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唐都医院,宽敞而安静。小凯挺着大肚子,被送进了手术室。我在病房里等待,又紧张又激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也不是,走也不是……
九个月来,由于担心对胎儿有不良影响,小凯生病时没有吃过一粒药;并且,天天坚持步行上班,总共要爬上爬下四十层楼的台阶;我也是鞍前马后,成了她的专职厨师——她闻油烟味恶心,我就把煤气罐和炊具搬到了楼下空场,每次做好饭再端回家……
为了便于医生观察胎儿的动弁,小凯提前就住进了医院。病房是单间,有孕妇床、陪护床、备用新生儿床,有冰箱和彩电……价格等同于三星级宾馆。一个新来的护士这样跟我和小凯搭讪:“你们就是住了一个月院还没生的那家人吧?”
小东西,你还没出生就狠狠“宰”了老爸一顿。接着,又切了老妈一刀——剖腹产。
一个钟头的手术又短暂又漫长。
中午十二点多,蓝衣大夫推着一张轮床,轻轻走进了9号单间病房。小凯身边多了一个花布包,里面包裹着一个崭新的小生命。是个女孩儿。
她的大姐姐们——窗外那一树树的玉兰花,冰清玉洁,静静开放。树枝上有一对小鸟,它们穿着褐色的毛衣,扎着白色小围脖儿,“唧唧喳喳”看热闹。
她好像是一个跟我约了亿万年的人,这辈子,我们终于见了第一面。我陡然变得极不自然,甚至有点手足无措,竟然不敢看她。
大夫鼓励我:“来,看看你的花骨朵吧!”
我鼓足勇气,朝花布包里瞟了一眼,就迅速把眼睛移开了。虽然是惊鸿一瞥,却终生难忘——那张皱巴巴的小脸蛋,非常熟悉,就像哪个轮回中走散的另一个我;又无比陌生,就像哪个轮回中与我素不相识的小凯……
接下来,我设宴感谢那些医护人员。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在此之前,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石头都压在了我的心上,现在,它们统统被抖落,变成了熠熠闪光的金子,因为,我的爱人、我的女儿都平安!
新生活从1998年3月13日开始了!
那两只小鸟一边观察着室内的小生命,一边小声聊天——
鸟宝宝:“妈妈,这个小孩儿是从哪儿来的?”
鸟妈妈:“是从那个大人的肚子里来的。”
鸟宝宝:“那个大人是谁呢?”
鸟妈妈:“是小孩儿的妈妈呀!”
鸟宝宝:“你说,我是从一个蛋里爬出来的,可是你为什么是我的妈妈呢?”
小凯的伤口剧痛,压了一个沙袋,不能动弹,只能在床上大小便。平时,她晕血,在指尖上抽血都会晕厥。手术时流了那么多血,现在,她却笑靥如花……
女儿不了解妈妈的痛苦,出生十几分钟,她就吃力地挺起小脑袋,朝妈妈开里拱,找奶吃。吃饱喝足,她的左眼先睁开了,右眼闭着,只用一只左眼滴溜溜地看,或者说“贼溜溜”地看。这个男人是谁呀?这个女人是谁呀?几天之后,她的右眼也睁开了,世界终于立体起来,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窗外蓝盈盈的天,还有大朵大朵的玉兰花。
她脑袋右侧的头发粘在了一起,好像在母腹里专门做了发型;左眼皮上有几个小红点,好像对这个发型很不满意似的——从出生到满月,她一直带着这些滑稽的特征。
那些日子,我不停地从家里往9号病房搬运东西,锅碗瓢盆,薄厚衣物,零七八碎的生活用品……简直就像搬家。
她妈妈身体不结实,产后的体质更虚弱了,她却十分健康——3.8公斤,哭声响亮。医务人员用陕西话说:“这娃的身体美得很!”
这世界,这人生,统统美得很!
9号病房楼下的墙缝里,住着一只雄蟋蟀,号称唐都医院的“歌王”。
这天晚上,一只雌蟋蟀从门诊楼那片草坪跑过来,找雄蟋蟀签名,半路听到9号病房里的哭声,一下被震撼了,它改变决定,攀上二楼,从窗缝钻进去,跳到新生儿的床头,举着手中的草叶,红着脸说:“偶像,你的歌声太迷人了!能给我签个名吗?”
