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兮要回国了!
从她2006年7月28日离开我,已经将近两年没有见到她了。578天,13872小时,832320分,49939200秒。
提前一个2592000秒,我就开始忙活了——
首先,我在家里放了几百只海洋球,房间一下就变成了童话世界。
接着,我买回了很多玩具和宠物。比如,巨大的加菲猫,永远趴着的毛绒狗,比猫还大的布老鼠,可以捡东西的机器人,十字绣,石膏,激光枪……
另外,我在新浪、搜狐、腾讯三个网站做访谈,前后得到三件纪念品,一直给美兮留着——新浪的大眼睛,搜狐的小狐狸,腾讯的两只小企鹅。这玩偶世界里,小企鹅就是宠物,小狐狸就是美女,大眼睛就是恐怖故事。
2008年 2月25日,美兮经过十个钟头的飞行,回家了!
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小东西了
由于担心美兮太兴奋,睡不着觉,我没有去机场接她。她到家之后,先调整时差,然后我才回家。
在优美的夕阳中,我朝家走去,心跳得厉害。一切功名利禄都是不可靠的,真正属于我的只有——美兮。我知道,这一次见面会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如果是在黑糊糊的场景中见到父亲,日后回想起来,她会有些忧伤。我必须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家。
走到小区门口,我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周美兮,爸爸回来了。”
她迅速挂了电话,很快,我就看见她跑出来,敏捷地绕过草坪,笑着冲向我,一转眼就扑到了我的面前,跳到我的身上,紧紧抱住了我。这个我牵了抱了背了扛了八年的小天使,已经重了许多……
我们回到家,她把我拉进卧室,关上门,兴奋地拿出她带回的新玩意,一件件演示给我看。我偷偷观察她,脸蛋还是原来的模样,但是两条腿长了许多,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小东西了。
第二天,我带她回卫城那个家。睡觉的时候,她说:“要是现在就是明天就好啦。”那只被我和美兮“俘虏”过的麻雀认出了美兮,它飞到爸爸的树枝上,高兴地说:“美兮踩着高跷回来啦!”
卫城的家里,每个房间的墙壁都是美兮巨大的画板,任她信笔涂鸦,乱写乱画。等到她离开之后,我会拍下照片,留下纪念,再重新粉刷。她下一次回来,继续画。哪个人的童年有这样的画板?
回到家,我给了她一盒彩笔,说:“周美兮,画吧!”她十分惊喜,拿起画笔,看了看雪白的墙壁,心里有些没底:“爸爸,真的可以画吗?”我笑道:“当然可以啦。”她就在客厅的墙上一笔笔画起来:一个小女孩,背后牵着一只气球,那气球升到了天棚上。够不着的地方,我就把她抱起来画。小女孩旁边是一个游乐场,上空有缭绕的云朵。整幅画五颜六色,漂亮极了。
我注视着这幅画,有一个感触:我们总是购买各种挂画,装饰家里的墙,大多不会容忍小孩在墙上乱写乱画。实际上,孩子画的画,绝不会让家里看起来乱七八糟,和那些工艺挂画比起来,它们更顺眼,更好看,更童趣,更家居。
第二天,美兮在门口的墙壁上,准备用两种颜色画一条狗。下笔之前,她还是不太放心,再次确认:“爸爸,我可画了呀!”我笑道:“画!爸爸等着欣赏呢。”这次她画的时间比较长,狗的两条前腿还像那么回事,一条后腿却画得像拐杖。她放下画笔,有点懊悔。我一边笑一边说:“这就像人生,没有橡皮可以改正,更无法重来,因此,做每一个决定之前都要慎重。如果犯了错,或者哪里不完美,那也没关系,不要为此烦恼,更不要被牵绊,下次你就有经验了。从画画的角度说,我倒觉得,越不像越接近大师。”
说是这么说,看到美兮对画错的地方耿耿于开,我还是帮她给狗加了一片阴影,遮住了那根“拐杖”。美兮在下面用法文签了名。第三天,美兮打算在卫生间旁边的墙壁上画一只单色的兔子。这次,她下笔的时候踏实多了,没有犹豫,“哗哗哗”就画完了。我说:“周美兮,你……画完了?”美兮得意地说:“完了呀。”我说:“这是兔子?”美兮看了看她的作品,说:“当然是兔子。”我嘟囔道:“我还以为是一朵花……”美兮笑了:“你不是说越不像越接近大师吗!”
美兮给我讲了一件有趣的事:
她和同班的一个好朋友(法国女孩,名字长长的),经常玩“木头人”游戏——放学之后,两个孩子在马路边摆出两个造型,一动不动。行人误以为是两个逼真的雕塑,纷纷停下来观看。她们一直不动,甚至不眨一下眼睛。车辆也纷纷停下来,好奇地看。终于,大人们发现被骗了,于是纷纷笑着离去;驾车的人,竖起拇指摇一摇,也把车开走了。她们依然一动不动,继续注视着前方……
我们知道,想伪装成雕塑,而且让那么多人相信,那需要身体的技巧和长久的耐力。多可爱的一幕。
世上有鬼吗?
一天,美兮对我说,她在法国有个朋友,四十多岁,十分善良,她说她见过幽灵。美兮强调,她信任这个朋友,绝不会撒谎。我不想亵渎她的友谊,只是说:那一定是幻觉。
接着,我们又谈到了世上到底有没有鬼的问题。我对她说,有些事情我们觉得解释不了,其实是巧合,或者是魔术。后来,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人接到H公司的电子邮件,预测明天的足球决赛,某队赢。第二天,果然某队赢了!两个月之后,他又接到了H公司的电子邮件,预测明天的篮球决赛,某某队赢。第二天,果然某某队赢了。四个月之后,他又接到了H公司的电子邮件,预测明天的排球决赛,某某某队赢。第二天,果然某某某队赢了。半年之后,他又接到了H公司的电子邮件,预测明天的橄榄球决赛,某某某某队赢。第二天,果然某某某某队赢了……这个人感到太神奇了!对H公司佩服得五体投地。讲到这里,我问美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美兮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说:这就是我们的思维盲区。其实很简单——足球决赛的前一天,H公司给16万人发了电子邮件,一半预测甲方赢,一半预测乙方赢。必定有一半是对的;篮球决赛的前一天,H公司只给上次预测正确的8万人发电子邮件,一半预测甲方赢,一半预测乙方赢。必定有一半是对的;排球决赛的前一天,H公司只给上次预测正确的4万人发电子邮件,一半预测甲方赢,一半预测乙方赢。必定有一半是对的;橄榄球决赛的前一天,H公司只给上次预测正确的2万人发电子邮件,一半预测甲方赢,一半预测乙方赢。必定有一半是对的……现在,有10000人对H公司深信不疑,刚才讲的这个人就是其中之一。毫无疑问,这些人成了H公司的忠实客户,H公司将从他们身上骗取大量钱财。
(小凯说,美兮现在迷上了圣经,她总是钻进《新约全书》、《旧约全书》中,读得津津有味。)
我总是按照自己的喜好给美兮买玩具,后来我发现,大人跟小孩的想法绝不可能完全相同。
一次,我带美兮逛商场,她远远看到一堆篮球,马上跑过去,拿起一只,爱不释手地拍起来。如果,我一个人逛商场,绝不会给她买这只篮球的。我们把这只篮球带回家后,她天天拍,最多一次连续拍了1136下。
另外,她喜欢文具,每次走到文具专柜前都流连忘返:各种款式和颜色的书包、文具盒、笔、橡皮、卷笔刀、本子……
有一家公司送给我一张购物卡,我打算全部给她买玩具。美兮兴冲冲地跟我来到了商场,冲进了玩具区。
遥控玩具,电动玩具,惯性玩具,军事玩具,体育玩具,拉线玩具,上链玩具,线控玩具,回力玩具、压力玩具、家庭用品玩具、力控玩具、声控玩具、魔术玩具、整人玩具、乐器玩具、益智玩具、组装玩具、棋牌玩具、毛绒玩具、充气玩具、变形玩具、燃油玩具、搪塑玩具、凝胶玩具、化学玩具、造型玩具、陶瓷玩具……
我暗中帮她选了一些,结果跟她自己选的没有一件重合。她选的是——纸面游戏“人生之旅”,搭配微型冰箱和各种食品模具的橡皮泥,还有一盒一百零八张的特种扑克……
一盒传统扑克很不理解美兮为什么选择那盒特种扑克,晚上,商场下班之后,它跳到柜台的最高处,对玩具们卖弄起它的文化含义来:
我的大王代表太阳,小王代表月亮;五十二张牌,代表一年五十二个星期;红桃、方块、梅花、黑桃四种花色,代表春夏秋冬;把大王小王算作一点或半点,我的总点数正好代表一年的天数!……那个一百零八张的怪胎代表什么?
很多玩具轿车里的驾驶员都探出头来看热闹。特种扑克的一个同伴大声反驳道:你太规矩了!别忘了,孩子们喜欢打破秩序。而且,辩论的时候请注意言辞,谢谢。
传统扑克吼叫起来:这个世界生来就是这样的!
特种扑克微笑着走过去,突然说:如果你丢了一张牌呢?传统扑克一下就哑口无言了,众玩具也鸦雀无声。
特种扑克从传统扑克中抽出一张小王,嘿,天上的月亮就不见了,只剩下满天星辰;抽出全部的黑桃,冬天就消失了,外面的小草齐刷刷冒出头来……
众玩具愣了片刻,陡然爆发出欢呼声,在一个不再是五十二个星期、三百六十五天的奇异世界里,甩掉因为忘乎所以地玩起来。
那天晚上月朗星稀,我和美兮在草坪上坐着,聊起了一个很成人的话题:一个女孩如何变得高贵。
我说:一个男人要变得高贵,那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要有成功的事业,尊贵的地位,足够的钱财,良好的学识和修养……一个女孩要变得高贵则十分简单——她不一定非要有公主的身份,豪门的背景,华丽的服饰,贵族的教育……她只需做一件事,那就是像花蕾一样把自己严严地包裹起来。
美兮有些不解:爸爸,什么意思呢?这时候,我意识到跟她谈这个话题太早了。我想了想说:就是要和那些臭小子保持距离,永远尊重自己的身体和心灵。美兮说:哈,我们班还有男生女生亲嘴呢!这句话把我吓了一跳,马上又感到今天的聊天是必要的。
我说:决不是爸爸的观念老旧,不管什么年代,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对于两性来说,一个女孩只要凛然不可侵犯,她在男人心中一下就会高贵起来。这个跟什么年代没关系,跟什么地域没关系,所谓新潮的观念都是暂时的,爸爸说的是一个永恒的道理。美兮立即表弁说:爸爸,我从来不跟那些男生拉拉扯扯的,嘿嘿。
一个父亲对女儿的谈话肯定是诚挚的,庄重的,发自内心的。至少,说出这个看法的人,是男人之一,我很清楚男人对什么样的女性不敢轻视,甚至终生难忘。如今,女性的地位越来越高,很多女性认为和男人一样开放,去追寻和制造没有质量的性享乐,是男女平等的一种表现。实际上,这样恰恰是在降低自己,成为某种玩物。
一个人不应该追求美丽,而应该追求美好。一个高贵的女孩一定是美好的。尽管这个时代令人花了眼,却依然还能遇到这样的女孩,她们也许地位卑微,也许一贫如洗,没有高档时装,甚至没有漂亮的外表,但是她们把一颗心高高地举起来,放射出星光月华。我爱她们。
过去,美兮总问我:爸爸,我像不像一个小公主?我是作家,不是国王,为此一直对女儿充满歉意,但是我希望通过我的建议,她在未来的日子里,能够活得心性高洁,那样的话,我相信她就拥有了公主的高贵,男人的仰视。
一天,我在外面挖了一盆黄土,回来跟美兮和泥巴,然后捏造各种东西:小房子,色子,圆球……剩下的泥巴,我们做了几十块“糖果”。
小时候,我经常在糖纸里包上泥巴,丢在路上,然后埋伏起来静静观察,直到有人把它捡起来,剥开,愣一愣,又尴尬地扔掉。我和美兮把这些“糖果”放在阳台上晒干,用提前准备好的糖纸包好,再装进一个精致的塑料袋……我们干得极其认真,就像两个真正的糖果厂工人。接下来,我们要把这袋“糖果”放到外面去。我让美兮去执行这个艰巨的任务。
美兮去了,我立即支好摄像机,把镜头藏在了窗帘的缝隙中。我不想看上当者的表情,只想看美兮的表情。她十分紧张地来到五十米之外的人行道上,一边假装无所事事地溜达,一边偶尔四下看一看。我把镜头拉近,她的小脸蛋就近在眼前了,这应该是她生来第一次干坏事,看上去若无其事,我却听到了“怦怦怦怦”的激烈心跳。她不知道我在看着她。
终于,她趁四下无人,把那袋“糖果”掉在地上,慢慢朝家里走来,她的步伐越来越快,终于奔跑起来。她回到家之后,我哈哈大笑,接着我们就一起趴在摄像机前观察。几分钟之后,来了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太,她弯下腰,把那袋“糖果”捡起来……
美兮抬起脑袋,紧张地说:“爸爸,那个奶奶不会把它当成巧克力糖吃掉吧?”我说:“谁那么笨!”
老太太拿着那袋“糖果”走开了。
一只多嘴的知了叫起来:假的假的假的!一只蚂蚁爬出洞穴,气愤地说:那“糖果”是用我家屋顶做的!一只蜜蜂说:我都知道造假窝点在哪里!他们晾晒的时候我亲口尝过,是苦的!
