向洞口,把扦子一摇撼,蛐蛐受了震动,惊慌失措,必定是三尾先蹦出洞来,立刻用罩子把它扣上,等不了一会儿,二尾也跟着蹦出来了,也用罩子扣住。蛐蛐都喜欢往罩子顶上爬,这时候把晾子口袋松开袋口,把罩子对准袋口一吹,蛐蛐就自然蹦进口袋了。有经验的人碰上运气好,一晚上平均掏个二三十对是常有的事,可是熬一整夜白跑一趟的,也不算稀奇。不过掏蛐蛐有个小迷信,假如哪一晚毫无所获,再不济也要掏一两对梆儿头回来,说是压罐,否则这一季别想掏到好蛐蛐(梆儿头是一种只叫不斗的蛐蛐,叫起来声如敲梆子声音,所以叫它梆儿头)。这虽然是一种述信,可是掏蛐蛐的朋友都信守不疑。
有养蛐蛐专门经验的高手,把蛐蛐分为四种,计为四黄、八白、九紫、十三青共分三十四等。黄种以铜皮黄为上选,白种推白麻头最杰出,栗壳紫是紫种里魁首,蓝颉颏是青色里状元。以色泽论大致是白不如黑,黑不如紫,紫不如黄,黄不如青,话虽如此,可是某种色泽中出了一只巢巢大材斩将夺旗勇冠三军的巴图鲁,也不是没有的。以形态论,颅额要方,颈颔要壮,腿胫必长,翅翼能张才算上选,至于头尖、颈缩、腿短、脚软就品斯下矣。关于贾似道《促织经》所列琵琶翅、梅花翅、青金翅、紫金翅、乌云翅、齐膂翅、锦蓑衣、三段锦、红铃月、额头香、色腈铃五花八门的匪号异名,全凭豢养者任便吹嘘,并没一定准绳的。
蛐蛐决战能够沉着耐战,是胜败的关键,这跟它生长的地方关系最大。苏州有位最负盛名的蛐蚰把式席师傅他说:“生于浅湿温土者其性软,生于石隙幽岩者其性刚,生于蓼渚芦湾者其性和,生于砂岩枯木者其性躁,生于坟墓砾丘而体硕声昂者,必定勇往直前,凌厉耐战,堪当总戎之选。”这些说法是根据《促织经》蟋蟀谱记载,再加上临场观察实际经验荟萃心得而来,都是十分可靠的。
蛐蛐按大小、轻重、色泽分类后,再把犯有仰头、卷须、嗑牙、晃腿种种不敦品的剔除外,然后把材堪大用的一雄一雌放在一个罐里,把式们的行话叫“盆”起来,等到正式下场才不会躁进而有耐力。养蛐蛐第一要手轻心细,而且要有耐性。蛐蛐罐子在使用之前,先得用绌砂土砸底(北平蛐蛐把式总提倡用平则门外核桃园的细砂土,说是软硬粗细最为适宜,其实无非骗东家几文脚力而已),以免存水。每天清晨趁露水未干,先把罐子洗涮干净,然后把食罐水罐也冲洗一遍,将毛豆砸碎放在食罐里,清水添在水罐里,更讲究的人家,甚至于把荷叶上的朝露接下来,给自己心爱的秋虫当饮料,说是可以增长气力。
蛐蚰把式更各有各的秘方饲料,什么蚧蛤酥、鳜鱼脑、虾虎蛋、芡实肉、松子仁、茯苓叶都是他们用来强壮蛐蛐筋骨的营养剂。
蛐蛐罐里还要安放一具“过笼”大约有四分高,六分宽,两头有洞供蛐蛐出入,原料以澄泥烧的居多,年代越陈越好。因为新的过笼火气没褪净,蛐蛐的须容易变脆,一下斗盆一两回合就会拗折,虽然无关胜负,可是对于声势,可就大有影响啦。
谈到蛐蛐罐儿,讲究更多,凡是玩蛐蛐的,从南到北都知道赵子玉的罐子最好,玩家要拥有真正赵子玉的罐子半桌以上才算够谱儿(半桌十二只)。赵子玉是河北省三河县人,他毕生以烧蛐蛐罐为业,他家有块坨地,土质细腻光润,制造出蛐蛐罐来澄渤似玉,不传热,不渗水。共有大小两种,大的五寸见圆,小的只有三寸半,盖子厚重有五分高,盖起来严丝合缝,绝不透光。盖底罐底都烧有“古燕赵子玉”五个字长方正楷图记。
笔者刚懂得养蛐蛐,在舍亲札克丹家,偶然发现他家从小客厅到花园,中间有道花墙子月亮门,里外镂空墙壁光滑不见苔痕,细一看才知道整堵花墙子都是用蛐蛐罐堆砌起来的。札家原本是清朝世袭铁帽子公,他的府门有一副对联,是顺治的御笔:上联是“开国元勋府”;下联是“除王第一家”。字虽普普通通,可是口气豪迈,遥想当年他家气势如何垣赫的了。
据说札的先世最爱斗蛐蛐,到了晚年不养蛐蛐,就把积存的蛐蛐罐砌成花墙子了,他知道我正在养蛐蛐,就说砌墙的都是普通罐子,过一两天挑选几个好一点儿的送给我玩。谁知没过几天,他带着听差,挑了一圆笼蛐蛐罐,一共是全桌二十四只,亲自给我送来。他告诉我市上卖的镌有赵子玉图记十之八九是赝品,他家砌墙的虽然都是真正赵家窑的产品,但是普通货,送给我的才是精品呢!
