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一年,对台湾人来说,许多根本不可能、想都没想过的事都在这年发生了。这一年台湾外汇存底(大陆习惯称“外汇储备”)也达到新高,居世界第二,仅次于日本。当时我十岁了,基本的政治判断能力虽然尚未成熟,但在大人的言谈中似乎也嗅出不一样的气氛来。
一连串的事件,常常让人还没对上件事反应过来,就已发生下件事,对在国民党统治之下已经形成既有思考模式的台湾人来说,甚至不敢相信是真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台湾是“自由的灯塔”、“反攻的堡垒”;在蒋介石的领导下,军民同胞都在为“反攻大陆”作准备。所以在早期的台湾,这种信念被当做金科玉律一样,很少有人敢质疑。
所以,这个“反攻大陆”的标语满街贴,信封、香烟、米袋、火柴盒上,生活中处处可见。
蒋介石提出的计划是“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但老实说,这对台湾本地人实在没什么吸引力,因为大多数的台湾人也不知道大陆是什么样子的。不过当初跟着国民党来台湾的人,一直都以为他们很快就会回去了,不会在台湾久留,可是没想到,这一留就是几十年。
几十年过去了,政治的环境是现实的,这“反攻大陆”的口号越喊越弱,当然也越来越少被提起。有点儿脑袋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是没人敢明说。
最可怜的就是本来以为很快就会回去的那些人了。这些人中,属于统治阶层的人,觉得台湾不是他们的家,自恃身份而有些优越感,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但还是因为身份和地位而能保有一定的既得利益。有许多人认为,“反攻大陆”一直没人敢怀疑,就是因为他们不让人去怀疑,利用这个信念来维持他们的统治正当性。但凄惨的就是那些中下阶层的人员,这里面有许多人是军队里的中下层军、士官,组成成分很复杂,很多人半辈子都只会打仗,有些甚至是被强拉来当兵的。当局允诺并发给他们一张“战士授田证”,里面详细记载未来反攻大陆后,会给他们在什么地方分多少亩田地耕作。
所以,几十年来许多人是依靠“反攻大陆”这个信念活下去的,这也成为一个没人敢挑战的“神主牌”。所以当这一年台湾当局承认“反攻大陆不可能”时,你就可以知道,这引起多大的震撼了。因为这个神话已经松动而瓦解,当当局说出这句话时,等于为未来许多事,开了一扇大门。
20世纪80年代后期,社会逐渐开放,就像前面说到的,外省老兵问题开始浮上台面,而长久思乡的煎熬开始渐渐凝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使威权的体制愿意退让,开放返乡之路。
这一年(1987年)的年底,老兵赴大陆探亲的新闻充满了所有新闻媒体的版面。在新闻里看到,大量“老芋仔”疯狂地抢进红十字会的办事处申请探亲,新闻也播出一群年近半百的老人挤在红十字会的探亲说明会中,操着各省的口音抢着发问,又看到许多隔了几十年重逢相拥而泣的画面。尽管我与他们是不同时代不同背景的人,但看了也为之动容。
有人说,要不是蒋介石带了那么多人来保护台湾,台湾老早就被共产党给解放了。而反驳者说,你以为他们是真的来保护台湾的吗?他们是没地方可去,才不得不到台湾来的,要不是蒋介石不争气被赶出大陆,台湾根本就没这些人。但不管怎么说,那些国民党带来的人里,中下群体永远都是牺牲最大的人。
不管当初他们是自愿从军还是被拉来的,这些人大都以为很快就可以回去,却怎么知道一待就是几十年!当初来台的青年,到了这时候也都年近半百。