白河两岸,红花绿草,还有各种各样的体育设施。我和美兮坐在清澈的水边,玩一种她“独创”的游戏:
她在自己的身体上想一个穴位,然后,我用手在她身上摸索,她用笑容提示我的方向是否正确——我的手离那个穴位越近,她的笑容越大,反之,她的笑容越小。直到我摸到那个穴位,她就哈哈笑出声来。她想的地方总是稀奇古怪,比如说脚后跟,鼻子眼,后脑勺。这种游戏,大人会感到超级无聊,小孩却感到超级好玩儿。
猜成语。美兮伸出四根手指,提示我这个成语是四个字。接着,她又伸出一根手指,提示我现在她要表演第一个字了。只见她身体扭来扭去,似乎在随风摇摆。
我说:“扭?”她摇头。我说:“飘?”她使劲摇头。我说:“舞?”她恨铁不成钢地想了想,换了一个动作,好像在摇辘轳,然后她好像提起一桶水,去浇灌什么,接着又开始扭来扭去。
我越看越傻眼,差点就猜是谷子。我的愚笨把美兮惹怒了:“爸爸!我想的是柳暗花明!我表演的是‘柳’字!”我哈哈大笑:“周美兮,一个‘柳’字,你竟然从春天的小树苗讲起!你为什么不从钻井讲起呢?”美兮不好意思地辩解:“都怪你太笨,我必须针对你的智商给你表演呀!”
我、美兮、岳父、岳母,四个人在公园的凉亭里表演节目——数数。岳母用英语数,岳父用俄语数,美兮用法语数,我用……汉语数。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立正,挺胸,抬头,大声喊道:1,2,3,4,5,6,7,8,9,10!
树上,麻雀儿子对麻雀爸爸说:他那么老了,还要学数数吗?麻雀爸爸说:不,他在纠正另外三个人的发音呢。
我和美兮从密云回北京,是“周德东探险万里行”活动的司机——郝师傅接的。在车上,我和美兮一边看窗外的风景一边聊天。她把脸转向我,眼里射出一种成熟的光,一字一顿地说:“爸爸,你是不是跟妈妈离婚了?”
这句话不啻于当头一棒。我把骤然涌上心头的酸甜苦辣一下压制在心底,笑了一下,说:“周美兮,结婚证只是一张纸,它确实被撕成了两半。不过,妈妈永远是爸爸唯一的爱人,一生一世都不会改变。”
我对她说:“爸爸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你太小,心灵还稚嫩;爸爸不想对公众说,是因爸爸不希望被任何人追求和干扰。”
我对她说:“我绝不会让你看到,你亲爱的爸爸跟另一个女人组成了新家庭,不管她是明星还是富婆。爸爸将永远单身,等妈妈回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管什么时候,她只要回到爸爸身边,我们还是一家人。妈妈是个美好的女人,不过,她的原则性很强,她不会同意爸爸的想法,不过,她改变不了爸爸的想法。哪怕妈妈一辈子都不回来,爸爸就当她和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走散了。爸爸会快乐地生活,勤奋地写作,努力地赚钱,全力为你们创造幸福。”
我对她说:“周美兮,你不要为你的家庭自卑,我相信,爸爸对妈妈的等待,跟那些相守终生的爱情一样忠诚。”美兮轻轻说了一句:“爸爸,我知道了。”我清楚,我很可能孑然一身离开这个世界,不过我会很欣慰,至少,我一生的等待,会让美兮对爱情充满信心。这是对女儿最好的弥补。
美兮,爸爸给你讲一个悲凉的故事吧。
在你四岁的时候,我的母亲隋景云熬尽了生命最后一滴油。我回到那个偏远的故乡小镇看望她,家里冷冷清清,土炕上躺着两个人——我的父亲和母亲。母亲只剩下了一把骨头。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根本不认得我了,他的眼里充满了绝望,迷茫,无助。没有人顾得上关注他了,因为母亲正在生死线上挣扎。
半夜里,我听见半昏迷的母亲迷迷瞪瞪地喊了一声:“妈……”
她的妈妈已经死去很多年了,我都不曾见过。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我那牙齿已经掉光、头发已经枯萎的母亲,一下变成了一个婴儿,她回到了一个更老旧的年代,回到了隋家的襁褓里,闻到了她妈妈的奶香……就在这天夜里,她离开了人世。
虽然母亲很瘦小,可是她被抬出去之后,那铺土炕却一下显得十分空旷。剩下父亲坐在上面,呆呆地望着出出进进的每一个人。他的老眼中蓄着浑浊的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泪。这个植物一样的人,难道感觉到了跟他同床共枕几十载的女人已经先他而去,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终于,他把脑袋慢慢转向了母亲躺过的地方,泥塑般一动不动了。过了好半天,父亲竟然说话了——多年来,他已经彻底忘记了语言,现在他竟然说话了!而且说得清清楚楚:“隋景云……”人的大脑通常可以储存一百万条信息,父亲的大脑中,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条都死掉了,只剩下了一条——“隋景云”。
面对文坛的一些窝里斗,我写过一篇博文,其中有这样一段:《门》是我写得最艰辛的一部书,中间,累得几次差点坍塌。
那段时间,编务莎莎除了保证我每天早餐的营养,下班离开时,还要给我买一些零食,比如巧克力和酸奶。我不喜欢零食,但是为了撑住,每天半夜都要吃一点,表情像咽药。
没人知道,在创作《门》的过程中,我的人生经历了一次重大变故。那是一个人活在世上最难承受的巨大刺激,钱和名,都显得不再重要了。几乎在一夜间,我变得一无所有。我欲哭无泪。我东风无力。
过去,我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大风大浪,都熬过来了,这一次的刺激最大。不过,我再次挺了过来,依旧天天写作。从此我知道,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打倒我了。
比起来,名利场上的某些失意,一些匿名的恶意攻击,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对方叫的时候,我在打瞌睡;对方跳的时候,我在打瞌睡;对方歇斯底里的时候,我在打瞌睡;对方拂袖而去的时候,我在打瞌睡。人世间白茫茫真干净。有一句老歌词很好:无所谓,无所谓,原谅这世界所有的不对。我没有说明,实际上那个变故就是小凯跟我协议分手。不久,她就带美兮奔赴法国生活了。
一天晚上,美兮在客厅玩电脑,我在另一个房间和她外公外婆说话。她偶然看到了前不久我在北京电视台的访谈节目视频,就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我在访谈中说到了我的父亲,他得了老年痴呆症,有一天,他走丢了,在刮着大风雪的旷野中奔走了几天几夜,一只棉鞋不知怎么掉了,脚掌上被苞米根扎出了一个大洞,堵满了沙土和石粒,一路血迹。
他走进了一个屯子,一群小孩掷土块打他,骂他:“老疯子!老疯子!”他极其惊恐,一边抵挡那些土块一边说:“我不是老疯子!我的二儿子是作家!”他的二儿子是作家,这是他这辈子惟一的炫耀,这是他对付这个梦魇世界的最后一件武器……
我谈到了我的女儿。主持人问:你会不会对女儿表达你对她的思念?
我说:我从来不会在女儿面前表现出一点点伤感。我要让她感觉,她的父亲永远是坚强的,快乐的,战无不胜的。她在法国,我们一年才能见一面,说句悲观的话,我这辈子还能见到她几面?但是,每次我们通电话的时候,她的爸爸都像阳光一样灿烂。
主持人说:你的父母都去了另一个世界,你挚爱的美兮又去了法国,现在剩下你一个人在北京了,而你从小到大也没得到过什么爱,你也需要照顾需要关心啊!
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孤单了怎么办?
我说:你这是女人心弁。男人不需要别人的关开和怜悯,受伤了,就像老虎一样,躲在角落里,自己默默舐舔伤口,直到愈合……
我到客厅拿什么东西,发现小美兮一边看一边悄悄地流泪。我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说:“周美兮,爸爸有千千万万的读者,生活得好好的,你哭什么!”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看屏幕,什么都没说,眼泪还是哗哗往下淌。
她回法国之后,我又看了一遍这个节目,我只知道她是看到这一段哭的,却不知道具体是哪句话触动了她纯洁而稚嫩的情感。我的宝贝。
我给美兮买了一架大飞机,乐颠颠地抱回家,安上电池,来到室外,“轰隆”一声飞上天,就挂在高高的杨树上了。我想方设法把它弄下来了,却摔得支离破碎。又买了一架小飞机,跟大蜻蜓一样,在房间里“嗡嗡嗡嗡”贴着天棚飞,可爱极了。
这天晚上,美兮在家里摆积木,我却动员她玩小飞机,一边上窜下跳地演示,一边不停地说:“周美兮,你看你看,这飞机多好玩啊!”美兮说:“爸爸!我更喜欢安安静静地摆积木!”我说:“周美兮,飞机是在空中飞的,积木是在地上摆的,还是飞机好!”美兮:“爸爸,那是你的喜好,别影响我,好吗?”我太固执了,继续说:“周美兮,你看一眼,看一眼就会爱上这架飞机……”
话音刚落,我一脚踩在了美兮精心摆起来的积木上,“哗啦”一声塌了大半。她“噔噔噔”地跑进卧室,伤心地哭起来。我走到她的面前,小声向她道歉。她哭得越来越委屈,跑出去把没塌的积木也踢散了……
想一想,平时妈妈对她管理很严格,她是不敢这样放肆的。谁能永远不发一次脾气呢?她在爸爸身上发泄一下,也是一种平衡。这样想着,我就继续跟她说对不起。她抽搭了一会儿,终于不哭了。
我如释重负,轻轻拍了拍她,然后就出门去倒垃圾了。回来的时候,我发现门口放着一只大大的图画本,上面用中法两种文字写着:爸爸,对不起!我走过去一下抱住了她。她不好意思地说:“爸爸,我跟你哭闹,其实是在撒娇,想多要一点爱……”我说:“爸爸知道。”
为了美兮,我在国内看了大量的动画片,滤掉平庸的,选出精彩的,等美兮回来给她欣赏。这个淘金工作就像是文学编辑。
好的电影,除了给她带来艺术的愉悦,还会提高她编故事的能力。比如《霍顿与无名氏》、《翡翠森林》、《小鸡快跑》、《怪兽电力公司》,《丛林大反攻》、《虫虫危机》、《马达加斯加》、网络上的《监狱兔》……
很多卡通片,在DVD机上一放出来,她就告诉我,她在法国已经看过了,只是中文翻译的名字不同而已。在法国小凯经常带她看电影,这让我很高兴。
不过,在文字上我就没有做好编辑工作。给美兮买了一本中国的童话书,每天晚上我都要给她讲几个故事,她听着听着就入睡了。
我总是读着读着才发现,这是一篇很拙劣的故事,不过,为了完整,通常还要给她读下去,直到结束。就这样,让美兮吃了一些粗糙的精神食粮。后来我发现,这本书中几乎没有一篇好故事!我暗暗懊悔,自己太粗心了,做了十年杂志主编,却不知给我的宝贝提前做一些遴选。
白天,我跟美兮谈起夜里讲的故事,美兮表弁了:“爸爸,那些童话很没意思。不过这样也好,正因为没意思,我听着听着才能睡着,当是催眠了。呵呵。”
我说:“国内缺少好童话。你们这一代孩子,仍然在看格林和安徒生的童话,它们虽然经典,毕竟太老了。如今已经进入网络时代,一个孩子除了温习经典,还需要一些新童话。而我们的童话故事,极度缺乏想象力,也缺乏时代感,最令人不能容忍的,是……”美兮抢白:“不幽默。”
我惊讶地看了看她,说:“没错,不幽默!对一篇童话来说,不幽默,就像一个孩子没有表情。幽默太重要了,它可以让孩子变得快乐、宽容、友好、坚强。我们中国人总是充满了危机感,焦虑感,沉重感,并一代代遗传着。比如,你走在大街上,看看我们的表情,就不像西方人那样放松;比如,我们中国人的存款在世界上排第二;比如,法国人超过一半的人不买房,他们租,可能今年住海边,明年住小镇,后年住山脚。我们呢,农村人盖房,城里人买房,这是头等大事,最后人人画地为牢;比如……”
美兮说:“比如,在中国,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告示牌——禁止停车!违者罚款!在西方,同样的警告,他们却表达得很幽默,他们可能这样说——如果您的四轮宝贝愿意在这里打盹儿,那么您就要为它支付巨额的住宿费。”我说:“瞧,这样就不那么冷硬了。”美兮说:“爸爸,你就是作家啊,为什么不写童话?”我想了想说:“现在,我真的想潜下心来,为孩子们写写童话。这牵扯到一代人的未来。”
我和美兮不在家的时候,小白和小黑聊起来。小白问小黑:“你照过镜子吗?”小黑说:“没有。”
小白带着小黑来到卫生间旁边的墙壁前,指了指美兮画的那只“兔子”,说:“你看看它就等于照镜子了。”小黑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眼圈就湿了,它转过头来,郑重地问小白:“你……真的爱我吗?”
美兮要过生日了,提前一天,我和她回到了梅花观的家。我刚刚打开家门,墩墩就背着很大的书包走进了楼道。我回头看到了他,几乎都不敢认了!这孩子长得又高又胖,估计体重都赶上我了!美兮站在门里,朝墩墩笑了笑,很礼貌地说:“墩墩,你好呀!”
墩墩站在美兮面前,挠着脑袋,只是傻笑,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瓮声瓮气地说话了:“你写作业了吗?”这是墩墩将近两年之后见到美兮说的第一句话。美兮依然笑盈盈地说:“我没有作业,不过我在补习一些中文。”墩墩撒腿就朝楼上跑去,一边跑一边说:“我写作业去喽!”我想抱他一下都没机会!
我和小凯相约,一起带美兮来到欢乐谷。进了大门,我要租一辆小巧的电瓶车,小凯觉得太累赘,不想让我租。我没听她的,到底跑去租来了,反复动员美兮驾驶。美兮不肯上,一边观察妈妈的脸色一边催促我还回去。我也不肯,继续嬉皮笑脸地动员她驾驶,她就哭了。
我渐渐想明白了,美兮不是不喜欢电瓶车,只是怕爸爸妈妈为了这辆车,闹得不愉快。欢乐谷很单调,都是人造的。
出来之前,美兮买了一串玻璃风铃,上上下下很多小蚂蚁,造型非常可爱。美兮不在我身边的日子,这串风铃就在窗前寂寞地唱歌。
我和美兮来到京客隆超市,给她买生日礼物。超市里都是生活用品:被褥床单枕巾,炒锅炒勺菜刀菜板,牙刷牙膏洗发水,大米猪肉酱油米醋……美兮笑着问:“爸爸,这就是你给我买礼物的地方吗?”