偶像一边蹬腿一边继续放声“歌唱”,根本不理睬它。
孕妇床上的女人欠了欠身子,对这只雌蟋蟀说:“实在抱歉……”
雌蟋蟀说:“你是她的经纪人吗?对我们这些粉丝,她不该耍大牌呀!”
那个女人笑了笑,说:“她不是不想给你签名,问题是她现在没有名字,签什么呢?”
三天后,医生给女儿做体检的时候,发现她有点发热,建议她住进小儿科。就这样,她由二楼的妇产科转到了三楼的小儿科。(嘿嘿,那时候,要说她小儿科就是抬举她了,她的智商和表情,十分妇产科!)
她的住院单是这样填写的:
姓名:小凯之女
年龄:三天
性别:女
婚否:无
工作单位:无……
小儿科住院部里,有十几个婴儿,她的脑袋最大,个头最大,哭声最大。护士还是用陕西话说:“你这娃的身体美得很!”她扯开嗓门哭,哭得傲气十足,哭得旁若无人,哭得理直气壮,哭得六亲不认。
那几天,爸爸时刻想念你,万分心疼你,天天跑上三楼去看你。护士不允许家长进入,爸爸就给人家送杂志(我主编的《文友》),拉关系……
夜里,住院的婴儿统一喝奶粉。爸爸和妈妈不情愿,于是,妈妈就挤出一瓶奶,让爸爸带着,悄悄来到三楼,向护士求情,给你喝母乳。你在小儿科的最后一晚,爸爸实在忍不住了,跟护士好说歹说,软磨硬泡,终于把你抱回了爸爸妈妈身边。
你在小儿科天天都打头皮针,前额的头发被剃掉了几块,变得又脏又丑,虽然仅仅几天时间,却是一副“历尽沧桑”的样子……
那只雌蟋蟀四处打探偶像的去向,终于知道她生病了。于是,它衔着世上最小的无根萍,冒险爬到三楼小儿科的窗外,去给偶像献花。
玉兰树和三楼一般高,鸟妈妈正在给鸟宝宝准备晚餐,它瞧见了雌蟋蟀,一下就扑过来。雌蟋蟀慌乱中从三楼摔了下去,正巧掉进墙缝里,一抬头就看到了“歌王”。
雄蟋蟀对它的突然造访很不满意:“你预约了吗?”雌蟋蟀气喘吁吁地说:“抱歉,一只鸟在追我……”雄蟋蟀好像一点都不畏惧,“腾”一下就钻了出去,两分钟之后,它安然无恙地回来了,笑呵呵地说:“它儿子是我的粉丝,它家鸟巢里现在还挂着我的海报呢!我说你是我的女朋友,它就飞走了。”从此,雌蟋蟀真的做了雄蟋蟀的女朋友。
五天之后,我们回家了。编辑部派了一辆依维柯,拉回了满满一车生活用品。
想起来真神奇:去医院的时候人数是一对,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三个——凭空多了一个小小人儿。
那时候,我家住在西安南郊的青龙小区里,不远就是青龙寺。家里的空调提前就打开了,房间里暖洋洋的。爸爸是个懒人,那天却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十分温馨。这是你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家,要给你留个好印象呢。
那幢楼没有电梯,小凯无法行走,不能爬楼,背又背不成,怕挤压伤口。最后,我弟弟大攀提出了一个机智的建议——让小凯坐在一把椅子上,我和大攀像抬轿一样把她抬上了四楼的家。
我抱着你,把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你躺在花布包里,好奇地东张西望。“宝贝,这是咱家的客厅,你将在这里会见你的第一位朋友,不过,眼下他可能还没出生呢。”“宝贝,这是咱家的厨房,以后,你的早餐午餐晚餐都是从这里制作出来的。
当然,现在你还没有牙,喝奶就行啦。”
“宝贝,这是咱家的卧室,你就在这里睡香觉,做美梦。”
“宝贝,这是卫生间,等你长大一点,要在这里便便……”
刚说完,我就感到开中一热——她尿啦。
家里养了两条小金鱼。一条浅紫色,脑袋上长个大包,叫包头;一条橙黄色,拖着雪白的连衣裙,叫小公主。
包头见你进了屋,立即大叫起来:“嗨嗨嗨!小公主,咱家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
小公主说:“你不要一张嘴就咱家咱家的,其实,我们才是客人呢,人家是正宗的小公主!”它一边说一边沉到水底,变得有些忧郁:“以后,你不要再叫我小公主了……”
包头挤了挤小公主,认真地说:“哪天我做一个花布包,把你包起来,你不就是正宗的小公主了吗?”