在我小时候,每天下午都会有个外省老头骑着一辆破摩托车,卖着自己做的各式包子馒头。我永远记得开放探亲之初,他卖得更勤快了,勤快得有点儿浮躁。每天,他总是在下午四点整到我家楼下,用尽丹田的力量大喊一声,大家就知道他已经来了。停留了十分钟后,他又继续骑到下一个定点去卖。回想他那老迈的身影,很难想象他年轻时在战场上经历过的是什么样的阵仗。当时问他是不是也要回去看看,没想到他一副急得快哭的样子,恨不得每天多卖一些馒头,多卖几个小时,好存更多钱带回去。
大陆探亲的开放,了却了许多人几十年来的心愿,但毕竟两岸分隔了近四十年,人事景物都跟当年不同,随之而来的更多现实问题产生了。最常见到的问题就是有些老兵在家乡已结婚生子,来台后觉得回乡无望,又在台湾结婚了。本来一切都很美好,没想到开放通信及探亲后,台湾这边的老婆才赫然发现丈夫在那边已经有了“原配”,自己只不过是个“二奶”而已。由此引发了不少家庭问题,惨一点儿的大闹离婚,有些妻子碍于人情,只好隐忍下来,看着丈夫越来越往“原配”那边倾斜。其实做丈夫的何尝不痛苦呢?一边是故乡年轻时结发的妻子,许多人回去一看,发现妻子根本没改嫁,一直在等他,心里自然会有极度亏欠的感觉。而另一边,当初台湾本省人讨厌外省人,台湾的女孩想嫁给这些外省汉子免不了是经过一场家庭革命而为爱出走的,胼手胝足几十年,突然之间让她从大太太变成小老婆,更是情何以堪。当年开放探亲后讨论的最热的话题,恐怕就是,这到底算不算“重婚”,后来还有赖法律的解套,这些“宝岛夫人”才有了合法的地位。
在许多远离家乡的老兵心里,一定怨恨过那摆弄命运的大时代。谁愿意失去和亲人相处的天伦时光呢?几十年后再回乡,难免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慨。但毕竟分离了几十年,人事景物不复当年,思想看法也产生了很大的分歧,就跟很多老兵说的一样:“在台湾,他们说我们是外省人;在家乡,他们说我们是台湾人……”时代造成这些人与两边的社会都产生疏离,都不可能回到以前了。
荣民总医院就在我家附近,我小的时候坐公车总是很讨厌经过这一站,因为总觉得这些大嗓门老头又粗鲁又爱抢座位。长大一点儿了解一些事后,对他们也较能理解和体谅了。到现在,“大陆探亲”一词已经很少被提起了,若不是偶尔经过荣民医院见到他们的身影,也不会想起台湾曾经有这么一群人为了返乡而不惜冲撞体制。这群人早已不再是主流论述的议题,不再是生活中被投以关怀的对象,开放之初社会的热情已经慢慢冷却,而随着挚亲的慢慢凋零,他们也越来越少回去了,许多人还是选择老死在台湾,但故乡对他们来说,依然是梦里都会回去的地方。
就如同我初中同学的父亲,上海人,最近再见到他时,我开玩笑地用上海话问候他“张家爸爸,长远未见喔……”没想到这个几十年没听过乡音的老人顿时呆若木鸡,激动得茶杯都掉在地上,眼泪差点儿就落了下来。
“飙车”一词大概就是1986年、1987年这两年出现的新词汇。那一阵子,台北市的近郊新开了一条快速道路“大度路”,长约四公里,又宽又直。刚开好那段时间没什么车,大家都习惯将车开得很快,享受那兜风的快感。
这个时候,开始有一些年轻人聚集在这里骑车追快。本来也只是少数人的行为而已,但经过媒体报道后,突然之间大批人和摩托车拥到这里来看飙车或参加比赛,最多时达到上千人。半夜的郊外路上突然热闹非凡,也聚集了许多卖香肠小吃的小贩,如同一个夜市一样。
青少年的心态就是这样,受到人注目或鼓励时,心里会HIGH,因此,每天晚上都有上百辆摩托车在这里比赛。当时刚推出50cc的速克达摩托车,这种摩托车轻巧方便,俗称“小绵羊”,但也因为太小了,所以骑士只要脚长一点儿就必须把脚分得很开才能骑,如果人再胖一点儿,那个画面看起来简直就是人比车子还大,极不协调。但因为这种车轻巧又便宜,且方便改造,遂成为许多青少年,尤其是无照驾车青少年的最爱。当然,50cc是入门级的,许多人骑的还是“名流100”,改过的伟士牌或RT、RZ这些车。