他指给我看罐盖底沿镌有一只小葫芦中间还嵌有一个篆书赵字,凡是有葫芦赵字的,都是赵子玉特选澄泥,亲自动手烧制的,一共也不超过四百几十只。据说早年赵子玉在三河县得罪了某王府一位皇粮庄头,不但捏词要送官治罪,而且仗势要把他那块澄泥坨地没官。幸亏札公爷在三河有块旗地,听得其情加以援手,亲自到王府关说剖白,赵子玉那块宝地才获保全。赵子玉为了感恩图报,凡有精品出窑,总忘不了送札恩公一份。我把札府送我的蛐蛐罐盖子翻过来细瞧,果然都有比玉米粒稍小葫芦赵的标志。同仁堂的乐咏西说:“我也有两只葫芦标的赵子玉的罐子,比一般赵子玉罐子要重八钱。”我上戥子一称,果然一点儿也不差。
斗蛐蛐必须使用“探子”,又叫扦子来挑斗,最原始是使用促织草,其形状仿佛墙头长的狗尾巴草,一茎四穗,对节而生,绿野陇亩之中到处滋长。每年阴历四月底五月初草长到六七寸长,就把它采下来,剥开穗颈,茎皮里层,有三寸多长一撮柔韧软须,经过日晒风吹,锋芒变得更为柔软。上锅蒸熟去其青草味,阴干之后,拿来驱尾捻须,既能触发它的战斗性,又伤不了它的须尾。当年蛐蛐贩子都附带卖这种扦子(南方叫探子)。后来有人动脑筋把象牙或骨头签儿,用黄蜡丝线缠上几根老鼠须当扦子,那比促织草又高明多了。一般蛐蛐把式为了铺张炫耀,更是琢石磋玉,技巧横出,把自己用的扦子捌饬得珠光宝气以抬高自己蛐蛐的身价。
把式们说:“鼠须扦子有家鼠田鼠之分,雌雄老幼之别,其中还有不少窍门,足以影响战斗的胜负。”那些是属于把式们的奥秘,就不肯随便告诉人啦!
我国古代斗蛐蛐,原本是观赏它的智力、视力、胆力、体力、脚力、牙力,看看虫将军们拗怒兴戎,怫须切齿,头触交锋各种姿态的一种娱乐,后来才演变成以它们的胜负来做赌注,未免就失去娱乐价值了。
台湾在日据时代,以赌注斗蛐蛐就很流行,为了掩饰赌傅行为,美其名叫“秋兴”。既然含有赌博性质,主持这种赌局的自然鱼鳖虾蟹品流庞杂了,不是钱财来路不正的有闲阶级,就是带点流气的纨祷子弟。总而言之开设赌局,必定有黑社会人物挡横,还得有日本刑警撑腰,否则没有不垮台的。赌局老板叫栅主,市区开局多在夜晚,乡村则在白天,至于时间地点,流徙不定,有跑腿的用暗号随时联络,局外人是无法窥其堂奥的。
赌场为防被抓,不用现金,一律用特制的小竹牌子当筹码,一根牌子叫一枝,金额大小由斗者双方临时约定,自己没蛐蛐而参加下注叫帮花又叫跟彩。有些人不养蛐蛐专门帮花,所下彩头比本主还大,要是胜了,本主还能反过来向帮花的吃红,这种帮花大户,是赌场里最受欢迎的角色。赢家按一成给赌局抽头,赌注越大,分的彩金越多,自然他们视为财神爷啦。以上这些都是里港乡一位老乡长自身经历亲口告诉我的。
至于北平斗蛐蛐表面上是以虫会友,可是胜负分明之后,负方要送胜方几包茶叶,算是请朋友们喝茶道谢助威,不算赌博,所以大明大摆不怕官方加以取缔。早年北平东西南北城各有一处蛐蛐局,其中以西城的规模最小,南城的最大。笔者在学时期,家里虽然不禁止我养蛐蛐,课余跟同学们斗蛐蛐玩则可,到蛐蛐局去赌斗固所严禁,就是去赌局参观,家里也在禁止之列。西城的蛐蛐局丰盛胡同西口关帝庙(俗名小老爷庙)跟舍间相距不过百步之遥,可是格于家规,始终未敢越雷池一步。
有一天警察厅内二区署长殷焕然来舍间有事,临走他要到附近一带查勤,他拉着我一块儿出去逛逛,信步就走到小老爷庙啦。他要进去看看,我自然欣然跟着进去,庙里这座小竞技场搏战正酣,挹个八仙桌挤得里三层外三层风雨不透,酒气烟雾熏人欲呕,我站在高凳上看,也看不真切,也不知道是谁胜谁败。大家看署长大人光临,虽说不是赌博,可也不敢过分嚣张,斗局草草终场,我也可以说是败兴而归。