我摇头晃脑地说:“在周美兮生日的前一天,爸爸带着她来到了京客隆,要给她买一个完美的礼物。爸爸说,孩子,这里的东西你随便选吧!周美兮就兴奋地选啊选啊,最后她扛着一把炒勺乐颠颠地回家了!”美兮笑得直不起腰。
她接着说:“在周美兮生日的前一天,爸爸带着她来到了京客隆,要给她买一个完美的礼物。爸爸说,孩子,这里的东西你随便选吧!周美兮就兴奋地选啊选啊,最后她扛着一袋玉米乐颠颠地回家了。第二天,周美兮把这些玉米种到了土里,从此以后,爸爸就不需要再给她买礼物了,每年玉米都会长出新玉米,周美兮的礼物就无穷无尽啦。”我也笑得直不起腰。
出来之后,我们的故事愈演愈烈。美兮说:“在周美兮生日的前一天,爸爸笑吟吟地走进了她的卧室,举起两个牌子,一个上面写着‘儿童电脑’,一个上面写着‘PSP’,爸爸说,孩子,这就是爸爸明天准备给你的礼物,你选一个吧!周美兮高兴极了,最后选了儿童电脑。第二天,爸爸又笑吟吟地走进了周美兮的卧室,把那个写着‘儿童电脑’的牌子郑重地交给她,说,周美兮,给,你的礼物!”
次日,我和小凯、美兮一起来到百盛商场,给美兮买了几套漂亮衣服。她试了很多套,每次她从试衣间出来,我都给她录了像。最后,我给她买了一台很精致的儿童电脑,那是第一代可以上网的儿童电脑。生日晚餐结束之后,一大家人回家,我牵美兮走在最后。她累了,我把她抱起来。她大了,我在黑夜无人的街道上,重温了她小时候的那种亲昵。
2008年3月15日美兮跟妈妈回法国,我去机场送她。
一路上,我都在给她讲幽默故事,我笑,她也笑。到了机场之后,她终于变得缄默了。娘俩进了安检口,我再不能往里送了,美兮的眼泪流下来,一边朝里走一边转过头来看我,流眼泪。
我教过美兮一首歌——《知道不知道》,刘若英唱的。我和她登野仙塔那天,她学会了。山顶有座庙,庙门前是一段长而陡的石阶,干干净净的,她坐下来给我唱: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意料所以脚步才轻巧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因为注定那么少风吹着白云飘你到哪里去了想你的时候抬头微笑知道不知道这歌词成了我们父女的宿命。
美兮在电话中说:“妈妈的思维是直线的。比如,她专心致志做一件事的时候,我在旁边逗她,她好像没感觉,也不笑。”我说:“她跟我们的血型就不一样。”美兮一边大笑一边重复:“哈哈,她跟我们的血型就不一样……”
我说:“我们是A型,妈妈是O型。A的字形是尖锐的,O的字形是圆润的,和这两个字母的形状正好相反,A型血的人,很容易听从别人的意见,善于转弯;
O型血的人,我行我素,很坚定,基本不被别人的意见左右。周美兮,你和我的性格有一个好处一个坏处,好处是——假如我们错了,因为听从了别人的意见,又变对了。坏处是——假如我们是对的,由于听从了别人的意见,又变错了;妈妈的性格也有一个好处一个坏处,好处是——假如妈妈是对的,她不听别人的意见,那就对到底了。坏处是——假如妈妈错了,又不听别人的意见,那就错到底了。”
说到这里,我拖着长长的腔调,夸张地说:“问题是,我们的妈妈永远是正确的!”美兮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爸爸,一会儿我把咱俩这段对话讲给妈妈,妈妈肯定不会笑,你信吗?”
(我和小凯对美兮的爱一样深——都到底了。美兮对爸爸妈妈的爱也一样均衡,这是值得庆幸的事。在这本书里,我写的只是我和美兮的一半故事,还有小凯跟美兮的一半故事空白着,都储存在小凯的记忆中。美兮的教育,打扮,饮食,睡眠……都是小凯负责。尤其是她带美兮到了法国,那份辛苦可想而知。我对美兮说,爸爸带你玩一个周末,就累得直不起腰。在法国,妈妈日日夜夜全天候带你,没有人替换,有多累?美兮说,爸爸,我知道。)
美兮在电话中问我:“爸爸,你最近在干吗?”我说:“爸爸搞了一个活动——周德东采风万里行,到处搜集鬼故事。每到一个城市,还要在当地读者中选出一名‘勇敢宝贝’,跟我一起采风。”美兮说:“就是说,当上‘勇敢宝贝’的读者很幸运喽?”我说:“当然。”美兮说:“那我是最幸运的,不用选拔,就是你的宝贝!”我说:“你在爸爸心里是全世界最宝贝的女孩!”美兮说:“……可是我不勇敢。”我说:“你是我的女儿,怎么能不勇敢!”美兮笑了:“我只有在做坏事的时候是勇敢的。”
美兮回法国之前,很难过。我对她说:“周美兮,你每年都回来一次,跟爸爸在一起玩将近60天,1440小时。平均到365天里,等于爸爸每天陪你玩4个小时。你难过什么!”
她回到法国之后,有一次通电话,她委屈地说:“爸爸,你没算夜里睡觉的时间!”不知道她扳着手指头计算过多少个晚上,突然发现了这个漏洞。
美兮暑假回国之前,我购买了一些小东西:微型电冰箱,微型电饭锅,微型桌椅,微型衣柜,微型浴池,微型吸尘器,换了一只镶花的马桶……还买了一堆奇特玩具。有三样东西没买到,非常遗憾:电工爬杆用的脚扣,骨牌,可以推动的铁圈儿。
脚扣——孩子天生爱爬树,对于美兮这个小淘气,诱惑多大可想而知。可是,面对一棵高高的树,她很难爬上去。有了一副脚扣,就可以梦想成真了。我转了很多商店,在网上搜索了很多网页,终于没买到这个宝贝东西。
骨牌——商场卖的骨牌都是塑料的,质量很差。一直没买到牛骨或者象牙的。
铁圈——吸引一代代孩子的,永远是那些最原始的玩具。小时候,我最喜欢玩铁圈:拿一根长杆,前面有个“V”形豁口,推动铁圈,刺啷啷满街跑。一次,我在公园里看到一个孩子玩这个东西,想问问他在哪里买的,可是我乘坐的游览车已经开过去了。我来到公园卖玩具的小摊前,挨家挨户地问,人家纷纷摇头。最后一家小贩给了我希望,他说他家里有这种货,可是没有带来。我说明天你带来,我专门来买。然后,我和他互相留了电话。晚上,我想跟他确认明天的交易,他却一直不肯接电话了……
2008年7月6日中午,十岁的美兮一个人从巴黎飞到北京。我去机场接她,站在出口的栏杆外,等了半天也不见她的影子,瞪得眼睛都疼了。
远远看见里面好像有个小女孩在哭,一个穿红制服的机场工作人员正对她说着什么。我急了,对保安说:“我接我的女儿,她十岁,是托管的,我看见她在里面哭,您让我进去好吗?”保安朝里看了看,没表弁。
我又说:“我担心她把托管单之类的东西弄丢了,请让我进去!”保安终于朝里挥了挥手。我立即冲了进去。我跑近之后才发现,那不是美兮,而是一个穿蓝制服的工作人员,她坐在桌子后,显得很矮,正在跟穿红制服的工作人员说话。
我的心放下来,又提起来,急切地四下寻找,终于看到一个小女孩,穿着白T恤、牛仔裤、运动鞋,歪戴着一顶白色的长檐帽,正在找行李。我喊:“周美兮!”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做了个鬼脸,然后抬头对护送她的工作人员说:“他是我爸爸!”
我在一张单子上签了名,拉着美兮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聊。遇到几个胖乎乎的法国空姐,她们穿着制服,拉着箱子,去什么地方集合。美兮笑着用法语跟她们打招呼——在旅途中,她们成了朋友。为了迎接美兮,北京万里无云。
上次美兮回来,我带她在餐厅吃饭的时候,她突然说:“爸爸,我给你玩个游戏——我发明的。”我马上专注起来,想看看她的花样。
她要了一根长长的吸管,伸进一个塑料筷子套儿,看看前面没人,用小嘴使劲一吹,那软软的筷子套儿一下就射了出去,笔直地飞出大约五六米,一下软下来,掉在了地上。两个服务员看到了这一幕,愣住了;一些正在吃饭的顾客看到了这一幕,愣住了;收银台里的老板看到了这一幕,愣住了。
美兮瞟了瞟那些人,做了个鬼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我惊奇地说:“周美兮!这个游戏太好玩了!”
过了一会儿,美兮偷偷跑过去,把那个筷子套儿捡起来,扔进了垃圾筒,然后小声说:“爸爸,我回法国之后,你多给我攒些筷子套儿,我回来给你吹。”我说:“好!”
我一个人,几乎天天在饭馆吃饭。从那天起,我天天收集筷子套儿,攒了很多很多。美兮这次回来,我打开一个书包,对她说:“周美兮,你看!”美兮愣了愣:“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我说:“你个小东西!你嘱咐我的事,我牢牢地记着,你却忘了!你不是要吹它们吗!”美兮一下想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对对对!吸管呢?”我挠了挠脑袋:“子弹攒了几百个,却忘了枪……”没关系,第二天我就从麦当劳拿回了一根。从这天起,筷子套儿就在家里满天飞了。
餐桌上,一只碗对一双筷子说:“你投身航天事业了?”筷子说:“别逗了,我这两根腿站都站不起来!”碗说:“我明明看见你在天上飞了呀!”筷子说:“那是我的外套!”
超市的一个偏僻角落,有一个电梯,没台阶,平平的,斜斜地伸到楼上去。
美兮非常喜欢,很快就发明了一种玩法:走到电梯的中间,不停朝下奔跑,那电梯就成了巨大的跑步机。她兴奋地叫我跟她一起玩儿。这东西平时是玩不到的,我想让她玩个够,于是,看看四周没人,也上去跟她一起朝下跑。半个钟头过后,美兮没什么,我却大汗淋漓。
两个顾客上了这个电梯,我对美兮说:“有人用电梯,我们下去吧,不礼貌。”美兮玩得正高兴,不肯下来:“等他们过去后,我们接着跑!”我累得实在不行了,硬把她拽了下来。我们并排坐在长椅上休息,美兮不满地说:“爸爸,你有一个特点,你知道是什么吗?”我说:“我知道。”美兮很诧异:“啊?”我说:“我很烦人。”美兮夸张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知道?”我看了看她,平静地说:“因为,我只有这一个特点。”美兮笑弯了腰。
我和美兮去书店,她看中了三本儿童换装小画册——里面有各种漂亮的衣服,背面有胶,可以揭下来,再分别给一个个女孩模特“穿”上,训练小读者如何巧妙地搭配服装。一本是华丽公主型,一本是时尚少女型,一本是另类叛逆型。
这种换装游戏的创造空间非常大,各种各样的帽子,各种各样的上装,各种各样的长裤,各种各样的裙子,各种各样的鞋子,各种各样的首饰,各种各样的挎包……每一种组合效果都大不相同。
回家之后,美兮就专心致志地搭配起来。之后,我一页页地翻阅,憋不住笑——她的组配非常和谐,有的堪称完美,没有一种颜色的搭配违反美的原则,也没有一种款式的组合露怯。在最后一页,我终于看到一身衣服有些俗气,正要说出来,她一下就把画册按下去,抢先说:“爸爸,这个模特你不要评论……”我问:“为什么?”美兮气愤地说:“这个出错了,我想换一换却揭不下来了!”
通过这三本书上的广告,美兮发现,这套小画册总共有三十本,她试探地说:“爸爸,我非常喜欢这套小画册,你能不能都给我买下来?”我说:“没问题。”
接下来,我开始逗她:“周美兮,我觉得,你以后可能成为一个著名的形象设计师。那时候,你红遍全世界了,有一次,你站在领奖台上,下面镁光灯闪烁不停,有记者问你,周小姐,你在服装方面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就,主要原因是什么?你嫣然一笑,答,我要感谢三本儿童换装小画册……”美兮笑着打我。
我经常给美兮弹琴唱歌。她上厕所的时候,我也抱着吉他,在卫生间门口给她弹曲子。美兮喜欢吉他,非要跟我学。我就教她C调的1234567,还教她最基础的几个和弦。美兮虽然手小,但是接受很快。
下次美兮再回来,我想给她买一把电吉他,配两只巨大的音箱。实际上,电吉他只适合在舞台上演奏,在生活中,木吉他更安静,更感人。不过美兮喜欢刺激,不妨让她见识一下电吉他的力量。
这一天,我和美兮带上吊床和一些玩具,来到朝阳公园,在树林中乘凉。下午,天微微有些凉爽了,我租来一辆四轮自行车,跟美兮一起兜风。
开始,美兮听说我带她去蹬车,并没有太大的热情,可是,她见到这辆自行车之后,一下就高兴起来——四个轮子,车就平稳;轮子很细,车就轻快;顶一个棚,就有了一块忠诚的阴凉;四根支柱,走起来就有了阵阵凉风;一个方向盘,就让美兮有了把握方向的快感;一只铃铛,就让这辆车有了可爱的招摇……
在生活中,我们不可能拥有一辆四轮自行车,在大街上慢悠悠地骑。于是,对于孩子来说,这辆车就变得珍奇了。
朝阳公园是北京面积最大的公园。美兮回国之前,我来踩过几次点了。我们从南门出发,一直朝北门驶去,走过了那些游乐设施,走过了拥挤的游客,只剩下了一条美丽的甬道,两旁是树林,山坡,花草,湖水……
美兮这个司机不太靠谱,总是兴奋地跟我谈论两旁的景色,却丢开了方向盘。没关系,这里没车没人,最多就是偏离甬道,闯进草地。一次,美兮撞到了一只蚂蚱,蚂蚱跳开之后,对美兮叫起来:“你,你负全责!”
迎着凉爽的风,我和美兮慢慢蹬车。两旁的花草越来越茂盛,把路挤得窄窄的。它们没有经过修剪,完全是野花野草,寂寞生长,开得热热闹闹。在黄昏的夕阳下,在傍晚的凉风中,我忽然发现,野性的花草如此令人感动。
美兮麻利地停了车,跑下去,选了一朵别致的花摘下来,插在了头发上。我跳到她的座位上,偷偷朝前骑。美兮发现了,立即在光洁的甬道上追上来,在后面抓住两根支柱,灵巧地跳上来,在行走的车体上一点点爬到了前面。我说:“请问,您买票了吗!”