当时青少年喜欢将车改装,车斜板上自以为浪漫地贴满了“梦中人”、“追梦人”、“缘”等字样,斜板内侧装着的两个大高音喇叭放着音乐,还指定要有连续音效果的,大部分放的是那时候少男偶像杨林的歌(你可以想象,就跟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拿着山寨机大声放“那一夜”一样);坐垫后面一定还要插一根天线,天线上可能还装一些亮圈,减震器加长让屁股翘得很高,排气管声音像放连环屁,改后的异型,有种俗艳美。但有些人没车,只好偷骑着妈妈买菜的车来飙,所以车前面都还有个菜篮。现在看来这些改装简直蠢毙了,但当时就觉得这样做很帅,不知道这些人回想当年那些装饰,会不会羞得无地自容。
比赛的方式很多,大部分还是竞速,但在竞速当中可以看到各种奇怪的坐姿:跷脚,坐在脚踏板等智障骑法。比较特别的还是这些人喜欢载着女朋友一起飙,可能越飙越快,女朋友就会越抱越紧,荷尔蒙及肾上腺同时亢奋,达到极乐的快感。此外,这些车飙的时候一定让脚架跟柏油地摩擦产生火花,如此,在夜色中会看到一条火花急速飞奔,大概这样会产生梦中人的幻觉吧!
在大度路飙车的全盛时期,全台湾的英雄好汉都组队到这里参加飙车,但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也影响了正常的行车,甚至发生斗殴烧车等事件。后来警方调来一个分局的警力全力扫荡,终于把这股风潮平息下去。当然,大度路夜市也瓦解了,但从此之后,飙车的风气开始向全台蔓延。
好一阵子,台湾在办青少年活动时一定有“反毒”、“反飙车”之类的口号。
在过去台湾电影的题材里,有一部分是“军教片”,即军事教育题材的片子。这一年,电影《报告班长》上映,造成大轰动。这部电影到现在还一直在有线电视频道上播出,因为太过经典,其中有一些句子变成日常生活的惯用语,也有些桥段成为后来不断被模仿的对象。
这部电影后来拍成一个系列,但还是以第一二集最让大家印象深刻且津津乐道。第一集描述的是新兵中心的生活。众所周知,台湾的男人到了一定年龄就要去服兵役,在真正分发到一般部队之前都要在新兵中心待一段日子,从“死老百姓”训练成为一个具有基本步枪兵资格的军人。在新兵中心里,菜鸟新兵接触最多的长官就是班长。在《报告班长》里,庹宗华饰演的外表坚毅严格但私底下关心新兵的班长,已经成为一个经典的形象,以至于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庹宗华一直都只能饰演班长,永远都升不了官。还有柯俊雄饰演的连长,也因为形象过于正气,在后来一直都饰演基层军官“永远的连长”。
这部片的经典桥段是,新兵在聊天时不知道班长就在旁边而乱说话,后来班长在列队时抓出这几个新兵来,要他们大声说一遍之前说过的——
新兵A:“听说班长很凶!”
新兵B:“对啊!”
新兵C:“班长有什么了不起,我小学也当过班长!”
新兵B:“对啊!”
班长:“再大声一点!”
新兵A:“听说班长很凶!”
新兵B:“对啊!”
新兵C:“班长有什么了不起,我小学也当过班长!”
新兵B:“对啊!”
班长:“给我重复五十遍!”
这是我们这代人一定都知道的电影台词之一。
许多尚未服兵役的年轻人也是经过这部电影对军中生活产生第一印象的,到现在都是如此。当兵时会遇到的情况,如打混摸鱼、装死、参加演习、兵变(当兵时女朋友变心)等都出现在电影里面。当然,还没当兵的人会觉得军队里的生活真是严格。不过,以前我的老师看了这部片以后却有点儿不屑,说:“我以前当兵时当班长绝对比电影里严格一百倍。”本来就是嘛!当完兵的人都会觉得后来去当兵的人过得太爽。
这部片子上映之后,带动了台湾拍军教片的风潮,一系列的片子跟进。军教片其实不一定都那么强调军人的正面形象。大概是台湾兵力大部分都是由义务役组成,所以在这些片子里,很大部分常常都是描述些军旅生活的小细节:当兵时的打混摸鱼以及劣根性。可能也是因为这部分较具趣味性。当然,所谓的热血“兄弟情谊”也是少不了的。在军教片的最后,通常免不了来一场演习,也许是因为在整天扫地的军旅生活当中,演习还比较好拿来说嘴吧!