南城的蛐蛐局设在前门外打磨厂三义老店的东跨院,有一年名震当时的南霸天钱子莲,从落岱进京到舍下来拜节。他是三义店的合伙人,正赶上北平养蛐蛐名家牙行“红果李”跟柿饼黄家在三义店蛐蛐大决赛,我磨烦钱三爷带我去开开眼界,他自从改邪归正追随先祖近二十年,他说带我出城听戏下小馆,祖母自然不好驳他面子。
蛐蛐局设在三义店跨院的五间敝厅里,窗明几净,是供客人们喝茶起坐的地方,后山墙一溜长条案,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蛐蛐罐子,都编了字号。屋里虽然收拾得极为干净,可是地下不用方砖墁地,而用确实的新黄土,说是蛐蛐局的规矩,我想蛐蛐蹦了容易找是真的。屋子正中放着两张榆木白碴儿八仙桌(不上油漆的本色桌子叫白碴儿),桌子上放着比海碗略小的澄泥斗盆,另外一头另设一张六仙桌。除了笔砚账册之外,正中放着一具精细的小天平,一头有一个擦得锃先瓦亮的细铜丝笼,另一头天平架子上排满了小砝码,入局的双方都要先把自己的宠物,送公证人称体重,然后登账记注。胜者挂红茶叶若干包,跟红注的姓名包数也要逐一登账,一切停当才能开斗。
双方当事人或蛐蛐把式以及跟红注的人,都坐在桌子四围观战,大家屏息注视,鸦雀无声。双方把蛐蛐放入斗盆,由公证人用扦子拨弄蛐蛐尾儿,引着双方对面,再用扦子轻轻撩拨双方触须,等到彼此拧须摇尾,进入短兵相接程度。如果双方势均力敌互相啄击,露出大牙咬在一起,能翻拧两个转身还不松嘴。等到第二回合双方能咬得腿断须残,大牙突出久久不能合拢。胜者乘胜追逐,振翼长鸣音节嘹亮,败者沿盆疾走,仓皇狼狈,风采全失。胜者虫雄主傲,得彩批红,败者垂头丧气,愤恨之极能把蛐蛐当场分尸。转眼之间,冷暖分明,此虽小道,立刻看出世态是多么现实炎凉了。
北平斗蛐蛐以若干小包茶算彩头,当时以铜元论值,说明是两大枚、五大枚或十大枚一包茶叶多少包来计筹的。彼时北平各大茶庄如东鸿记、吴德泰、张一元、庆林春都可以开茶叶票,开个千儿八百包悉听尊便,不拿茶叶,折现九五,等于赌现钱,反而更方便。北平有头有脸斗蛐蛐大户,计有牙行红果李家、外馆甘家、同仁堂乐家、名医秋瘸子、天寿堂饭庄徐家,还有名须生余叔岩等等,这些位都是三义店斗蛐蛐的豪客,有局必到。一开局每家都是论桌(二十四罐算一桌)把蛐蛐挑来,虽然不一定只只下场,可是论桌挑来声势浩大,也可先声夺人。每只蛐蛐大概都起有名号,什么铁头将军、无敌大师、赛吕布、勇罗成。红果李有一足叫李闯王的,连斗九场给他赢了四五千包茶叶,有些不学无术的人给蛐蛐起的匪号光怪陆离,听起来简直令人喷饭。
到了抗战军兴,日本人窃据华北,有钱有闲的人日渐稀少,顶多在街头巷尾偶或还有无知顽童拿出几只蛐蛐互斗为乐,至于大规模设局斗蛐蛐,华北一沦陷就成为历史上的名词了。
第一次国民大会在南京召开,笔者住在南京白下路一位世交年伯家里,晚饭后闲聊,就聊到斗蛐蛐上去了。据那位年伯说:“太平天国建都金陵时,因为东王杨秀清是个蛐蛐迷,所以当时斗蛐蛐就成为最时髦的娱乐。杨秀清所住八府塘别墅,有一间玉户珠帘专为斗蛐蛐的花厅,厅堂正中砌有一座云白石的平台,丹阶四出,供人立足,正对平台一块屋顶正中嵌有一大片明决瓦采光,天窗疏绮,晴空四照,虫将军厮杀搏斗,可以看得纤细靡遗。可惜旧日明堂宏构,现已沦为散装粮仓,否则倒可以带你去一窥昔年太平天国的琼圃丹垣豪华残迹呢!”