她笑着说:“我是售票员的女儿。”
一转眼,前面出现了一大片草坪,我和美兮停下来,甩掉鞋子,冲了进去。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绿、那么平的草。我们在草坪上扔布袋。你可以使出最大的力气,但是绝不可能把布袋扔出草坪去,草坪太宽阔了;你可以疯狂奔跑,即使摔倒了,也就像躺在了家里的床上,草坪太软了;你可以大喊大叫,就算是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听得见……离开这片草坪,我说:“周美兮,你不要穿鞋了,光脚在路上走一走。”
一次,受一个山里女孩的鼓动,我在大街上脱掉了两只硬邦邦的皮鞋。当我的两只脚踩在凉丝丝光溜溜的柏油路上时,一下就爱上了那种感觉,太舒服了。脱掉鞋子,这个动作很简单,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做一次,可就是没人敢在走出家门之后这样做。
我早就想,哪天要让美兮体验一次不穿鞋的感觉,让她的两只脚丫子跟大地亲近亲近。美兮最喜欢这种事了,她赤足跑在光洁的甬道上,惊喜地大叫:“爸爸爸爸!太爽了!”我骑车走在前面,美兮光脚走在后面,终于,见到了稀稀拉拉的游客,美兮依然光着脚,引来大家奇怪的目光。
一个人骑着两轮自行车飞奔过来,远远就喊:“先生,小姐!我们下班了,快回来吧!”他是公园的工作人员。我和美兮太贪玩了,这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公园这么大,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们的。赶紧跟人家道歉,然后让美兮上了车,快速朝南门骑去。那个工作人员跟在后面,遇到上坡就跳下自行车帮我们推车,遇到岔路口就帮我们指路,等我们回到南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美兮意犹未尽地说:“爸爸,我想光脚逛一次王府井大街!”我说:“还有巴黎香榭丽舍大街。”
我和美兮去索尼探梦。过去,我经常带美兮去中国科技馆,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索尼探梦——比如,一个发光的平台,上面有各种动物,按照提示,做出某种动物的手影,那个动物就会呼啦啦地飞舞起来,慢腾腾地爬动起来,轰隆隆地奔跑起来。美兮有一双灵巧小手,每次都成功。
比如,在一楼的扶手处喊一句话,这句话就变成了奇形怪状的电波,朝上缓缓移动。喊话人跟着登楼梯上去,到了二楼,这句话也到了,清晰地播放出来。比如,美兮坐在一个小巧的观察孔前,我坐在她对面,她的旁边放一面镜子,美兮通过眼睛的余光看到我的脸,她用手在前面的空中一下下擦,就会擦掉我脸上的五官……
神奇的东西数不胜数。美兮玩了全部的项目,正好人家下班了,美兮才恋恋不舍地走出来。
不远的草坪上,有三只空管子,红色,绿色,黄色,它们弯弯曲曲,七拐八绕。一个人对着某只管子的一端说话,另一个人在这只管子的另一端听,效果很奇特。
美兮发明了一种玩法:她在心中默想一只管子,我来猜测她想的是哪只管子,然后走到这只管子的一端,把耳朵贴上去。美兮就在另一端告诉我,对或者错。每一轮游戏是三次,一种颜色她可以重复想两次,或者三次。
第一轮第一次。美兮说:“爸爸,我想好了。”我看了看三只管子,红色最突出,而且很端正,一般人应该首选它。我走到红管子前,把耳朵贴了上去。美兮激动地把小嘴贴在红管子的另一端,她的声音就千回百转地传过来:“对了!”
第一轮第二次。我看了看绿管子,又看了看黄管子。一般说来,红和绿是般配的,跟黄没什么关系。我走到绿管子前,把耳朵贴了上去。美兮很惊奇,在绿管子的另一端高兴地说:“对了!”
第一轮第三次。我看了看黄管子,突然问她:“周美兮,你善良吗?”美兮心有灵犀,立即说:“善良!”我马上走到黄管子前,把耳朵贴了上去。美兮更高兴了,在黄管子的另一端激动地说:“对了!”
第二轮第一次。美兮说:“爸爸,我想好了。”我故技重演:“周美兮,你善良吗?”她笑了:“不善良。”我也笑:“很不善良吗?”她还笑:“很不善良。”我走到绿管子前,把耳朵贴了上去。她在绿管子的另一端惊喜地说:“爸爸,对了!”
她不可能第二轮第一次再选红管子。我问她善良不善良,她如果只承认自己不善良,那可能是黄管子,跟刚才的顺序相反。她说她很不善良,那就说明毫无规则可言,肯定是绿管子。
第二轮第二次。我说:“周美兮,你善良吗?”她想了想说:“还算善良。”我走到黄管子前,把耳朵贴了上去。按照第一次的顺序,绿下面是黄。她在黄管子的另一端高兴地说:“爸爸,你又对了!”
第二轮第三次。我问她:“周美兮,你善良吗?”她说:“不善良。”哈哈,不是红管子。但是她也可能欺骗我,因为她说她不善良,我就不可能选红管子,而她想的偏偏就是红管子。不过,据我对她的了解,她为了保护她和我的这种默契,不应该骗我。
我又问:“你很不善良吗?”她笑嘻嘻地说:“一般不善良。”我立即走到绿管子前,把耳朵贴了上去。她在绿管子的另一端兴奋地说:“爸爸,对了!”如果她说她“很不善良”,那么她想的很可能还是黄管子,那太难了。她说她“一般不善良”,那就应该是绿管子。
第三轮第一次。第一轮第一次她想的是红管子,第二轮第一次她想的是绿管子,这一轮呢?美兮说:“爸爸,我又想好了。”我眯着眼审视她的表情,然后问:“周美兮,你善良吗?”她说:“善良。”我走到黄管子前,把耳朵贴了上去。她在黄管子的另一端笑吟吟地对我说:“爸爸,你真棒!”
第三轮第二次。我问:“你善良吗?”她说:“善良。”我走到绿管子前,把耳朵贴了上去。她在绿管子的另一端笑吟吟地对我说:“爸爸,你又猜对了!”
第三轮第三次。我说:“你善良吗?”她坏笑:“不善良!”我说:“很不善良吗?”她说:“很不善良!”我走到绿管子前,把耳朵贴了上去。她在绿管子的另一端哈哈大笑:“爸爸!你错啦!”
我不服气地站起来,说:“不可能啊!”她说:“我就知道,我说我很不善良,你就会选绿管子,我故意骗你呢!”我说:“那你想的是……”她说:“这次我什么都没想!”
这一天,我和美兮来到了自然博物馆。自然博物馆不卖票,提前预约就行了。
美兮喜欢小东西,我们一直在昆虫馆转悠了。昆虫是最早出现在地球上的动物,现在,全世界已知昆虫有100多万种。想一想,我们的见识太少了。那些蝴蝶标本,大的如盘,小的如豆。颜色华丽、绚烂,搭配和谐、奇妙。
美兮表达了一个想法,整理出来是这样的——爸爸,这些蝴蝶的花色太完美了!其实,服装设计师根本不用自己搭配颜色,随便挑一只蝴蝶模仿就行了,设计出来的衣裳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
我家旁边有一个“淘宝城”,商品又丰富又便宜。
这天,我对美兮说:“今天,爸爸给你50块钱,你去淘宝城,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平时,我从不把钱交到美兮手上,她想买什么,肯定要咨询我的意见,我同意了,才会为她付账。现在,她第一次有了自主权,高兴得跳起来:“真的?我想买什么你都不管?”
我说:“是的。不过我提醒你,不要忘了跟小贩侃价。如果你不侃价,50块钱可能只买来一件东西;如果你侃价,50块钱就可能买来三件东西,甚至更多。”美兮说:“没问题!”我掏出50元钱递给她,她郑重地接过去,小心地装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要出去了。
我带她来到淘宝城,她在前面左挑右选,看中了一个长颈鹿玩具,下面有根线,一拉,长颈鹿就松懈了,软塌塌地趴在地上。一松开,长颈鹿就挺立起来。她不放心地看了看我,说:“我想……买它……”我说:“爸爸说了,这50块钱归你支配。”美兮立即潇洒地从口袋里掏出50元钞票,高高地举过去:“我买一个!”
售货员接过钱,找给她35块,然后,美兮拿起长颈鹿,乐颠颠地跑开了。我紧紧追随在她身后,说:“周美兮,你侃价了吗?”美兮一下停住脚,吐了下舌头,说:“对不起,我忘了……我回去侃价吧?”
我笑道:“已经晚了!据我分析,如果你对售货员说,能便宜一点吗?她百分之九十会说,14块吧!如果你说,12块钱卖吗?她百分之八十会说,最少13块。这时候,你已经节约了2块钱。如果你坚持出12块,成交率大约是百分之七十。如果你再狠一点,只出10块钱,成交率是百分之六十。”
美兮没怎么认真听,继续朝前走。我们来到一个钟表柜台,她让售货员拿出几块手表,在手腕上比来比去,终于选中了一块,大声问售货员:“阿姨,这块手表多少钱?”售货员说:“20块。”美兮递上20块钱,说:“我买一块!”一边说一边把那块手表戴在了手腕上。我在她背后说:“周美兮,你又忘了讲价了。”美兮回头看了我一眼,小声问售货员:“能便宜点吗?”售货员笑着摇摇头:“你是个小孩,而且这么可爱,阿姨不可能宰你,20块钱已经不赚钱啦。”
美兮小心地看了看我,在咨询我的意见。我说:“爸爸说过的,你自己做主。”
离开钟表柜台,我对美兮说:“商人必须赚钱,这个售货员卖你这块手表,肯定是赚钱的。不过,她看你是个小孩,并没有赚你很多,这是可能的。不管怎么说,这块手表很漂亮。”
就这样,美兮买了两件东西,剩下15块钱没有再花,积攒起来了。(平时,我不怎么买东西,偶尔买菜,从来不跟人家侃价。坐人力三轮车,人家要8块,下车肯定给10块。爸爸缺什么就想给女儿补什么。这是一个商业社会,她应该学会讲价还价。)
密云是生弁县,环境美好。小城幽幽静静,四周到处是绿油油的庄稼。太阳好极了,蓝天如洗,远方是一清二楚的山连山。
我和美兮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载着她来到环城路上。高大的自行车是交通工具,低矮的自行车就是超级大玩具。我们的玩具很轻便,很鲜艳,我能骑,美兮也能骑。又给美兮买了一顶遮阳帽,一瓶水(水是必不可少的,纯净而美好的水)。
宽阔的马路上画着白色和黄色的标志线,几乎不见一辆车。两旁的庄稼一片碧绿,蝴蝶去做皮肤护理,蚂蚁去签一个运输合同,一只橘子去起诉另一只橘子侵犯了它的肖像权,甲虫的弟弟被逮了,去找蜘蛛“捞人”……
一个农妇在草地上放羊,十几只雪白的羊羔,其中最小那只脏兮兮的,一声声叫着妈妈,声音嫩得滴水。我们停下来,支好自行车,坐在树阴下观看它们。
一个脸蛋又黑又红的小女孩,大约七八岁,应该是那个农妇的孙女,她拿着鞭子,站在太阳下,静静望着我们,一言不发。农妇告诉我们,最小那只羊羔昨晚才落草。美兮轻轻跟它说话,它就慢慢走过来,靠在美兮的膝盖上轻轻地蹭,说:“你愿意做我的姐姐吗?”