过了几年,当局不爽了,认为这些题材电影大部分都是打打闹闹居多,却不宣扬军人正面形象,故不再支持这类片子的拍摄,因此军教片也在台湾电影题材中没落下来。到现在,《报告班长》这部片还一直被拿来回放,当我转台转到这部片时也都忍不住停下来看一段,回忆一下那段难忘又不愿再想起的日子。
这一年,琼瑶阿姨小说改编的连续剧《庭院深深》在华视的八点档播出时,也造成极大的轰动。在那时,琼瑶小说改编的连续剧,以一年一部的速度在电视上播出。在之前的两年,已经有《几度夕阳红》和《烟雨蒙蒙》播出过了,有很多人喜欢,但都不如这一年播出的《庭院深深》盛况空前。
前面有提到,所谓“八点档”,就是台湾在只有三个电视台时,三台皆会在这八点黄金时段播出连续剧。这个时段也成为收视率比拼的主战场,因为这个时间是大部分家庭吃完饭,也洗好碗的时间,所以,全家都刚好可以在这个时间等在电视机前收看连续剧。在《庭院深深》播出的时候,我娘总是想尽办法在八点前把所有的东西都打理好,时间一到,主题曲一放,就已经准备好水果或零食,坐在电视机前了。
《庭院深深》迥异于过去琼瑶小说直线式的剧情,而以两段式故事,外带一点儿悬疑的剧情紧紧扣住人心。那几年,琼瑶小说改编的连续剧,男女主角肯定都是秦汉和刘雪华,还有一些基本的琼瑶剧班底,如赵永馨、林在培、李天柱等人。在《庭院深深》里,刘雪华饰演的章含烟嫁入种茶叶的柏家,因婆婆的反对硬是被拆散。就在一次冲突当中,章含烟在台风时掉入暴涨的溪水中下落不明,而柏家的山庄也在不久之后遭大火焚毁,秦汉饰演的柏沛文也因此失明,从此,柏家大宅也流传出章含烟鬼魂的传说。
整部剧的剧情以刘雪华饰演的家庭教师方丝萦入柏家教小女儿读书开始,其实章含烟没死,她只是以方丝萦这个新的身份回到柏家而已。因为家教的关系,她开始跟她的亲生女儿朝夕相处。整个柏家上下,也只有智能不足的翠珊认出她,但大家并不把翠珊讲的话当回事。于是,通过方丝萦,观众一步步了解了十年前那场悲剧的真相。
因为剧情太扣人心弦了,以至于全家人都为之深深着迷。每次,我跟妹妹都会瞄妈妈有没有看着看着又哭了。
我总是恶作剧地问:“你怎么又哭了哦?”
妈妈擦擦眼睛说:“你们小孩子不会懂的啦!”
