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苏大厨子还是我家一个远房亲戚。此人适中身材,走路时爱背着个手,只是有点跷脚,左腿不怎么得力,起落间总是踩着不平,一踮一踬的,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政、厨两界的好名声。
苏大厨子十九岁出道,是在名气非凡的屯溪街上百年老店紫云馆拜师学的艺,从“炒鳝糊”“炒双冬”“菊花锅”“芝麻酱排”学起,再到“鸡汁茶笋扣花菇”“明汁担山珍”“龙舟载湖鲜”“凤凰一品白”“鱼腹扒豆腐”“荷香石鸡”“玉酥烧白果”“徽味八宝卷”“雪中藏宝”……几年功夫便掌握了徽菜的溜、炒、烤、炖、蒸、烧、雕刻等多种烹饪技法。最后,师父把自己的看家菜“坛子肉”也传授给了他。说起来,那就是一只接替了“一品锅”的大口土坛子,坛底垫一层冬笋片,放入猪蹄膀和事先入过味的去壳鸡蛋;最上面则是硕壮厚实的一层肉片,下筷子翻身,化油不见影;肉片周围,一轮肉丸子黄澄澄排列,挨挤挤泛香,外冷里烫,人人出汗;往下吃,油炸的豆腐果,风干的野味,山上的风光四里的美气一样样呈现……吃一层,露一层;露一层,吃一层;筷子起,筷子落,夹不完的好奇,夹不完的新颖。
苏大厨子一解放就在县委食堂干,听说是当年在徽州打游击的皖浙大队的某领导将他带回了家乡。他总共奉侍过五任县长和书记,这些人有的升迁,有的调动,最舍不下的就是苏大厨子整治菜肴的政绩。每逢上头来了贵客,谈完工作落座酒席前,总是问:“听说你们这里有位徽菜名厨?”“是呀是呀。”被问者不掩荣耀,指指满桌的佳肴:“喏,这就是他的成就呀……来来,尝尝!”客人睁大双眼通席环视一遭,试着赞叹两句,然后小心品尝,咀嚼,定着眼珠子回味,最后少不得一阵激赏叫好。于是宾主间乃频频举杯。
苏大厨子的拿手菜,是肥嫩香酥的“化皮乳猪”和“小钵斗醉鸡”。还有“赛熊掌”,是将水牛蹄烧去外面老壳,洗净后加上秘方反复炖煮,绵腴似海参,临上桌前浇一勺香糟,饶你吃遍海内外,也是闻所未闻。“扒烧整猪头”是将一只十来斤重的猪头刮洗剔骨,大锅煮至七成熟,加入绍酒、酱油、醋、冰糖、姜片、葱结、桂皮、大小茴香,烂焖,再收汁装盘。这猪头色呈酱红,嵌上两颗胡萝卜削出的橙红圆眼珠,盛在定制的特大型青花钵里,头形完整,卤汁醇红,深显一派富贵堂皇之气韵,给人印象殊深。但最出名的还是“三套鸭”,即家鸭野鸭鸽子各一只,将这“三鸟”从宰口处切断颈骨,再一一拆去骨头成为三个“口袋”。然后将鸽塞入野鸭腹,野鸭塞入家鸭腹,间以火腿片、笋片和金丝琥珀枣填满,而野鸭头和鸽头都露在外面,三头一目了然。入沙锅焖烂,将鸭翻身,而将同时焖煮的肫肝切片,与余下的火腿片、笋片、冬菇片铺于鸭身,再用小火焖半个时辰,加盐,烧沸即可。苏大厨子的羊糕也是菜中一绝,那是把羊肉和野鸭在锅里用稻壳的微火煮到极烂,然后冻起来切片,吃时用筷子夹上,颤颤地蘸一种暗黄的带香芹味的调料,鲜美异常。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苏大厨子终于也从政界退下来了。可每逢县上光临贵客,少不得仍有小车来接。小车停在巷子口,苏大厨子换上干净光鲜的衣履,起落着质量不等的两条腿红光满面地走出来。掏烟敬给围观的街坊,谦谦地笑,然后问:“哪位有什么意见要反映的,我直接给带上去。哪位有……”扫瞄一周,见无人应答,才手按膝部把那条不怎么得力的左腿先挪进车里。坐稳了,熟练地打开玻璃,挥别众人。在一片啧啧声中,小车徐徐开出。
几天过后,苏大厨子被送了回来。人们围着他,抽着他带回的好烟,询问这次安排在县委招待所几号房,来了什么大官,都做了什么好菜。苏大厨子乐颠颠地逐一回应。说到菜上,他眼窝里溢满笑,如数家珍,慢慢道来。最后容颜一顿,朗声道:“天下美食,适口者珍。名菜贵在品尝……知味者贵,知味者贵……”后面这句,文乎文乎,虽让人摸不着头脑,好在大伙早就听习惯了,众人一齐乐呵呵地笑着,谁也不想要去弄清楚其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