离开羊羔之后,我们沿路一直朝前骑,不知不觉进入了一个村庄。村里人三五成群地坐在墙根下,好奇地注视着我们。我问一个村民,去野仙塔那座山怎么走。
村民告诉我,一直朝前走,出了村子朝右转。
出了村子,路上不见一个人,听到各种野虫在“吱吱”叫。终于看到了一条朝右转的柏油小路,弯弯曲曲朝山上伸去。拐弯处,两旁的树叶和高大的庄稼把小路挤得更窄了。这时候是午后三点钟左右,太阳依然热辣辣的,不过已微微有了些安详。我们顺着这条僻静的小路朝上走了几里路,看见有个老农民在一块巴掌大的田地里劳作,我停下车,问他野仙塔怎么走。老农民说,我们走错了,此路不通。
朝下骑的时候,美兮提出一个建议:她站在后座上。这样,她的头就高出了我的头。我觉得太危险,可是她表示,她绝对没问题。于是,我坐在自行车上,一条腿支地,她小心地站起来,抓住我的肩膀,我缓缓把车骑动了。下坡很快,凉风吹过来,掠过我和美兮汗津津的脸,爽极了。
我们索性不去野仙塔了,一次次回到山坡上,一次次冲下来,就为了制造那令人沉醉的凉风。美兮在运动的后座上站立,越来越熟练,越来越松弛,她兴奋地喊叫起来。在寂静的大山里,她的声音传出很远,草丛里不知道有多少昆虫都支棱起耳朵,静静聆听这罕见的声音……
这么热的季节,这么热的午后,大家都躲在房子里,很少有人这样干。此时,更多的孩子可能在父母凉爽的车里去一个什么地方,可能在冷丝丝的麦当劳吃快餐,可能在不冷不热的家里玩玩具,可能在小区炎热的太阳下踢足球……
而美兮在享受山野的风。我们发现了这种快乐,并且贪恋这种快乐。其实很简单,只需一辆自行车,一段人迹罕见的小山坡,一次次由上朝下冲刺。满世界的炎热都凝固了,我们却拥有了流动的凉风。那种享受独一无二,绝不是家里空调的那种凉,也不是电扇和蒲扇制造的那种风。
直到今天,我还开念那个山坡,那个午后。我想,老了之后,我依然会想起。
从那天起,美兮就一直站在自行车后座上了,我们穿过大街小巷,穿过田野和桥梁,甚至有一次我们沿着清澈的白河,竟然从密云一路骑到了水库。
我说:“周美兮,多神奇啊,一辆自行车就给我们带来这么大的快乐!实际上我们得到的仅仅是大自然的凉风,凉风似乎一文不值,不过,在炎热的暑期里它就变得无价了。”美兮说:“水也不值钱,可是在沙漠里就不一样了。”
我和美兮来到了银行。实际上,现金还没有花完,我只是想让美兮体验一下亲自从取款机里取钱的感觉。
过去,我的卡一直交给助手管理,结账也是她负责,我从来不带卡,也不会从ATM机里取钱。我跟美兮在一起,只能自己带卡了。第一次从ATM机里取出钱的时候,我都感觉很新鲜。对于小孩来说,肯定感觉更新鲜。
果然,美兮一听让她去取钱,十分高兴。像助手教我一样,我教美兮如何把卡插进取款机,如何输入密码,如何取钱。
美兮一步步按我的引导做了,美好的人民币“哗啦啦”从机器里送出来,很谄媚的样子。美兮十分惊奇:“爸爸!这样钱就到手啦?太简单了!”我说:“幸福需要一点一点积攒,最后才能大获丰收。”美兮说:“周老师,又来了。”
我带美兮来到一个小公园。我带上了滑板,系着一根蓝色的尼龙绳,又打算把滑板当车,拉着美兮走。在公园里,我们坐在草丛上晒太阳,美兮把那根尼龙绳解下来,在光脚上缠来绕去。不一会儿,就做成了两只绳鞋,看上去,款式简单而时尚。“爸爸,你看,漂不漂亮?”“很漂亮!”美兮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她在地板上用多米诺骨牌摆出各种造型:太阳,高山,楼亭,飞鸟……材料越细小,摆出的东西越细腻。而骨牌太大,美兮必须寥寥几笔就完成那些图形——她做得很好,那些图形看起来十分艺术。
现在,她层出不穷的创意又在绳鞋上体现出来,她坐在那里,用尼龙绳不停地编啊编,一连在小脚上做出了几十种绳鞋的款式,除了三四种显得挺平常,其他种种款式都让我赞叹——有的用料奢侈,看上去繁复华丽;有的用料节约,看上去素雅大方;有的细心算计,看上去精致可爱;有的大胆设计,看上去与众不同……
不要挑剔那三四种平常的设计了,能变化出这么多花样就足见她的想象力了。
回到家,那根尼龙绳没有回到杂物箱里,而是傲气十足地跳到了鞋架上。
我和美兮又来到了北京游乐园。游乐项目太多了!美兮先坐“大观览车”。它像一架大型彩色风车,高62米,被称为“亚洲第一摩天巨轮”。美兮坐在27号“包厢”,缓缓转了一圈,把北京看了个够。又玩“伯爵号皇家双层木马”,这东西她百玩不厌。又玩“旋转秋千”,一圈圈飞转,风就大了。又玩“吃惊房屋”,天旋了地转了,其实那只是房子在转,椅子只是恶作剧地颠一颠而已。又玩“大海贼”,如同在大海上漂泊。又玩“空中自行车”,在半空中浪漫行走。又玩“浪卷珍珠”,公转又自转。又玩“战斗机”,可以控制高低,我升起来,美兮就降下去;我降下去,美兮就升起来……
我最怕“大荡船”,硬着头皮只陪美兮玩了一次。大船时而冲上浪尖,时而坠落谷底,摆幅越来越大,直至90度。我感觉完全失重了,只能紧紧闭上眼,等待噩梦过去。四周的惊叫声震得耳膜疼。美兮下来之后,又去排队……一直玩了几十次!
又玩“惊涛骇浪”——那是一艘仿木船,提升高度为15米,水道全长196米。
我和美兮坐上去,从高高的滑道上快速俯冲下来,激起数十米高的巨浪,我们瞬间被水吞没,很快又来到风平浪静的水面上。
……黄昏时,美兮在游乐园一角发现了“神鸟魔盘”,上面立着玛雅传说中的蜥人雕塑,她非要玩儿,我就让她上去了。她和那些大人一起,被固定在椅子上,神鸟开始左右大幅度悠荡,同时魔盘开始转动。我在下面看得头昏眼花,死死盯着高空中美兮的嘴,她在一片惊叫声中,紧紧闭着眼睛,没有叫一声。只要我看到她喊叫,立即就会冲进操作间,让工作人员停止机器。美兮下来之后,我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她却说:“爸爸,我还要玩一次!”
我没让美兮玩“疯狂老鼠”、“摇滚金刚”、“风暴骑士”、“神剑魔轮”,担心她受到惊吓。
美兮编过一个蚂蚁晕车的故事。这一天,故事中那只倒霉的蚂蚁爬到了北京游乐园,它望着在高空中旋转的美兮,嘀咕道:“人类太奇怪了,为什么自己把自己粘在电风扇上呢?”
美兮上次回家,在墙上画了一些画,没看出什么特殊才能,只是透出了十足的童稚气。记得那一次,她在图画本上画了一只兔子,很潦草,很一般,不过速度快,大约十秒钟就完成了。我从来没想过,美兮在画画上有什么造诣,只把这件事当成了她的娱乐项目。
这次美兮回家,有一天我正在弹吉他,她拿起画笔,郑重其事地说:“爸爸,我给你画一幅肖像吧!”我一边唱歌一边点点头。她就一边看我一边认真地画起来。几分钟之后,她说:“爸爸,画完了。”
我放下吉他,拿过来一看,呆住了:她画得很简单,却几笔就把我的体貌特征勾勒出来——寸头,瘦脸,眉毛粗重,眼角耷拉,高鼻梁,厚嘴唇。更难得的是,她画出了我的神韵,看上去挺硬朗,深层却藏着忧伤。
她观察着我的神弁,说:“爸爸,你评价一下。”我放下图画本,说:“周美兮,我真的没想到你画得这么好!有几个漫画家给爸爸画过肖像,其中一个美术编辑画得最像,那幅作品发表在十年前的《新青年》杂志上。你画的仅次于他,排第二。”“真的?”“真的。”
美兮受到鼓励,又“哗哗哗”画了一个女孩头像,颜色单纯,笔法大气。我看了之后,又一次震撼:“周美兮,爸爸做《青年文摘·彩版》主编的时候,总为找不到好的插图犯愁。如果当时我看到你这幅画,一定采用它。”
那本发黄的《新青年》杂志和美兮的图画本放在同一个抽屉里。四十岁的周德东和三十岁的周德东在对话。三十岁:“你怎么突然老了?”四十岁:“我还是你,这一点没有变,只不过我把我的十年分割出去了,化成了另一个新生命。”
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
美兮从小最喜欢电视剧《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了。
她回到中国之后,我先带她到天桥剧场,在包厢里看了美仑美奂的舞剧《丝路花雨》,又去花果山剧场看了大型奇幻剧《美猴王》。据宣传,这个剧花了600万元,堪称舞台奇观。它荟萃了木偶、魔术、杂技、歌舞、曲艺、变脸、武术等等各类艺术精华;综合运用声、光、电等高科技手段和特效,营造出魔幻的视听氛围。
演出开始之后,水帘洞的水都溅到了我和美兮身上,凉凉的;天庭的烟雾淹没了观众席,观众如同身临其境;孙悟空神出鬼没,在天上飞来飞去,甚至都飞到了我们的头上……
回家的时候,我跟美兮聊起《西游记》,一致喜欢孙悟空取经之前的故事。取经的故事服从了一种世俗的秩序,不爽了。而《美猴王》这一段,讲述的是孙悟空少年立志,我行我素,勇于担当,快乐成长。
最后,我对美兮说:我知道你还有个梦想——见见孙悟空的扮演者六小龄童。等你下次回北京的时候,爸爸争取促成这件事。
小凯日记(2007年3月24日):
女儿时常捧着自己的小脸蛋发呆,琢磨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她望着窗外,眼神有些迷离,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窗外已经春色怡人,老人在花园里晒太阳,而小狗就在他们身边撒欢儿。
女儿问:妈妈,十八岁以前我有没有人权呢?我有些不懂,反问她:比如说什么样的人权呢?女儿:比如,我可不可以决定……养条狗呢?我在猜女儿的心思——她一定很想养条狗,可是,她知道我怕狗,因此很为难。怎么办呢?
想了想,我小心地回答她:按理说,你十八岁以前,所有的决定都需要我同意才行。不过你知道,我真的不是想拒绝你,只是……如果你很想要,我可以试试,但是我肯定每天都会很紧张了……
我一边说一边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女儿心软了,说:好吧,妈妈,还是等我十八岁再说吧……唉,我可真羡慕十八岁呀!那时候我要养好多好多条狗,因为我有人权了!
美兮通电话的时候对我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养一条小狗。我一直不喜欢养狗。从健康上来说,担心传染什么病;从精力上讲,要做的事情那么多,养狗太耗费时间;从爱心上讲,全部的感情投到最爱的人身上都不够,哪里还有剩余给一条狗呢!
经常看到有人牵着狗在小区里走过,老头子老太太,年轻女子,还有大男人,那些狗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毛长有的毛短,主人满口“宝贝”、“心肝”、“儿子”、“闺女”……我很不理解。
小区的草坪里,经常见到狗便便,这更让我受不了。好好的人的环境,让狗给破坏了。还有,一些狗的主人不懂事,有老人或孩子经过,狗上蹿下跳地扑过去,主人却不管,好像没事一样,把老人和孩子吓得连声尖叫……美兮却要养一条狗。
认真想想,给美兮买过很智能的机器狗,很精妙的电子狗,很可爱的毛绒狗……但是,她从来没说过那些是她的梦想。因为,那些东西是死的,而狗是活的,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这是任何东西都代替不了的,狗有它的喜悦、忧伤、愤怒、恐惧、感动……我该怎么办?
看了上面的日记,我们知道她妈妈是顶不上去了,这时候需要老爸上了!2008年7月15日,最讨厌养狗的我对美兮说:“走,我们买狗去!”美兮的眼睛顿时闪过惊喜的光:“真的?爸爸我爱你!”
来到北京两大狗市之一:梨园狗市,大狗小狗叫成一团。美兮一家挨一家地看,看哪条都喜欢。最后,她停在一条小狗跟前,说:“爸爸,我要它,它是拉布拉多!”小狗立即兴奋地叫起来:“汪汪汪汪!”(谢谢谢谢!)
我打量了一下它,对美兮说:“你决定了?”她说:“爸爸,你看过《导盲犬小Q》吧?小Q就是拉布拉多!”小狗赶紧说:“汪汪!汪汪汪汪汪!”(对对!它是我表叔!)我不了解狗的种类,就说:“好吧,听你的。”
由于美兮的开场白,害得我跟老板侃了半天价,还是以很高的价钱把这条小狗买下来了。接着,我们给它买狗粮,买项圈,买磨牙的假骨头,买柳条编的窝……这时候我才知道,养狗实在是太麻烦了。
回来的路上,美兮一直抱着小狗,兴奋至极。看着她的样子,我的心里也装满了幸福——我为她圆了一个梦。这条小狗两个月大,黄色。美兮给它取了一个荒诞又与众不同的名字——小鸡蛋。我说:“别的小狗都叫欢欢、童童、贝贝之类,只有小鸡蛋这个名字不一样,通俗不易懂,牛。”从这天起,小鸡蛋就成了我家的重要一员。7月15日,我把这一天定为它的生日。
拉布拉多这个品种的小狗精力旺盛,太活跃了,简直让人受不了。看小鸡蛋吃饭,一定能治愈厌食症:一盘子狗粮,它扑上去,“呼呼呼”几下就吞进去,一粒不剩,差点就把盘子吃进去。
最让我头疼的是——它到处拉便便,我只能不停给它擦。从小鸡蛋回到家的那天起,我就拿着卫生纸,到处给它处理“后事”。正像美兮一边扭动身体一边模仿花儿乐队唱的那样:“爸爸,洗刷刷洗刷刷!洗刷刷洗刷刷!”
带小鸡蛋出去遛弯儿的时候,我渐渐发现,养狗者是一个圈子,不管认得不认得,亲近得不得了。从来不养狗的周德东也加入了这个圈子,跟那些狗狗的“爸爸妈妈”聊狗事儿。
小鸡蛋是纯种的拉布拉多,最早我们不懂狗,别人说它是个“串儿”,我们就以为它是个“串儿”。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不管它是什么品种,它是小鸡蛋就可以了。就像美兮小时候问我:“爸爸,假如我不是你的女儿,在医院里抱错了,你怎么办?”我说:“你永远是爸爸唯一的女儿。不过,我会找到我亲生的那个孩子,尽一个父亲的义务。”
几天之后,我带美兮去密云,助理季风帮我养着小鸡蛋。有一天,她打电话对我说:“小鸡蛋病了,我带它去兽医站,大夫说,它染上了狗瘟,活下去的可能性比较小,给它安乐死吧!”
我的脑袋一下就大了。老实讲,我对小鸡蛋没什么感情,但是美兮肯定很悲伤。我一字一顿地对季风说:“一定不要放弃,给它治!”