这部剧得到很大的成功,每当广告当中播出《庭院深深》收视率突破50%时,我们还会大声欢呼,好像与有荣焉一样,其实关我们屁事!不过当时的确是,如果没看《庭院深深》,第二天到学校都不知道要跟同学讨论些什么了。
这部片子实在太吸引人了,几年后在中午一点回放时也造成了高收视率。而再过几年,宽带出现了,我、我妈、我妹三人,也是挤在电脑前,看着那华视网站上520kbps小视窗传来的画面。
这部片同时也捧红了唱主题曲的江淑娜。当年,所有人都会哼上那么一句“哦堆积堆积……哦堆积……”不过小孩子们总是喜欢自以为有趣地唱成“哦飞机飞机……哦飞机……”此外秦汉打刘雪华巴掌,下手好重,刘雪华每次一被打完一定趴倒在地,到底是真打还是假打也成为大家讨论的话题。
琼瑶小说很少被文学评论家称为“经典”,批评者常常说她的作品总是过于梦幻缥缈,不食人间烟火,男女主角都不用吃饭大便之类的话。不过也没有人能否认,她的小说曾在受到苦闷升学考试压力之下的台湾女学生中争相传阅,一解怀春之情。若是没有了琼瑶小说,台湾的社会生活史将有很大的缺憾。
她的小说最早以改编电影为主。在20世纪70年代的台湾,有所谓“双秦双林”的说法,即琼瑶小说改编电影里的固定班底:男主角的秦汉、秦祥林,女主角的林青霞、林凤娇。他们演出的这些梦幻式爱情电影,可说是当时青年男女效仿的对象。这类剧情通常都是两男两女的复杂多角关系:他爱她,她却不爱他,但她又爱着另一个他,不过他也不爱她,这样如琼瑶小说里绕口台词的错综复杂关系。此外,这类电影的剧情也常在咖啡厅、舞厅、客厅三个非常固定的场景,既健康(因为不随便进房间),又唯美,因此也被戏称为“三厅电影”。
早期大家都说琼瑶打造的是“爱情王国”,这倒也贴切。她从写小说、编剧本、自组电影公司拍电影,再自写主题歌,一贯是一气呵成。其实每部片的剧情都差不多,男女主角特立独行又感性纤细,若即若离,充满诗意的名字,以及如诗如歌的文艺腔和爱情语言,如同她的电影都有一套SOP般,再加上一定要有的经典画面——男女主角各在海滩一隅,在飘逸的海风中慢动作向对方奔去,都是大家津津乐道的影像。
到了电视剧的时代,秦汉及刘雪华变成非常固定的银幕情侣班底。老实说,大家都已经知道,秦汉永远是优柔寡断的富家公子,刘雪华永远是出身平凡的上进少女,每次都一样,但每次家庭主妇们还是被剧情紧紧吸引着。所以,这部《庭院深深》可说是琼瑶在剧情上的新突破,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现在长大了,全家人都在不同的地方了,我总是想念起那段全家人守在电视机前看《庭院深深》并讨论剧情的情景。
1987年的解严,解除了在台湾长达38年,号称全世界最长的戒严令,这件事对台湾绝对有极大的影响。
虽然戒严对一般百姓的生活没什么太直接的影响,但就跟前面说到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小警总”一样,对心理到底还是会产生一定的压力,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莫名其妙地牵连到。戒严时代,社会看似和谐,其实是暗潮汹涌。所以一解了严,就如同压力锅爆开来一样,一时间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当时参与各种抗争的分子,从基层的计程车司机、农民、工人、老兵、少数民族,一直到牧师、作家、教授等,社会上不管什么阶层,似乎都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压抑已久的各种力量顿时激荡而出,各种反对运动、社会运动突然有了宣泄的窗口。让人眼花缭乱的议题,从民主一直到劳工、环境、人权与女性等,每一个议题看起来都是那么让人血脉喷张。上街头的人士也陶醉在革命般的激情中向前冲。那是一段警察与抗议者对峙、棍棒与乱石齐飞、拉布条抗议及举牌警告的年代。