我在单位上班,经常接到家里的电话,接起来,没人说话,等一会儿,里面传来这样的声音:“咦、哎、呜、喔、噢、啊……”这是两个月的美兮在学话。她自说自话,煞有介事。是小凯给她拨通的。
我一边听一边笑得合不拢嘴。
那张小嘴几乎舔到了话筒上,声音娇滴滴,水嫩嫩,脆生生,惹人疼爱。如同一股泉水,从雪山蜿蜒而来,中途不曾被任何人啜饮过,至洁至纯,微微有点甜,涓涓流上我的心头,把那些接踵而来的现实烦恼,乌七八糟的红尘欢愉,冲洗得一干二净。我巴不得水流更大一些,它却始终那么细,撩得人痒痒的。
其实呢,婴儿有婴儿的语言,只是我们听不懂罢了。就像小鸟有小鸟的语言,金鱼有金鱼的语言。把这段婴儿语翻译一下,也许是这样的意思:“喂!你是那个长着黑黑眉毛的人吗?你怎么没了呀?我很想你呢!”
爸爸也说过婴儿语,可是三十年过去了,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因此,我在电话那头只是傻乎乎地笑。不过,通过努力回忆,爸爸终于想起了一句:“嘘嘘”是撒尿的意思。
于是,我们终于有了沟通——你出生之后的第七十一天,我双手端着你,嘴里轻轻说:“嘘……嘘……”你果然“哗哗”地尿了,像个机灵的小宠物。
万万没想到,婴儿语和金鱼语的“撒尿”一词是相同的。一次,我端着美兮“嘘嘘”的时候,小公主以为在说它,立即一动不动,在水中尿了。尿完之后,它才意识到我不是在说它,一下羞红了脸。
阳春六月。爸爸最爱睡懒觉了,雷打不动,可是你偏偏醒得早。
湿漉漉的太阳刚刚升起来,半夜喂你奶,把你尿——折腾得很累很累的爸爸妈妈睡得正香,你却在自己的小床上醒了,“咿咿呀呀噢噢喔喔”地说着只有你自己懂的话。
爸爸忍着笑,心甘情愿地爬起来,站在小床边看你。你看见了我,眼睛就一眯一眯地笑,嘴里继续“呜哩哇啦”地说着各种各样的音节,似乎在跟我交流。你的心情总是那么好,双眼亮莹莹的,没有一点哭闹的意思。
你肯定是不睡懒觉的,从两个月时就养成了早早醒来的习惯。你急着要看看这个新奇的世界。看来,爸爸今后也要改变起居习惯了。为了你,爸爸愿意改变一切。
我上班走的时候,妈妈已经把你抱上大床。妈妈睡着了,你侧身躺在妈妈身旁,小小小小的,也睡着了,回笼觉,那么甜美,那么宁静,像一片雪花。
我舍不得走了,贴在你的小脸儿上仔仔细细地看,好像要看清这片六角雪花的每一粒冰晶。我甚至不敢大口喘气,怕你融化了。小东西,你就是父精母血的结合物吗?
爸爸也有爸爸妈妈,妈妈也有爸爸妈妈,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也有他们的爸爸妈妈……排上去,出现一个巨大的扇形,而你就是一个珍贵的扇坠儿。前辈那浩繁的人员中,如果有一个人早夭,或者有一桩婚姻发生变化,那么还会有你吗?生命真偶然,生命真奇妙。爸爸永远爱你。刘家村的公鸡在睡梦中被一个声音惊醒——晚了晚了!它抖了抖翅膀,赶紧打鸣,所有的生灵都醒过来了。惊醒公鸡的是蚂蚱,其实蚂蚱说的是——完了完了!公鸡迷迷糊糊听错了。蚂蚱是在传壁虎的话。刚才,蚂蚱正在草丛里做美梦,一只壁虎从天而降,正巧砸在它的身上。壁虎抱着尾巴连声大叫,似乎有什么灾难来临了。其实壁虎说的是——弯了弯了!