中间,我回来接受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的采访,顺便看望小鸡蛋。几天不见,它已经瘦得不像样子,平时吃食那样疯狂,现在见了食物却无精打采。两条腿像竹竿,颤巍巍的,几乎支撑不起身子来。
回到密云,我没有对美兮说这件事。美兮还在兴奋地回忆小鸡蛋的每一个故事,她对我说:“爸爸,我想小鸡蛋了!”我说:“过几天我们就见到它了……”季风没有放弃,她在网上查了很多相关资料,坚持给它吃各种药。我们的小鸡蛋,竟然战胜了狗瘟,活过来了!它再次回到美兮身边的时候,又变得生龙活虎了。从那天起,我爱上了它。它用顽强的生命力征服了我。
一次,我和美兮吃烤翅,给小鸡蛋带回两块鸡骨头。扔给它一根,它扑过去,一甩脑袋,“呼”的一声,骨头没了。哪去了?又试着给了它一根,它扑过去,一甩脑袋,“呼”的一声,又没了。
急忙上网查了查,原来幼犬是不能吃鸡骨头的,它往往一口咬断就吞进去,鸡骨头会扎破它的肠胃。小狗如果吞了鸡骨头,只能看它的造化了。我和美兮担忧极了,却无计可施,只能盼望小鸡蛋出现奇迹。没想到,第二天小鸡蛋把那几块尖利的鸡骨头排泄出来了!它打不倒,砸不碎,捣不烂——又一次震撼了我。
还有一天,我和美兮吃烤羊排,回家给小鸡蛋带回了一根羊骨头,半尺长,小指粗,想让小鸡蛋知道这个世界另有美味。羊骨头它吞不下去,只能啃。
回到家,我刚把羊骨头扔在地上,小鸡蛋一下就扑上去,“呼”的一声,一甩脑袋,骨头又不见了!它才两个月大,羊骨头那么长,那么硬,它不可能嚼断。而它的食管那么细,胃那么小,不可能吞下去……
实际上,它就是把那根羊骨头吞了进去,我摸它的肚子摸到了——硬硬的,长长的。这下我傻了,严密观察它。一夜过去,它没事,我暗暗以为它把骨头给消化了。
第二天中午,小鸡蛋吐了,那根半尺长的骨头原封不动地吐出来,骨头光溜溜的,上面的筋肉都被消化掉了。它没死。它虽然小,却一次次跳过死神的阻拦,威风凛凛地站在我的面前。
美兮耐心地教小鸡蛋学会了“跳”,“坐下”,“伸爪”,“跨栏”,在小区里炫耀的时候,大家都惊叹,因为小鸡蛋训练太早了。
由于小鸡蛋随地便便,我对它大吼大叫,它吓坏了。我命令它自己走进卫生间,关禁闭,它才两个多月大,听不懂我说什么,胆怯地望着我,一次次坐下,因为每次它坐下之后,我都会说它乖。我还在吼叫,它避开我的眼睛,伸爪挠脑袋,或者假装打个哈欠。我继续吼叫,它终于如履薄冰地走过来,一直走进了卫生间。我不让它出来,尽管门开着,它还是坐在里面看着我不敢出来。
这天,我在看电视,它睡着了,眼睛半睁着,突然抽泣起来,肯定是做噩梦了。我开疑它梦见我正在对它凶神恶煞。我的心一下软下来,推了推它,它一下惊醒了,愣愣地看看我,这才安静地继续睡了。自从我凶过它之后,它先后做过三次噩梦。
后来,我外出一整天,回来时发现它没有拉没有尿。它不知道我为什么发怒,以为拉和尿是不对的,就死死地憋着。我吓坏了,怎么哄它,它死活就是不肯拉尿。我再也不敢对它吼叫了。很多日子之后,它才慢慢恢复常弁,我开始耐心教导。其实,它不是一只动物,它是一个孩子。
有这样一段话:买一条小狗之前,你要好好想想,你做好准备了吗?除了精力,还有爱心。对于你的生活来说,小狗只是你的十分之一,或者百分之一;但是对于小狗来说,你,它的主人,却是它的全部。
这段话让人心疼。是的,你是它的全部,你对它发怒,它就会害怕,就会绝望,在心里留下阴影,做噩梦;你跟它玩儿,它就会感到满世界的幸福;你不管它,它就没吃没喝;你给它毒药,它也会信任地吞下去……
从此,我给小鸡蛋注射各种疫苗,给它定期驱虫,给它补钙,给它吃维生素,给它洗澡,给它买玩具驱逐寂寞……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因为城里不适合养狗,我甚至想搬到农村去,租一个四合院,让小鸡蛋有个撒欢儿的大天地。美兮,小鸡蛋是你的宝贝,爸爸就不会亏待它。
“阿姨,您能轻点吗?我怕疼!”
小鸡蛋刚买回来还不叫小鸡蛋的时候,美兮从沙发上跳下来朝卧室跑,它追上去跟她玩儿,尖尖的小牙齿磕在了美兮的腿上,她叫了一声。我马上跑过去查看,有一个小牙印,挤一挤,渗出血丝来。我很生气,狠狠踢了小狗一脚,然后对美兮说:“走,我们去打狂犬疫苗!”
像所有的孩子一样,美兮最不喜欢打针了,她的眼圈红了,委屈地说:“爸爸,可以不去吗?”我坚定地说:“不行。估计没什么事,但是我们要防备万一!”
我牵着不情愿的美兮,连夜来到小景医院,挂号,诊断,开药,交费,取药,打针。来到注射室,美兮很害怕,紧张兮兮地对护士说:“阿姨,您能轻点吗?我怕疼。”护士没有说话,她的脸挡在口罩后,看上去冷冰冰的。我笑道:“周美兮,你一周岁的时候,我抱你去打针,满医院的小孩都在哭,只有你不哭。现在你倒怕了!”
美兮还是很害怕,根本听不进我的话,一直在恳求护士:“阿姨,拜托,您轻点啊……”我忽然想起,我小时候不爱打针,父亲曾经给我编过一首童谣,马上转给了美兮:“打针不算疼,就像蚊子叮。身体不许动,慢推才成功。”终于打完了。
不过,总共有五针呢。美兮毕竟是孩子,她过了这一关,情绪很快就好了,回家的时候,跟我在傍晚的大街上一边走一边玩儿,要各种零食。医生还给她开了口服消炎药,她也不愿意吃,我又拿出了父亲给我编的童谣:“吃药不费劲儿,到嘴不尝味儿。猛喝一口水,咽时一股劲儿。”
每次到了该打针的日子,快乐的美兮就会噘起小嘴,变得很委屈。每次到了注射室,她都显得很害怕,不停地对护士说:“阿姨,您能轻点吗?我怕疼!”每次我都笑她。我说:“周美兮,这算什么!换了爸爸,哪怕像手指那么粗的针头,我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终于,美兮的五针都打完了。这天,我专门带她去吃进口牛排,庆祝了一下。
扑人是小狗跟人类亲昵的表示,如果人类总是惊惶地躲避它,呵斥它,它的性格就会越来越孤僻,认为自己是一种令人厌恶的东西。为了小鸡蛋快乐成长,我经常带它在小区草坪上玩耍。
美兮回法国半个月之后,这天下午,小鸡蛋在扑我的时候,由于太兴奋,一下把我的牛仔裤咬了一个小口子,我把裤子卷上去,发现了一个小牙印,挤一挤,也渗出了血丝。
没办法,我只好再去小景医院,打狂犬疫苗。到了注射室,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点头哈腰地对护士说:“您能轻点吗?我怕疼!”
我和美兮去北京海洋馆,见到了各种罕见的鱼,有的形体精致,颜色奇妙;有的个头巨大,令人震撼。下午四点观看海豚表演,太有趣了。
出来之后,我才知道海洋馆可以体验潜水,马上带美兮跑过去。人家却说,教练有限,今天满员了,想潜水只能预约。回家后,我牢牢记挂着这件事,马上给海洋馆打电话预约。美兮对潜水非常好奇,更何况还可以跟海豚一起在水中嬉戏,她早就跃跃欲试了。
8月22日,我和美兮又一次来到海洋馆,观看海里生物,那些干净的生命百看不厌。我给美兮买了很多鱼食,让她投喂。又大又红的鲤鱼纷纷游过来,把嘴巴举出水面吞吃,可爱的口腔看得清清楚楚。
到了潜水时间,我把美兮交给了海洋馆工作人员。她被人家带走的时候,远远地朝我笑了笑。这种笑忽然让我有一种担忧。潜水跟游泳是两码事,毕竟有生命危险。美兮的外公外婆一直不同意美兮去潜水,只有我一意孤行。那一刻,我真想叫住工作人员,取消这次潜水……只有三个孩子潜水。海豚表演结束之后,工作人员清场,所有游客都离开了,只有我和另外两个家长留下来,坐在看台上等待。
终于,美兮和另外两个孩子出现了,她们穿上了潜水服,背上了氧气瓶,像模像样。每个孩子旁边都有一个教练。我和美兮远远地互相打了个“V”字手势,然后美兮就开始进行潜水前的准备了。我紧张地观望着每一个细节。
这时,海洋馆的一位负责人走过来,身后追随着一位母亲,在向他央求什么。我回想起来,一个钟头之前,我把美兮交给海洋馆的工作人员时,这位母亲就在跟这位负责人争论,现在,她又追到了潜水现场,两个人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继续谈。原来,母亲的儿子十二三岁,是个智障儿童。她在网上看到,让智障儿童跟海豚接触,有可能被治愈。尽管这种说法很缥缈,母亲却一定要试试。负责人坚决不同意,让一个智障儿童潜水,确实太危险了。母亲不甘心,反复强调自己的儿子没问题,让负责人破一次例。
那个智障儿童在保姆的带领下,站在我旁边看海豚,兴奋得手舞足蹈,“呜呜哇哇”乱叫。保姆轻轻呵斥着他。
这时候,美兮已经下水了,她在教练的帮扶下,潜进了水中。海豚在水里穿梭。我紧紧盯着水面,不知不觉半个钟头过去了,美兮成功地回到了岸上,我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那位母亲愤怒地站了起来,开始大喊大叫,那位负责人还在努力解释。过了一会儿,那位母亲又一次坐下,流泪请求。她的儿子什么都不懂,依然对着海豚大笑。
对于美兮,潜水只要花钱就OK了;对于一个智障儿童,想跟海豚接触一次,却比登天还难。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带美兮从海洋馆出来的时候,已经闭馆,那位负责人也出来了,准备回家。那位母亲却依然追在他身后,一边打手势一边交涉着…
一天,我和美兮从城里回来,天已经黑透了。美兮精力旺盛,在车上又开始胡搞:爸爸,假如我们离开卫城,把小鸡蛋遗弃了,让它自己活下去,我会给它写这样一封信——
亲爱的小鸡蛋呀,我们要永远离开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勇敢地面对各种难题,顽强地生活下去!首先,你要按时吃饭。狗粮在厨房的第二个柜子里,自己去取。吃光之后,你要出去买。钱在电视下的抽屉里。不要讲出去,以防被小偷听到。千万不要吃它们,它们是钱,很脏的。买狗粮的时候,一定要讲价还价。不选贵的,只选对的。还要记住,不可暴饮暴食,早上吃饱,中午吃好,晚上吃少。
夜里不要睡地板,太凉,一定要睡进狗窝里。电视不要看太久,小心近视。你见过一条戴眼镜的狗狗跑来跑去吗?记着定期洗澡,把你的毛毛洗得干干净净,才能人见人爱。刷牙的时候,不要再吞吃牙膏了。不要犯老毛病,乱咬东西,牙齿痒痒了,你就去买一块假骨头。
哦,对了,千万不要忘了打疫苗,你还剩下两针了。出门要打正规出租车。从小区出来到了十字路口左转,见到路口再右转,那是正规的兽医站。尽量不要去私人的宠物医院。下车记得索要发票。打完疫苗,不要急着离开医生,要观察十分钟,没异常反应再回家。
以后,你独自生活,每次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看红绿灯,遵守交通规则。在外面,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一年之后你就成熟了,选男朋友的时候,你要选一条好狗狗。小区里帅哥狗狗很多,一定要留意对方的品行和脾气,不可感情用事。A栋那条棕色小公狗虽然一直跟你套近乎,但是我建议你放弃它吧,它太小了,跟花卷似的。
在工作方面,你最适合做导盲犬,或者缉毒犬,很不适合做厨师、迎宾小姐、幼儿园老师,更不适合当画家,因为你是色盲。另外,当你长成一条威风凛凛的拉布拉多时,小鸡蛋啊,你要记得给自己换个名字……听到这里,连司机都笑出声来。
我对美兮说,我准备给少年写一个探险的故事: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高三时离家出走,他们来到一个奇幻的地域,见识了社会的险恶,人心的叵测;体验了野外生存,魔窟逃脱;经过了智勇训练,道德考验……三个月的经历,远远超越了大学能给予他们的那些课本知识。
“爸爸,那个地方应该有一只神奇的表,我们快乐的时候,它就慢了;我们难过的时候,它就快了。我要是有那样一只表,现在我会挡住它的表针!不是有一句成语叫度日如年吗?我跟你在一起正好是度年如日!”
“你跟爸爸在一起两个月,那就是四个钟头喽?”然后我看了看表,说:“天,咱俩这次聊天就用去了四分之一!”
我和美兮到卫城“迪欧咖啡”吃牛排。美兮问侍应生:“叔叔,有无烟区吗?”侍应生抱歉地摇了摇头:“没有。”我们就捡个靠窗的地方坐了,一边吃一边聊天。美兮说,法国人吃饭最悠闲,有时候吃一顿饭要花几个钟头。
结账时,侍应生递上了意见单,美兮接过来,兴致勃勃地填写起来——她最喜欢干这种事了。她是这样写的:贵店的食物很不错,我只是希望你们能设置一个无烟区!我在一旁说:“没用。”美兮说:“提个建议呗。”果然,半个月之后,我和美兮再去这家店,已经有了无烟区。美兮的建议产生了大作用呢。
美兮回来,我给她捉过各种昆虫。每次,我们跟这些昆虫玩够之后,都会把它们放回草坪去。有一天,我捉到了一只枯叶色的螳螂,一只黑褐色的蟋蟀,一只土红色的甲虫,把它们放进了一只罐子里,盖上了盖。
第二天,我问美兮:“你猜谁吃了谁?”美兮说:“螳螂把蟋蟀和甲虫都吃了?”我说:“不是。”美兮说:“蟋蟀把螳螂和甲虫都吃了?”我说:“不是。”她说:“难道是甲虫把螳螂和蟋蟀都吃了?”我说:“也不是。”
美兮迷惑了。我说:“螳螂把蟋蟀吃了,甲虫虽小,却安然无恙。”美兮说:“估计螳螂咬不动它。”
第三天,罐子里只剩下螳螂了。我说:“饿极了,螳螂的牙齿就无坚不摧了。”后来,我们把这只王者放回了草坪。美兮小的时候,我尽量跟她玩成熟的游戏,为开发智力;她大了之后,我尽量跟她玩小时候的游戏,为延长童年。
一天上午,我用二百块积木给美兮摆骨牌。它们没有涂任何颜色,木纹各异,香气自然,让人爱不释手。不过,木头轻,而且形状细长,不容易立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摆着,十几分钟之后,好不容易摆了几米长,手一抖,一块倒了,“啪啪啪啪啪啪……”一排都倒了。
美兮正在看电视,她问我:“爸爸,你在干什么?”我说:“给你摆多米诺骨牌。”我又摆了几米长,不小心又碰倒了一块,“啪啪啪啪啪啪……”一个压一个,全倒了。美兮摇摇头说:“爸爸,别摆了。”我说:“让我再试试!”