旧秩序已经崩解,但新观念还没开始建立,所以每天电视一打开,看到的尽是这些混乱的场面,给过惯旧有保守稳定环境的人一种社会失序的印象。
虽然解严了,但是电子媒体仍受到当局控制,对相关社会运动的事件也倾向于一言堂,许多议题诉求都被模糊化,而一律以暴民代之。但是,当时有个非常流行的“地下媒体”,就是在各大竞选及演讲中才买得到的一个自称“绿色小组”所拍摄的录像带。这个组织扛着摄影机到各个不同的抗议场合,在当时的各个场子里都看得到他们的身影,拍摄不同于当局掌控下一般媒体所叙述的真实。因为都是在抗议的第一线拍摄,那有时晃动得令人晕眩或免不了被喷到水的镜头,以及站在抗议方这一边不断向前冲或逃跑的场面,不管是视觉的震撼力,还是对事件真相赤裸裸的描述,到现在看起来都还绝对是生猛无比。
我那时候就特别喜欢看“绿色小组”拍的片子,但那时看的只不过是一种影像的刺激,后来上大学跟同学聊起这件事,才发现许多人都看过他们拍摄的这一系列纪录片,而且这些录像一定都是被爸爸好好收起来,自己偷拿出来看的,大家聊得津津乐道。“绿色小组”也是在台湾社会运动史上、台湾纪录片发展史上,头一次由人民拿着摄影机而提出不同看法的组织。
1987年,让人印象深刻的事还有年底的南非航空747失事事件。这架由台湾飞往南非的班机,在经过东非海岸模里西斯(大陆称“毛里求斯”)附近时爆炸失事,全机罹难。因为机上有不少南非华侨,再加上是由台湾起飞的,因此格外受人关注,后来还在机场附近建了一个纪念碑。
没想到这件事的隔天,又发生了朝鲜女特工金贤姬炸毁大韩航空客机的事件。两起空难掀起了大众对飞机的高度恐惧,好一阵子旅游业都很萧条。
这年发生的陆正绑架案,也是台湾第一起学童遭绑架撕票案,震惊全岛。虽然主嫌被判了两个死刑,但是一直没有执行。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全台湾的家长简直人人自危,到学校接小孩下课的家长一下多了起来,有些比较有钱的家长是开车来接送的,但也会故意开一辆比较破的车子。以前妈妈总是说,有钱人容易被绑架,没想到现在一般家庭也开始有这种烦恼了。
《倩女幽魂》也在1987年上映,算是当年最轰动的电影。对宁采臣与小倩的唯美爱情印象不深,不过我喜欢把软的侧背书包往头上一戴,“你看,宁采臣耶!”当时小学的扫地时间,倒是可以看到一堆死小孩挥着拖把不断转圈,学燕赤霞在那大唱“道道道……非常道……”结果拖把上的水洒了老师一脸。
“很喜欢道道道是吧?给我用毛笔抄一百遍!”师大怒云。
“老师!什么是Y道?”
“算了算了,去走廊上罚站。”
而前一年《英雄本色》里小马哥的潇洒形象,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风衣墨镜成为许多人在模仿秀及变装秀时的打扮。在小学里,一群小孩穿着爸爸的风衣,几乎可以拖地了,但里面穿的是短裤校服,风衣一飘,反而像个变态一样猥琐。年纪大一点儿的小混混,喜欢跟小马哥一样摆阔,拿百元美钞点烟,但是他们不可能真的拿百元美钞,这下又成了被耻笑的对象。
那也是个僵尸片当道的时代。从几年前开始的《暂时停止呼吸》开始,有点儿恐怖又有点儿喜感的僵尸电影流行一时,林正英也与灵幻道士画上了等号。僵尸片影响所及,后来有好一阵子,台湾的小学生间有种传闻,台湾嘉义某某地出现了僵尸,已经有好几个人受害了,并且那个僵尸正在慢慢地北上,搞得大家都在练习憋气。而问某人是从哪里听来的,每一个人都说是“我乡下的亲戚”说的,搞得老师也不得不赶紧出来辟谣。等到上了大学后,同学来自台湾各地,说到这件事才发现大家原来都有同样的回忆,只不过住北部的同学听到的是僵尸往北部跑,住南部的同学听到的是僵尸往南部跑。
在引进电影方面,《末代皇帝》的上映,掀起一股话题,也让我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故宫。《太阳帝国》也在这一年上映,不过里面有一幕,日军进入上海时,蒋中正的像被取了下来,却在台湾引起轩然大波,差点儿被剪掉。