刚才,壁虎正在美兮家的窗台上睡大觉,被一个声音弄醒了,睁开眼,它看见美兮正躺在小床里自说自话——哇呜哇呜!它想换个地方继续睡,不小心从窗台上掉下来,把尾巴摔弯了……
总之呢,美兮的一句婴儿语,提前了一个早晨。
美兮七个月的时候,学会了“贴烧饼”——在床上,大人让她靠墙站立,然后把手松开。她站得直直的,小手平举,满脸笑嘻嘻。只要大人伸出手,她马上就会扑过来紧紧抓住。我把手放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她不敢扑过来,又很想摆脱危险的“贴烧饼”状弁,小屁股粘着墙,努力够我的手,身子颤巍巍地一点点朝前倾斜……终于,她双眼一闭扑倒在床上。
美兮好动。这似乎是天性,我却觉得跟小凯的“胎教”有关——开孕期间,小凯一直没有停止运动。“贴烧饼”这个动作,是美兮继翻身、爬行、坐着之后,十分重大的转折点。很快,她就会在这个世界上站立起来,然后行走,奔跑,去追逐她美好的未来。
九年前,我在锡林郭勒放羊。
一只大腹便便的母羊慢下来,远远地落在了羊群的后边。最后,它趴在了戈壁草原上,沉重地喘息。我走过去,蹲下来观察它。它抬头用那双浅黄色的眼眸望了我一眼,痛苦地叫起来。天寒地冻,羊羔生下来肯定被冻死。我推它,它极不情愿地站起来,扭扭搭搭继续朝前走了。
走了一段路,母羊又趴下了,梗着脖子凄惨地叫。这里离羊圈还远呢。我使劲推它,它再也不起来了。它全身上下都在拼命使劲,圆滚滚的肚子不停地痉挛,四周的枯草都跟着瑟瑟地抖了。
肚子里的小东西并不知道母亲正经受着怎样的折磨,它躲在那个柔软、黑暗、温暖的小世界里,迟迟不肯出来。风越刮越大,围绕着母羊窜来窜去,随时准备着给那个新生命迎头痛击。
过了很久很久,羊羔终于露出头来。它在热乎乎的鲜血中艰难地挤出了身子,掉在了冰冷的戈壁草原上,“咩咩”地叫,就像婴儿喊妈妈。母羊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安详地回过身,一点点把羊羔身上黏糊的胎衣舔光,羊羔全身湿漉漉的毛很快就干了。它打了个冷战,然后,脆弱的前腿屈着膝,分别转向东南西北……
拜完用贫瘠的水草养育母亲和自己的天地四方,羊羔就生出了一股力量,颤巍巍地立起了弱小的身躯。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来,几根坚硬的长草伏在了地上,羊羔歪了歪,并没有倒下去。好了,它站起来了!它的四肢很快就会健壮起来,在无疆的荒原上奔跑如飞。
十一月,陕西电视台给我录制了一个专题片。
这天,编导、摄像、主持人一帮人来到我家,拍一些我创作的镜头。他们在房间里架起了机器,支起了大大小小的灯,场面很“隆重”。你感到很新奇,笑眯眯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睛都不够使了。
编导说:“周老师,能不能给您的女儿拍几个镜头?”
我说:“好啊。”
编导说:“她不怯场吧?”
我说:“没问题。”
我抱起八个月大的你,说:“周美兮,对着那个摄像机,跟观众朋友们打个招呼!”你马上兴奋起来,在我开里不停地朝上蹿,还对着摄像机一下下使劲眯眼笑。拍摄完毕,一直不敢出声的编导大呼:“天!这娃的表情太灵动了!”两条小金鱼观望着这一切,又聊起来。小公主羡慕地说:“这家的小公主要上电视了?出名可真容易呀!”包头不同意小公主的说法,它“哼”了一声,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平时,人家天天眯眼笑,从出生就开始练,容易吗!”
结果,我的那个专题片,风头都被你抢了——做后期的时候,剪辑的小姑娘反反复复只看你那几个镜头,一边看一边笑个不停。
那几天,我担心剪辑人员不会选择,剪掉你最灿烂的笑容,专门跑到电视台去,找出你的那些素材,指导剪辑人员取哪些,舍哪些。没有一个采访对象如此“多事”。为了给你留下几个宝贵的镜头,爸爸的脸皮变厚了……
节目播出那天,一家人都坐在电视前认真看,你却扶着沙发、电视柜、墙壁到处走,“嗖嗖嗖”,速度快极了。我说:“周美兮,快看!电视上有你哎!”你毫不关心,从电视机下笑嘻嘻地走过去,这时候,另一个你正在屏幕上朝着镜头一下下眯眼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