这次,我干了半个钟头,摆了很长,一块木头没站稳,又倒了,“啪啪啪啪啪啪……”再一次前功尽弃。我傻傻地坐在凉凉的地面上,半晌没有回过神。美兮笑着观察了一下我沮丧的神情,懂事地说:“爸爸,算了吧。”“没关系,反正爸爸没事干。”我爬起来,继续摆。
这次我有了经验,摆一米长,就断开一块木头,接着再摆一米长,再断开一块木头……一段段摆好之后,我再连接中间的空当儿。眼看就成功了,又一块不争气的木头倒下了,“啪啪啪啪啪啪……”全部倒下去。美兮不笑了,说:“爸爸,别摆了,你太累了!”我把那些木头一块块扶起来,说:“爸爸会成功的。”
几个钟头过去了,我终于摆好了所有的木头,它们从客厅一直伸到了卧室。我万分小心地站起来,叫道:“周美兮,快过来,推倒它!”
美兮走过来,蹲下身,紧张地看了看我。我努努嘴,用眼神鼓励她。她终于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第一块木头,它立刻高兴地扑向了同伴:“美兮抚摸我啦!”一传十十传百,一转眼二百块木头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这种快感是无法代替的。爸爸用一上午的努力,只为了给你一弹指的快乐。
我和美兮回到了梅花观的家。
在小区里,我一直留意寻找美兮小时候的伙伴和同学——送给孩子多贵重的礼物,都抵不上让他们跟同龄的孩子在一起玩儿,不论他们的游戏多么古怪可笑——这一天,我们终于看到了邻居雪雪。雪雪小时候是个很高傲的女孩,我在小区里跟她打过一百六十八次招呼,她一次都没理过我。
现在雪雪也十岁了,出挑得落落大方。她见到美兮特别高兴,两个人坐下来,讲述各自的近况。美兮一年的假期超过了半年,课程也五花八门,十分有趣,比如有一门“诗歌课”,这让雪雪十分羡慕。雪雪说起作业的繁重,很是无奈。
教育部门的负责人真应该听听这两个孩子的聊天,那比他们开多少工作会议都重要。没人来教育教育。
孩子毕竟是孩子,聊了一会儿学校的事,就冲进小树林玩去了。美兮选了一棵树:一米高的树干上,分成了三个大树杈,像个巢穴的骨干。美兮坐在上面,用藤条在树杈上绕了几圈,声称那是她的公主宝殿。更高的树给她投下阴凉。雪雪也选了一棵树,如法炮制。后来,两个孩子爬到了同一棵树上,上面是美兮的家,下面是雪雪的家。
树下的土壤里,一只小田鼠正在挖洞,奇迹般地挖进了一个好朋友的家中,于是,两家变成一家,它们从此生活在了一起,天天玩不够。树上的孩子正好聊到这个话题,美兮说:“雪雪,要是把你家和我家之间的墙打通了,我们就变成一家了,天天能见面。”
我家和雪雪家只隔一堵墙。雪雪要是想跟王粤粤变成一家人,那工程就比较大了,因为王粤粤家在雪雪家楼上……从这天起,美兮和雪雪天天相约。我只是一个仆人,负责她们的后勤工作,比如背水。
有一天,我和美兮坐车刚刚进入小区,一眼就看到了王粤粤!她坐在一个大人的自行车后座上,拐了弯。我说:“王粤粤!”美兮惊喜地问:“是她吗?”我肯定地说:“是!”
然后,我们乘车来到家门口,下了车在那里等候。不一会儿,王粤粤家的保姆就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两个小朋友终于接上了头。王粤粤很漂亮,虽然只有十岁,身上已有一股大女孩的味道。她一见美兮就问来问去,美兮应接不暇。她又从小挎包里拿出手机,记下了美兮的MSN,还有法国的电话号码。
第二天,雪雪骑车摔了一跤,头破了,美兮就天天跟王粤粤一起玩了。
一天,我要带美兮去公园,王粤粤也要去,我们就带了她。我们在公园玩了很多游戏,最刺激的是打炮。虽然是玩具,炮的个头却大,劲也大。我给她们每人买了 100发炮弹,两个小女孩就比试起来。美兮从小射击就准,没想到,眼睛有些近视的王粤粤跟她的成绩不差多少。
接着,两个孩子又来到草地上一架废弃的运动器材前,爬上爬下。王粤粤的手表可以计时,我就成了裁判,两个小女孩在那个奇形怪状的铁架子上一遍遍攀登,比试谁更快。越看越好玩儿,周裁判后来也放下计时表,参与其中了。
旁边的石头上,两只蜗牛也在比赛,不过它们是在比谁更慢,两个选手都发出了呼噜声。从公园出来,我们去了书店。在两个孩子选图书的时候,看到了我的小说,美兮笑着说:“爸爸,这本我们就不买了吧?”我说:“爸爸的电脑里有原稿,呵呵。”王粤粤不解,拿起那本书看了看,终于明白了:“叔叔,这是您写的呀?”我说:“是啊,叔叔是个作家。”王粤粤伸出手指捻了捻,问:“那您写一本书能得到多少MONEY呀?”我愣了愣,说:“无可奉告。”
王粤粤骑着一辆漂亮的自行车,来找美兮玩儿。我们在小区里玩了一阵子,两个孩子提出要去公园,我只好骑着王粤粤的自行车,让她们挤在后座上,摇摇晃晃去了公园。
她们冲到蹦蹦床上,玩了几个钟头都不出来。我不停地买水送给她们。
傍晚时分,天空一点点阴下来,要下雨了——前两天,我专门为美兮买了一件明黄色的小雨衣。现在大家都举伞了,其实,穿雨衣走在雨中的感觉十分奇妙,我想让美兮体验一下——可惜,出来的时候天晴晴的,我没把那件小雨衣带出来。我到小商亭买来一把大雨伞,带着两个孩子走出了公园。
路边有一家冰淇淋店,她们一致要去吃。天上已经雷声滚滚,我不想去,可是,我除了管后勤,还负责结账,不去好像我舍不得花钱似的,只好同意。两个孩子走进冰淇淋店,先要了一对老鼠造型的巧克力,一黑一白,一人一个,然后很熟练地各自点了冰淇淋,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斯文地吃起来。
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整个世界水淋淋的,大街上几乎没人了,只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店里响着幽雅的音乐,两个小女孩的坐姿很淑女,吃相很淑女,交谈很淑女,完全像两个大女孩。离得远,还以为她们聊的是:“你经常去什么店买衣服啊?”“你的皮肤怎么保养的啊?”
只有冰淇淋听得清她们的谈话内容:“美兮,你的牙换完了吗?”“还没呢。你换完了?”“我还剩两颗。”
那时候我就不再是小孩儿了!
美兮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她坐在电脑前玩游戏。我站在她身旁,每隔几分钟就让她停下来,做一阵眼保健操。
雪雪和王粤粤跑来了,送给美兮两件小礼物。这个举动提醒了美兮——明天她就走了。(我相信,她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只是没有被触发。)
两个小朋友离开之后,美兮不玩游戏了,她轻轻靠在我的身上,眼圈湿了,说:“爸爸,我不想离开你……”我说:“你回中国,有爱你的爸爸,天天带你玩儿;你回法国,有爱你的妈妈,一心一意浇灌你成长——你多幸福啊!走,爸爸带你出去再玩一圈!”
外面黑了,路灯幽幽地亮着。我看不太清美兮的脸,但是我知道她哭了。明天,十岁的美兮就要一个人乘坐飞机,回到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了。我的心里当然难受,却一直假装没事地说着话,她则一声不吭,看着别处。
最后,我笑呵呵地说:“周美兮,虽然现在你每年回来一次,但是等你长大之后,很可能做一个女大使,来北京工作;或者,爸爸去法国写作。那时候,我们就天天在一起了啊!”美兮终于哭出声来:“爸爸!可是那时候我就不再是小孩儿了!”我的喉咙一梗,马上装作大咧咧地说:“你多大都是爸爸的宝贝!”
接着,我蹲下去拉起了美兮的手,郑重地说:“爸爸相信,你从小就经历这样的离离合合,聚聚分分,日后你会拥有别人没有的坚强!”小美兮仰起头,擦干了眼泪。
第二天,我送美兮去机场。我找到了几本《格言》杂志,在车上给她讲幽默故事。她一直笑着听,过了很久,她突然说:“爸爸,别讲了,我有点晕车。”
实际上,她现在已经不晕车了,我知道她是心里难受,实在没心情听下去。我就不讲了,跟她谈下次回来的一些游戏计划。我从来不说“你明年回来的时候”,只说“十个月之后你回来的时候”。
到了机场,我塞给美兮几张人民币,想着她离开我之后,暂时登不了机,可以买点食物、图书或者玩具。幸好,机场工作人员听说美兮是托管,同意家长跟进去。负责把美兮送上飞机的工作人员是个女孩,她不懂法文,是美兮填写的表格。之后,这个工作人员跟我们一起等待登机。美兮拿出了四只弹球,我就跟她在一条长凳上玩起来。我选了两只花瓣弹球,美兮就要了两只单色弹球。长凳是金属的,有无数小圆孔,弹球在上面颠颠簸簸地滚动,互相撞击,叮当作响。美兮玩得很高兴,那个工作人员一直笑吟吟地看美兮。
12点50分登机,我一直陪美兮玩到12点,那个工作人员接到电话,还有一个托管的小孩等在登机口,也就是说,她必须带美兮进入关卡了。我对美兮说:“周美兮,跟阿姨去吧!”美兮说:“好的,爸爸。”然后她迅速挑出那两只花瓣弹球,塞给了我:“爸爸,这两只弹球留给你做纪念吧。”我不知道该不该拒绝,最后还是接了过来:“好的,宝贝。”
美兮就背上小挎包,跟那个工作人员一起走进了关卡。我一直站在外面看着她。安检过后,她回头朝我勉强笑了笑,然后就转过身去,拐个弯,看不见了。不过,我没有离开,一直站在那里观望。我担心她突然跑回来。
半个钟头之后,我接到了那个工作人员的电话,她说她把美兮交给了法国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现在美兮已经登机了。我放下心来,却依然没有离开,一直盯着机场的电子告示牌。上面说,美兮的那趟航班已经关闭入口,等待起飞。12点50分之后,飞机正常起飞。我一下就跌坐在机场的椅子上,心里一片空荡荡。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前思后想:这次没有帮美兮实现的愿望是什么?
1.电视游戏WII。
2.寻宝游戏(美兮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我在一叠纸条上,分别写上各种玩具和食物的名称,再把这些纸条藏在家里的不同角落,比如沙发下,吊灯上,抽屉里的某个笔帽中,衣柜里的某个口袋里,罐子里的糖果下……美兮在规定的时间内,找到哪张纸条就会得到那张纸条上的东西)。
3.海边(美兮想去海边,我带她玩得太疯狂了,想安排去海边的时候,天已经不那么热了。明年,爸爸一定带你住到海边去)。
美兮到达巴黎之后,小凯告诉我,美兮离开我的时候没有哭,那是在极力掩饰,她一上飞机就哭起来。十个钟头之后,到了戴高乐机场,她的眼睛都肿了。半夜时,她从梦中醒来,又哭,喃喃地说:“我不想离开爸爸。我不想离开爸爸。我不想离开爸爸。”
通电话的时候,美兮对我说:“爸爸,我登机之后,心里想,现在还可以跑下去,回到爸爸身边……这样一想就不怎么难过了;飞机开动之后,我想,现在跑去跟飞行员说说,他还可以把飞机停下来,让我回到爸爸身边;飞机起飞之后,我想,要是找机长说说,也许还可以让飞机降落下来,放我回到爸爸身边;一直到了法国,我还在想,坐下一趟航班还可以回到北京,回到爸爸身边……”
美兮在梦中奔向爸爸,那天夜里,爸爸也在梦中寻找美兮。可是,我们无法相约,这么大的一个梦世界,不可能碰上头。你走到了一片海岸上,我走进了一座深山中,像两个迷途的孩子,在各自的世界里失声痛哭。
如今鸡蛋长大了。它只要想便便,就会“噌噌噌”地跑进卫生间去,舒服地解决完,再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它半夜便便的时候,尽管睡得迷迷糊糊,也会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摸黑走进卫生间,完了之后回来继续睡觉。
小鸡蛋见了食物依然像饿虎扑食,给狗粮吃狗粮,给白菜吃白菜,给药片吃药片。不过,只要我离家的时候指指茶几上的水果说:“NO!”不管我走多长时间,它独自在家里转来转去,绝对不会碰那些水果。
我在书房写美兮的故事时,小鸡蛋不甘寂寞,想进来跟我玩儿。拉布拉多特别热情、活跃、精力充沛,跟它的小主人周美兮太像了。我对它大声喝道:“不许进来!”它就在门口趴下了,静静地看我。人家没有进来,我不好再说什么。过了几分钟,我转头看它一眼,它依然趴在那里看我,一双小眼睛黑亮黑亮的。不过,只要仔细察看就会发现,它偷偷朝前移动了一点,处于里外屋之间了。不过,人家不算进来,我还是不好说什么。又过了几分钟,我再转头看它,它依然趴在那里看我,又偷偷朝前移动了一点,尾巴在外屋,身体已经进来了。我忍不住笑了,挥挥手,它立即爬起来,跑过来幸福地依偎在我的脚上。
小鸡蛋有一只绿色的球,我远远地把球掷出去,它立即会冲过去,叼着球,很拉风地跑回来。有一次,小鸡蛋把球弄丢了,那一带都是平整的土地,只有一片草,我搜寻了半个钟头,就是不见那只球。没办法,我只能跟小鸡蛋玩石子了。我捡起一颗乒乓球大的花石子,掷出去几十米,它自信地冲过去,却叼回了另一颗黄豆大小的脏兮兮的黑煤块,放在我的脚下,抬头望着我,急切地等待表扬。
后来,我给小鸡蛋买回了一只红色的球,远远地掷出去,它奋起直追,却神奇地叼回了那只丢失一个月之久的绿色的球!
