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是卢母李太夫人八旬荣庆,旅美知好提到,在台年纪七十五以上,当年在内地听过卢母元音雅奏的朋友,写点文字,以申祝颂。前年卢燕女士应中华电视台之约,在国语电视剧里爨演《观世音菩萨》,在下在华视周刊上写了一篇《卢燕卢母》,被卢燕看见,坚欲一晤。当时我住屏东,经《民族晚报》王逸芬兄电约北来,在王府跟卢燕贤伉俪叙晤一番,欣悉卢母在美精神健朗,遇有可造之材,靡不悉心教诲,循循善诱。京剧能在美国生根发芽,卢母实种其田。记得当年我也少年好弄,在北方与轩荪兄共燕乐,今荷其敦嘱,为文以寿卢太夫人,不能不勉力以应了。
我从小就是标准戏迷,从民国初年听小马五《纺棉花》起,一直到抗战初期为止,日常生活大概总离不开戏园子。早年男女分班,除非祝寿彩觞公府酬宾堂会,很难得听到男女合演好戏。肉市广和楼的富连成早年不卖女座;四大名旦各班虽然卖女座,大多是楼上卖堂客,楼下卖官客,听戏也得男女分座呢!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家里人听戏以坤班为主,小孩也就随同成了坤班小客人啦。先是鲜灵芝、张筱仙的奎德社在文明茶园唱白天,可以说风雨无阻,天天光顾煤市街的文明茶园。后来鲜灵芝、张筱仙隐息,又改为城南游艺园听京戏。那个时候由琴雪芳挑大梁,唱了不久琴雪芳就自行组班,在开明戏院唱白天了。琴雪芳的戏班除了琴雪芳、秋芳姐妹外(秋芳原名秋选浮),老生就是卢母李桂芬。还有青衣李慧琴,武生梁月楼,后换盖荣萱,花旦金少仙、于紫仙,小生胡振声,小丑宋风云,后换一斗丑。这个戏班梁柱齐全,在坤班来说够得上硬整二字。
我从小最爱听冷门戏,因为若干几近失传的老戏,偶或在开锣戏里能够发现。例如《神州擂》、《疯僧扫秦》、《五雷阵》等等一类老腔老调的戏,全部沦为开锣戏,所以我几乎每场戏都可以听到拔旗吹喇叭。琴雪芳有时没有戏,见我在楼上入座就拉了胡振声到包厢里来聊天。有一天卢母贴的是《斩黄袍》,虽然刘鸿声的“三斩一碰”走红一时,人人都喜欢唱上一两段,可是坤班敢动这出戏的还不多见。圮得那一天卢母勾一字眉,龙衣华衮,唱起来满弓满调,当时坤角有“三芬”,是张喜芬、金桂芬、李桂芬,称一时瑜亮。可是“孤王酒醉桃花宫”,张、金二人都没动过,只能让卢母一人专美了。
有一天琴雪芳贴演新排本戏《描金凤》,前场卢母跟李慧琴唱《黑水国》。名票陶畏初、何友三、管绍华三位联袂而来,全神贯注,一言不发地昕戏,听完了整出《桑园寄子》,我问他们何以如此入神,陶畏初比较爽朗,他说这是奉命听戏。他们三位正跟老伶人孟小茹学这出《寄子》。据小茹告诉他们说,李老板这出《桑园》的身段非常细腻,特地前来“搂叶子”的,焉能不聚精会神地琢磨?我想这件事,直到现在卢母自己还不知道呢!
当年琴雪芳在华乐园的夜戏,“赵次老跟贡王爷都是池子里常客。爽良、瑞洵、樊樊山、罗瘿公、王铁珊也是每演必到,其中贡王、瑞洵两位对卢母的唱做最为赞赏。当时卢母的琴师,也是经常给贡、瑞二老说腔调嗓的,他经常称赞卢母气口尺寸拿得准,喷口轻重急徐劲头巧而寸。所以卢母一登场,池座有两位戴帽头的老者,每人用包茶叶的黄色茶叶纸,折好压在小帽边上,遮挡煤气灯的强光,就是贡、瑞二老了。卢母有两次经绅商特烦唱《逍遥津》,就是此二老的杰作呢。当年赵次老在世,对于世交子弟之文采俊迈、蕴藉俨雅的青年,奖掖提携,无所不至。春秋佳日时常邀集大家为文酒之会来衡文论字,记得王懋轩、薛子良先生的令公郎都是当年与会的文友。其中有一位年方弱冠汪君,能写五六尺的大字。次老教他行笔运腕,并且拿出卢母写的大字给他借鉴,从此才知道怪不得卢母对于大字笔周意内,敢情平日是真下过一番临摹工夫的。有一年,冬令救济义务戏,卢母贴的是《戏迷传》,当场挥毫,写了“痫瘭在抱”四个大字,现场义卖,被蓝十字会会长王铁珊将军,以五百元高价买去,救济了不少贫困。在北平专给人写牌匾的书法名家冯公度,后来知道《戏迷传》现场卖字的消息,深悔未能躬逢其盛,跟王铁老一较短长呢。
赵次老对于度曲编剧兴致甚高,琴雪芳所演《桃豁血》,即系次老手编,由罗瘿公出名。剧中渔父一角,初排原请卢母饰演以壮声势,以卢母与赵府的交谊,似乎未便推却,可是她格于搭琴雪芳班不接本戏原则,也加以婉拒。后来赵次老以“无补老人”名,给琴雪芳编了一出《风流天子》,是爨演唐明皇杨玉环故事,唐明皇一角应当是老生应工。可是几位老人家斟酌至再,始终都没开口。最后由琴雪芳以小生姿态串演。卢母的风骨高峻、弪弪自守精神,在当时梨园行可算是操履贞懿,令人钦敬。
自播迁来台,海外归人每每谈到京剧在美国已经播种生根,近几年更是日趋茁旺,卢母在美,对凡是虚心求教,真想学点玩意儿的男女,无不掰开了揉碎了倾囊以教。今当卢母八旬设巾兑吉辰,敢弁数言,都是五六十年前往事,以介眉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