后来我在苏州胥门外一家叫兰苑的野茶馆瀹茗,发现他后进有一间四窗八牖的小敞厅,屋顶也是用明决瓦采光,据说这家茶馆早年是苏州著名的蛐蛐局,一切设施就是模仿东王府那间蛐蛐厅建造的,不过具体而微而已。彼时斗蛐蛐在苏州还算是一种秋兴,官府尚未明令禁止,可惜时届暮春,去非其时,只好徘徊瞻望一番而回。
根据古籍上记载,中国远在初唐时期,宫廷妃嫔中就开始有人养蛐蛐了,不过最初只是深宫寂静,凭栏吊月,闻声自娱而已。因为蛐蛐这种鸣虫,随气候高低,而能变更音调,不但起伏旋律变幻多端,而且抑扬婉转,令人有疑远似近的感受。在冷露嫩凉的秋夜,静听蛐蛐鸣声,确实有一种说不出的韵籁。到了唐玄宗天宝年间,那位风流天子耽于逸乐,后宫粉黛蓄养蛐蛐成风,嫔媵婕好彼此夸强斗胜,流风所及,权臣勋戚也都乐此不疲,驯至南北各地变本加厉,把斗蛐蛐演变成最流行的赌博了。
到了宋室南迁,左丞相魏国公贾秋壑(似道)是历史上最有名的养蛐蛐专家,尽管金兵大举南犯,军情紧急,羽檄像雪片般飞来,他仍然好整以暇,把饲养蛐蛐心得,描绘图谱写了一本《蟋蟀经》,分令各州县照谱遴选奇虫异种,用十万火急文书赍送南都,供他娱乐。他在葛岭专为斗蛐蛐盖了一幢别墅,取名半闲堂,表示他在军务倥偬之中,只能偷得半闲用来自娱,瞒着皇帝,躲在半闲堂日以继夜跟姬妾们斗蛐蛐为乐。外官黜陟,甚至以视其有无佳种供其玩乐为准的。后世历史学家有人认为南宋沦亡,是贾似道蛐蛐斗垮的,虽不尽然,但也不能说全无道理。
藏园老人傅增湘(沅叔)藏书很杂,他有一部明版贾似道的《蟋蟀经》,是宣德重刻,用重金从琉璃厂书肆搜求而得,来熏阁书店徐老板是版本专家,他说此为海内唯一精椠孤本。这句话被袁豹岑(袁世凯二公子)听到了,几度跟老世叔商借,准备重刊,始终未蒙沅叔先生首肯,所以那部《蟋蟀经》终于成为世不经见的秘籍了。
明朝宣德皇帝是位声色犬马无一不好的逍遥天子,对于斗蛐蛐也是爱玩之一,他虽然没留下蛐蛐谱促织经一类的专书,可是,他让官窑定烧白地青花的过笼、食罐、水罐、斗盆,到了后世豢养蛐蛐人的手里,都成了奇珍异宝啦。
明末李自成攻陷北京,福王由崧被群臣拥立南京,东阁大学士马士英,不但昏聩专权而且也是个蛐蛐迷,秋虫一登场,他不管前方军事如何失利,照旧整天以斗蛐蛐为乐,甚至以蛐蛐胜负,来决定大军攻守进退。至兵败被俘抄家问斩,他还不忘情心爱的蛐蛐,因此博得了“蟋蟀相公”的雅号。
明朝擅写小品的袁中郎,文章固然清逸隽永,同时也是养蛐蛐高手。有一天他跟几位好友到郊外喝野茶,踏上归途,已经是秋草斜阳炊烟四起了。路过一座古庙,忽然听见秋虫唧唧,清远嘹亮,知道必是出色佳种,寻来觅去,鸣声忽远忽近,结果发现蛐蛐藏在庙门外,一只大半湮没在宿草中石狮子的嘴岔里。照《蟋蟀经》上记载,凡是栖身在丘壑层螺里的秋虫,必定是骁勇善战的异种,若被它逃掉,岂不可惜。于是用巾袖堵住石狮子左右嘴岔,让书童飞跑进城取来一应工具,总算把那位血将捉了回去。袁中郎有一篇《畜促织》,据说就是那次兀立个把时辰所得的灵感呢!