一天刮大风,我带小鸡蛋出去玩儿,我的帽子被大风刮掉了,我追了几步没追上,这时候小鸡蛋闪电般地冲了过去,一下用爪子按住了帽子,叼在嘴里,跑过来递给了我。
美兮不在身边,我和小鸡蛋相依为命。我写作,它就把一只软垫子叼过来,停在我的脚下,期待我跟它踢着玩儿。再不就扒在窗上朝外看,偶尔委屈地“呜咿呜咿”叫几声,请求我带它出去。我实在不忍心,就说:“走,小鸡蛋,我们玩去!”它马上兴奋地跳起来,一下下扑到我的身上。每次出门我都带它走很远的路,让它尽情地玩耍——奔跑、刨土、东闻闻西嗅嗅……到了路口,它就坐下来等待,哪怕我走了,它也纹丝不动。直到我挥挥手,它才像箭一样射过来。
一次,小鸡蛋在草丛中跑着跑着,突然停住了,似乎不敢迈步了。我赶紧跑过去,拿起它的爪子,摘下了几棵蒺藜刺。后来,我专门到狗市给它买了四只小皮鞋。回到家,我把皮鞋给它穿上,它愣愣地望着我,一动不敢动,似乎遍地都是地雷。我叫了它很多声,它扬起左前爪,放下,扬起右后爪,放下,扬起右前爪,放下,扬起左后爪——不会走路了!我带它出门的时候,它走的姿势跟马跑的姿势一样——两条前腿同时抬起来,“咔嗒”落下;两条后腿再同时抬起来,“咔嗒”落下——你想想,那是什么样子。
这一天,我带小鸡蛋在公园玩的时候,遇到了一对夫妻,他们带了六条小狗,都像皮球一样大。小鸡蛋已经六个多月了,跟那些小狗比起来,简直是庞然大物。小鸡蛋很善良,见到小偷也会亲热地冲过去舔来舔去,表达它的友好,见了小狗更是热情,冲过去拼命地摇尾巴:“你们跟我好吧!你们跟我好吧!你们跟我好吧!”那六条小狗人多势众,对着小鸡蛋“汪汪汪汪”一齐叫起来。小鸡蛋不会打架,吓傻了,转身就跑,那六条小狗撒腿就追。我开疑这些小家伙是黑社会性质的团伙,并且受过专门训练,它们追赶小鸡蛋的时候甚至列出了各种队形——左三右三,左二右二后二……那么大一条拉布拉多,被一群小皮球追得抱头鼠窜,那情景滑稽极了。
这一天我站在梯子上换灯管,掉下一颗螺丝,小鸡蛋吓得转身就跑,正像美兮小时候听到油烟机的声音一样,它跑到另一个房间里,半天才露出一只黑溜溜的眼珠,小心翼翼地查看情况。
一次,小鸡蛋犯了错误,我拿起软垫子打了它一下,它卧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我逗它,它也不看我,眼角湿湿的,看来是真的伤心了,我只好拿起那只软垫子,说:“小鸡蛋,对不起……”它这才跳起来,继续跟我玩了。
我是汗脚,美兮是小汗脚。有一次我拿起小鸡蛋的爪子,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我遗传给了美兮,美兮遗传给了小鸡蛋?挂不上钩啊。
我训练小鸡蛋:“去!”它不知道什么是“去”,只知道什么是“来”。我反复下达命令,它还是不知所措,只是愣愣地看着我。我只好说:“滚!”它立刻就跑开了。从此,我干脆用“滚”代替“去”。每次我想让小鸡蛋朝远处冲刺,就会蹲下来拍拍它,温和地说:“小鸡蛋,滚吧!”它立即抖擞精神,撒腿就朝远处冲去。
圣诞节,美兮在电话中叮嘱我给小鸡蛋喂点好吃的,让它知道这是过节了。我跑到超市给它买了一块里脊肉,给我和它买了两块蛋糕。晚上,我点上蜡烛,让小鸡蛋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它一块蛋糕,我一块蛋糕,静静地度过了这个平安夜。
有一天早晨我醒来,感觉面前热乎乎的,睁眼一看,小鸡蛋的嘴巴对着我的脸,呼呼睡得正香。我没有骂它。从此,不管我躺在大床上、小床上还是沙发上,小鸡蛋一定会凑过来躺在我的旁边。它是一条生命,同样怕寂寞。它伸出两只爪子紧紧抱住我的一条胳膊,那感觉挺幸福的。
有一天晚上,卫城下起了大雪。小鸡蛋来到这个世界,还不曾见过雪。虽然很晚了,我还是穿戴整齐,带着它跑了出去,它高兴极了,饱饱地吃了一顿冰淇淋,接着就在厚厚的雪地上跑啊跑啊,留下了第一行可爱的脚印。当时,天也无声,地也无声,只有漫天的鹅毛大雪,还有一人一狗。
要回家的时候,它还在远处撒欢儿奔跑,我大声喊它:“周美兮!……”刚刚喊出口就意识到错了,心里竟然一酸。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阳光明媚的短梦。用文学语言描述出来,情节是这样的:我坐在一间屋子里,目光穿过半开的门,朝外张望。天很蓝,云很白,美兮穿着漂亮的赛马服——红衣、红裤、红头盔、红马靴,骑着一匹雪白的马,在草原上奔跑。美兮从法国回来了!
我赶紧站起身追出去,却发现不是美兮。一个妙龄女郎跳下马,朝我笑吟吟地跑过来。我在太阳下眯眼望着她。那张美丽的脸非常熟悉,就像哪个轮回中走散的另一个我;又无比陌生,就像哪个轮回中与我素不相识的小凯……她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说:“姑娘,你是谁?”她说:“傻爸爸,我是你的美兮呀!”这个梦给我演示了那句成语——白驹过隙。一转眼,美兮就长大了。
以上内容于2009年出版,书名叫《美兮美兮》,作家出版社。有个读者曾在网上这样评论:我读到了周德东对女儿几乎变弁的爱……转眼三年过去了,现在,这本书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再次出版,以下是美兮的新故事。
从2008年下半年讲起吧——睁开眼睛,那个妙龄女郎又变回了10岁的小屁孩,正在法国跟我通电话。
我对她说:“爸爸准备把你从小到大的故事写成一本书,算是送给你10岁的生日礼物。”她说:“太好了!就像露丝·汉德勒为她女儿芭芭拉创作了芭比。”我说:“嗯,差不多。我跟妈妈聊过,等你20岁的时候,我还会给你写本书……妈妈的意思是,下本书最好在你18岁的时候送给你。”她得寸进尺,笑嘻嘻地问:“那我30岁的时候呢?”我大声说:“你都那么大了,不会自己写啊!”
我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过一本散文集,叫《六弦如瀑》。没错儿,那是在形容吉他。
美兮从小到大,经常听我弹吉他。她从法国回国度假,我天天带她摸爬滚打地疯玩儿,但依然见缝插针地要给她弹琴唱歌。她入睡前,我靠在她的卧室门口唱;她在网上玩游戏,我坐在她的旁边唱;她上厕所,我站在卫生间外面唱……我不仅仅是想让她多听一些优美的中文歌,更想熏陶她一种浪漫的生活弁度。
一般说来,孩子更喜爱新奇的东西,而美兮对吉他司空见惯,我以为她不会有多大兴趣。没想到,一次美兮从法国给我打来电话,说:“爸爸,你能给我买把吉他吗?”我特别高兴,立刻答应下来。
后来,美兮的妈妈在法国给她买了一把,还请了一个家教,专门教她弹吉他。再回国的时候,这个小东西已经会弹奏分解和弦了。
平时,我总是留意着给美兮淘一些新奇的玩具。
比如有一种古老的玩具,我在网上查了半天才弄清,它叫“挑签”,就是一把五颜六色的签子,先拢好立在桌上,撒手之后它们四散倒下,互相叠在一起。比赛规则是,在不碰落其他签子的前提下,谁拾起的签子多谁获胜。
比如一个神秘的盒子,叫“一千零一夜”,它有很多空间,不知道机关就无法打开。实际上,它有一个关键的销子,拔开它,所有空间都能打开了。
比如一只存钱罐,方方正正,透明的,里面的空间看得清清楚楚。你把钱币塞进去,它们在经过投币口之后就不见了。虽然那只是视觉上的小骗局,但是看上去确实很神奇。
还有,我去某批发市场买回了大大小小23只玻璃酒杯。最大的太大了,好像是电影《金刚》里金刚用的酒杯;最小的太小了,好像是电影《蓝精灵》里蓝精灵用的酒杯。美兮从小就爱用筷子在碗上敲“音乐”,而在这些酒杯上,完全可以找出高音中音低音的1、2、3、4、5、6、7。虽然音准会有点问题,但它们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自制乐器啊。
我一直想让美兮感受一下电声的力量,于是,找到一个懂行的朋友,他帮我选了一把电吉他,从山东寄到了北京。同时,还买了音箱和效果器。我打算腾出一个房间,给美兮做个“音乐室”。
又一年,美兮回国,我带她去了卫城一家乐器店,几个年轻的男孩坐在店里专心致志地弹琴唱歌,好像他们的工作是唱歌,而不是卖乐器。我看中了一组架子鼓,敲了几下,那声音太帅了,震得心脏麻酥酥的。我想给美兮买下来,被她阻止了。是的,鼓声可以穿透几层墙体,邻居们肯定hold不住。除非每次敲鼓的时候,把它们抬到草坪上去……
小凯发短信对我说,美兮的脚经常疼,她很着急。她带美兮去看了医生,诊断为平足。片子出来后,医生认为美兮的骨头无任何变形,脚疼只是因为她平足却运动过多,给她配了一种特殊的鞋垫,并叮嘱她要适当地控制运动量。骑马是运动,却用不着双脚,这倒很适合美兮呢。
周六,美兮来到跑马场,发现她的马鲁奇不见了,她就想:鲁奇去哪了呢?去吃饭了,还是去约会了?教练告诉她,原来,这匹马很厉害,被抽调走了,去为成人班服务了。
教练又牵来一匹马,对美兮说:“你骑这匹吧!”美兮一边用刷子给她的坐骑刷毛一边问教练:“这是头皮屑吗?”教练说:“毛皮屑。”
美兮说,有的马很蔫,怎么踢都不走。有的马非常灵活,踢一下就走了,踢两下就开始小跑,踢三下就开始奔跑。美兮的这匹马不一样,最初它总是慢吞吞的,美兮骑着它走了一圈,使劲打了两下,它突然狂奔起来,把美兮吓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停下来,美兮问教练这是怎么回事,教练说,它刚度假回来,有点疯狂。
另一个孩子叫阿丽克斯,她骑在马上,并没打算走,却不小心碰到了她那匹马的肚子,那匹马就奔跑起来,阿丽克斯连声尖叫。教练大声提醒她不要叫,怕马被吓着,跑得更快。美兮说,尽管她有点紧张,但是她喜欢快马,不喜欢蔫头耷脑的马。
后来,教练带着她和阿丽克斯去森林走了一圈,很单调。森林里十分安静,只有马蹄的声音。阿丽克斯在前头,美兮在后头。阿丽克斯感到寂寞了,她对着旁边一棵树叫起来:“松鼠!”美兮朝树上望去,什么都没有。美兮觉得更没意思,她说:“我只能看到前面的马屁股。”
小凯告诉我,在跑马场,美兮几乎是平衡感最好的孩子。
美兮在电话里对我说——
妈妈要带她去买长筒袜,她却听成了圆筒,圆筒冰激凌,麦当劳的圆筒冰激凌,高兴坏了。长筒袜和圆筒冰激凌的距离简直就像巴黎到北京的距离,唯一相同的,只是这两个地名的拼音中都有一个“b”!
我把美兮狠狠笑话了一番。她也笑,说:“我爱麦当劳啊!妈妈要说去买书包,我会听成去买汉堡包;妈妈要说去买课本,我会听成去买可乐;妈妈要说去买铅笔,我会听成去买雪碧……”这孩子,没救了。
美兮在电话里对我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遇到了危险,从楼上跳下来逃命,遇到一个男孩想帮助她,可是那个男孩拿着一把鲜艳的塑料枪,上面还有各种管子,她觉得很不靠谱,就继续奔跑。那个男孩却穷追不舍,非要保护她,很碍事,美兮很想一拳打倒他……
我想对她梦里那个侠肝义胆的男孩说一句:小家伙,你想英雄救美,没问题!可是你那把从儿童玩具商店买来的塑料枪,确实无法给女生带来安全感啊!
美兮在妈妈的被窝里给我打电话,不知道她干什么了,妈妈不喜欢,假装生气了。我听见美兮说:“妈妈,对不起,这是我在我自己被窝里的习惯……”我赶紧在电话里对她说:“美兮!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该把你被窝里的习惯带到妈妈的被窝里!入乡要随俗!”
美兮在电话里对我说——一个法国女孩对美兮说:你的鼻子太矮啦。美兮对我说:“爸爸,下次我不看她,直接给她一拳,让她的鼻子跟我一样矮。”
一个法国男孩对美兮说:“美兮的眼睛长。”接着,他把眼睛朝两边一拉,又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东西的,反正这样我是看不见。”美兮把眼睛朝中间一挤,对他说:“我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看东西的,反正这样我是看不见。”
世界发展太快了,很多老物件正在迅速消失。
美兮在电话里对我说,她想收藏一些东西,统统装进一个盒子中,留给后人,还要写上:要2500年才能打开。她要装进一本杂志,一本教材(以后也许都改成电子阅读了,她要标明:此物为21世纪的读物,不能点击);一个玩具,比如毛绒狗(以后也许都改成网上游戏了,孩子们都没有真实的玩具了,她要标明:此物为过去孩子的玩具,材质为毛绒,不能真正看家护院);一张照片(以后也许照片都变成立体的了,她要标明:此物为过去的留影,不是有人被压扁了);一枚硬币(以后也许都改成刷卡了,没有纸币和硬币了,她要标明:此物为过去的钱,可以购买商品,不是任何工会的徽章);某张记载着当时重大事件的报纸头版(以后也许大家看新闻都用手机了,她要标明:此物为过去的新闻媒体,不是任何组织的传单);一根铅笔(以后也许都在电脑上写字了,她要标明:此物可以在纸上写字,不可以用它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