这里不得不说到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电影四大女星:王祖贤,张曼玉,钟楚红,关之琳。这四位各有拥护的影迷,又互相攻击。王祖贤气质脱俗,张曼玉清纯可爱,钟楚红成熟动人,关之琳美丽大方,当时许多人喜欢在摩托车后方装一块有女星照片的挡泥板,以至于每次我看到王祖贤脸上被泼了一块泥,都想帮她擦擦。到了今日,王祖贤消失了,钟楚红最早嫁人,张曼玉跟外国男友同居了,只剩下关之琳还在拍电视购物广告。
在过去,台湾一般家庭想要看影片,除了第四台和电视台经过配音的影片外,只能到录影带(录像带)店去租了。所以几乎每个家庭,除了电视以外,录放影机也是必备的。而录影带有大带(VHS)与小带(BETA)的区别,各有支持的厂商,有点儿像现在的蓝光DVD和HD的规格之争。小带的优点是画质较清晰,但放映时间较短;大带反之,不过后来VHS赢了,所以大家后来都用VHS大带。
因为一块录影带大概也都要当时的三百多块钱,不太便宜,因此出租录影带的行业应运而生。在这类出租店里的影片主要有几大类:欧美电影,台产电影,综艺节目(通常是私录的),港剧,卡通,日本节目(含摔角、综艺节目、剧集等)。大部分人要租的话需要交一笔押金及预付金,然后再从这里面慢慢扣钱。当然啦,成人影片也是个很大的市场,业主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但是警察会抓的,怎么办呢?所以这些录影带店都有一个小隔间或暗室藏在成柜的录影带架后面,通常老板见到熟客才会帮他们打开这个暗门。那时候多想进去啊,每次门只要微微打开,我都会假装在旁边选片,事实上是在往里面一探究竟!那对我来说简直是通往极乐世界的天国之门,不过我那时候还是个发育不良的小孩,说是帮爸爸租的也没有人会相信。
录影带的影片与节目,陪我度过了很多没有第四台及电脑的童年时光。我尤其喜欢租日本综艺节目来看,因为不管制作还是喜感,都比台湾的综艺节目好多了。再说,台湾的节目也都是模仿日本的。那时比较喜欢的有志村加藤的“大爆笑”以及整人节目。
因为录影带是可重复读写的,但每次新存入又无法把旧的都覆盖干净,所以一些私自录制的影片偶尔也会出现些让人尴尬的场面。比如说,全家看小叮系列,大雄与恐龙看到一半,好感动的时候,突然宜静发出激情的呻吟声,然后脸一扭曲,画面变成了某种运动的场面,全家当场傻眼,默不作声地继续低头吃饭。等到画面又回到小叮时,妈妈总算松了一口气,忍不住说:“喔!你看你快看,小叮又出来了。”
这种情况常有发生,害我到现在一直怀疑那时候是不是片名少看了两个字,其实片名是《激情小叮》。另外一种情况是,小时候好奇心比较强,片子完了之后,后面还有一大段雾沙沙的画面,想看看后面还有什么,结果一直快转,有一次还真的看到了以前录过没清洗掉的画面。喔喔喔!有好多日本女人没穿衣服呢!赚到了赚到了!从此,我看录影带都会看到它全部放完为止。
我家有录放影机的时候,也正值我性启蒙之时,很想去租一些黄片来看,可是老板又不让我进密室,所以只能租些片名比较意淫的片子,而且租的时候一定把这部片夹在其他片中间,可能又顺便附上一片自己都看不懂的艺术片做烟幕弹。所以就会有一些比较无良心的录影带商人,取名字特别有技巧,比如说《世界性娱乐》这部片,它的“性”字放得特别大,封面又放着比较诱人的图片,而且在一般区出租。等回到家一看,什么?内容竟是各国的花车游行啊,马戏杂耍啊之类的,原来内容是“世界性的娱乐”啊!
有时候出租店也会办促销,通常都是港剧系列,比如一次租十片会更便宜,但是有时间限制。所以常常都一次租一袋子装的港剧,疯狂看港剧赶进度,看到眼睛出油、眼压升高都在所不惜。而录影带店倒掉也是常有的事,这时候就会大喊赚到赚到了,不过妈妈马上泼冷水:“可是还有五百块预付金嘞!”
后来,这些个人经营的录影带出租店慢慢被大型连锁的出租店如百事达所取代。再到后来,录影带也慢慢被VCD、DVD所取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