随园老人袁简斋除了饮食声色之外,对于斗蛐蛐也兴趣甚浓,据说他从回廊石缝中捉得一只蛐蛐,乌头金翅骠健耐搏,每战皆捷,称之为“威勇侯”。在它死后,还特地用象牙刻了一只小棺材,葬在书斋窗外一个种满银桂的小丘上,可以随时凭吊。随园是有名的多产作家,有关蛐蛐的诗也不少,他有一首斗蛐蛐诗:“奏凯唱铙歌,鼓翅如金钟,汉有虫将军,毋乃汝同宗。”就是为他跟钱塘一位富商斗蛐蛐,他的“威勇侯”赢来一幅宋人《煮茶园》而作的。此外他咏蛐蛐诗古风律诗绝句大约有二三十首之多,白下人士称他为蟋蟀诗人,也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了。
抗战胜利,笔者于役东北,有一次去承德公干,路经叶柏寿,住在一家旅馆里。那家旅馆是套院平房,看见南墙根放着一堆蛐蛐罐,大约有三四十只,虽不是什么赵子玉的精品,但也琅王于黝垩,是上好澄泥烧制,店东必须是一位养蛐蛐行家。兵燹之余萑苻不靖,太阳一下山,大家都关门闭户,路静人稀,晚饭后无处可走,信步到了柜房跟账房伙计们聊天,才知道他们店东姓康,原本是叶柏寿的首富,民初家道中落,老掌柜唯一嗜好是养蛐蛐。他有一只取名“金头将军”的蛐蛐,跟汤二虎(可能是汤玉麟)斗蛐蛐连战连胜,不但把房子田地都买回来,还顶过来这家旅馆。“金头将军”死后,他金装玉裹把蛐蛐葬在他家祗坟墓间祭坛之前,虽然封而不树,可是立了一块小石碣,写明“金头将军”成功,以志感怀。叶家茔地翠色参天,层阴匝地,寻丈宝顶之前,还竖立一座高不盈尺小宝顶,显得非常刺眼。叶家坟茔绾毂四达,蛐蛐坟经大家传说,变成叶柏寿一项景观。可惜我格于公务倥偬,未能前往一开眼界,把蛐蛐葬在祖茔的怀抱里,也真是罕见罕闻呢!
笔者童年,家人虽没有禁止我喂养蛐蛐,可是涉有赌博性质的斗局,是绝对不许参加的。先师阎荫桐夫子督课尤严,对于花鸟虫鱼认为都足以玩物丧志,不准养殖,我的蛐蛐背着老师都养在双藤别院游廊两排石磴上,跟书房一东一西,等闲老师是不会来的。有一天他的世谊郭世五(藏瓷名家)想观赏舍下双藤老屋院里左右拱立玲珑剔透的两座太湖石,发现石磴上摆满了各式蛐蛐罐子,知道是我喂养的。第二天在宋代词选挑出姜白石调寄《齐天乐》、张功甫调寄《满庭芳》都是有关蛐蛐的词,前一阕一百零二字,后一阕九十六字,让我在白折子上用正楷各抄三遍,说这两首词意境很高,抄几遍才能牢牢记住。其实寓惩以讽,彼此心照而已。直到现在姜词的“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以及张词“月洗高梧,露溥幽草……”种种情怀,还时萦脑际呢!
台湾的蛐蛐,似乎比内地的蛐蛐特别肥壮,我在云林县斗六镇市场边看过一次斗蛐蛐,也是双方把蛐蛐先上戥子过分量,讲好彩金若干。不用斗金,他们把粗如儿臂的麻竹锯成二尺多长,一剖两瓣,双方各把蛐蛐放在自己手掌上一磕,蛐蛐就蹦到半圆形的竹片里了。路只一条,不用扦儿扫尾,也不用促织草捻须,迈步直前,自然对面,须搭顶触,立刻拧须摇尾,张开大牙互相撕咬起来,拼拗几合,只要有一方六脚朝天,立刻松嘴落荒而走。别看台湾蛐蛐躯干虎虎,可是缠斗精神比内地的蛐蛐可就差多了,内地蛐蛐虽然短小精悍,可是都能再接再厉缠斗不休,势必把对方咬得腿断须折才定输赢的苦战精神的确令人振奋。
民国二十年武汉大水之后,草木茂密,禽虫飞蠕繁殖异常。第二年田野陇亩之间,新凉露冷到处秋虫唧唧,据父老们说,这是大水后必有的现象。武汉三镇卖蛐蛐的贩子一增多,大家也就鼓起养蛐蛐的兴趣了。汉口金融界闻人吕汉云,有人送他一只名种蛐蛐,取名“无敌天王”。既济水电公司刘少岩,有人从藕池口捉来一只两翅金黄的蛐蛐送他,他取名“金翅鹏”。两人都是武汉商场上大亨,又是俱乐部的牌友,酒酣耳热之余,有人撺掇他俩把自信所向无敌的虫将军拿出来较量一番以资醒酒。两只蛐蛐果然都是沙场老将,鏖战四五回合,虽然全都到了牙张力竭,可是谁也不肯后退。结果“金翅鹏”左胯一滑被敌人乘机扭伤,慑慑发怵,绕盆而走。刘少岩先输于酒,再败于虫,一怒之下,借着三分酒意,抓起他的金翅大鹏愣是一口气吞了下去。后来俱乐部的朋友背后叫他“麻叔谋”(隋朝名将麻叔谋喜欢吃小孩出名),据说是名票章筱珊给刘起的。平素只听说有人斗蛐蛐落败,恨极把蛐蛐生吞,想不到真有其事,未免太残忍了。
今年合湾夏季苦旱,几十天不下雨,农民缺水插秧,田间喷洒农药次数减少,蛐蛐因此大量繁殖。早年台南盐水镇斗蛐蛐,是闻名全台的,蛐蛐一多,又值暑假,于是引起青年人下田掏蛐蛐兴趣,有些人利用早安晨跑,带了捉捕器具,到池边沟塍循声捉捕,运气好的一次能捕捉一二十只能斗善咬的二尾,并不算稀奇。今年在盐水就举行过好几次斗蛐蛐大会,这个消息被台北一家百货公司听到,立刻邀请盐水镇养蛐蛐人士,组成红白二队,携带若干能征善战的蛐蛐,乘坐冷气汽车到台北来举行一次蛐蛐大赛,供顾客们观赏。因为天气亢旱,水源枯竭,反而让大家重睹绝迹数十年斗蛐蛐盛况,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呢。
彰化埠头乡,是中部芦笋主要产地,因为今年蛐蛐繁殖得过分迅速,刚从畦里钻出来的芦笋嫩芽,都被它们啮烂,以致笋农向农会缴纳芦笋时,啮痕斑斑影响外销,打了回票。农会有人动脑筋,想出一个捕捉蛐蛐比赛方法,发动四健会员跟农会会员为主干,选定一个假日举行,每只蛐蛐作价两元收购,一个上午连掘带灌就捕获了五六百只。他们有人异想天开,把蛐蛐用水洗干净了,用蒜头、豆豉、大盐、辣椒、味精半爆半炒,来呷睥酒。据尝过这种异味的人说,跟天津人吃炸蚂蚱滋味类似。姑不论味道如何,在玩过蛐蛐的人想起来了,总觉得焚琴煮鹤未免大煞风景,假如起屈灵均袁子才者流于地下,不知又有若干奇文妙句叹息凭吊呢!
我把炒蛐蛐下酒这桩新闻说给名生物学家夏元瑜教授听,他说:“台湾有种大蛐蛐,俗名‘土猴’,食量大,破坏力也强,跟一般能咬善斗的蛐蛐同类异种,他们炒着吃的大概是土猴。”我想当年我养蛐蛐,一粒毛豆要啃上两天,何至于祸及芦笋,成了惨重的灾情呢!现在知道是两码事,心中也就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