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尽江南,圩区水乡塘港沟汊里那些原先密密匝匝的翠碧荷叶,全都凋零枯缩了,但留得残荷养肥茎,在水底它们根下的泥土中,躺满了壮硕中孔的老藕,恰似优美的诗歌睡在诗集里。藕,既可为蔬,又可代粮作果,生熟皆宜,荤素均可,可甜可咸,吃法多多。清代王士雄在《随息居饮食谱》中云:“藕以肥白者良。生熟鲜嫩,煮食者宜壮老。用沙锅桑柴缓火煨极烂,入炼白蜜,收干食之,最补心脾。”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早中期,我家乡县城的大街小巷,常能看到挑着炉火担子走街串巷卖藕稀饭的小贩。他们边走边敲打着竹梆,沿街叫卖,随走随停,所挑的火炉上置有一口有中号鼓那般大的铜锅,锅里焖煨着酱红的藕稀饭。梆,梆,梆……“卖——热藕粥啦——”秋风落叶之下,音调中似有凄然的意味。有时是一担深夜的挑子,挑子头挂一盏那个年代的风灯,玻璃方罩,煤油浸的绵纱捻子;还有一只红油溱的小桶,内盛清水,浸泡着一垛蓝花小瓷碗……炉子上冒出的白腾腾热气,香气扑鼻,伴着红红的炉火,锅里锅外一色红,能给瑟瑟夜行的人带来热乎乎的暖意。
二十年前,我调来报社,因是单身在外,早上常是随处解决肚皮问题,渐渐熟悉了一些街头特色小吃。那时北门有个专卖铜锅藕稀饭的姓朱的老头,人呼朱爹爹。每天一大早,朱爹爹就支起一口硕大的紫铜锅,以劈柴烧着大灶,熬起稀饭来。糯米加上刮去皮的老藕,一次放足水,中间不再添续,大火烧开后改小火慢煨。一直熬到黏稠,将锅搬到架子车上一个固定的灶上,灶膛里也烧着柴火,靠车把这头叠放着几张矮条凳。朱爹爹就推着这车到北门口去卖。路上,他有时会停下来,不紧不慢敲起梆子招引客人。那口铜锅里的藕又粉又甜,粥则糯中有甘味。递上五毛钱,你可以要上一碗有藕片的粥,也可指着整段的藕让给捞起,放在盘子上切下几片来。冬天的下午和晚上,常有些从澡堂里洗澡出来的人,顶着润湿的头发,走到朱爹爹的摊子前,要上一碗藕稀饭,唏溜唏溜吃得有滋有味。
后来,在朱爹爹卖藕稀饭的铜锅旁边,又新加入了一个用来冲莲子粥的龙头大铜壶。大铜壶看上去也是古董级别的,由紫铜打造,身架不比煮藕稀饭的铜锅小多少,壶心里的炭火可以将水烧到一百五十多度,能把莲子粉冲成糊状,吸溜起来又香又甜又滑爽。铜壶上部和下部各有一圈铜饰花纹,壶身的上方翻滚着一条铜龙,龙头一直缠绕至壶嘴处,壶把也是由一条龙构成,龙须、龙爪、龙鳞都生动可辨。龙嘴上伸出的两根龙须,尖端有两个红绒球,随着那位大个子师傅倾壶冲水的动作而颤动不已。这硕大的铜壶,也是置于架子车上,大个子师傅一手端碗,一手掀壶,壶嘴向下一倾,一股沸水划一道银色弧线落入碗中。碗中有时是莲子粉,有时是细罗筛过的焦面粉,配上红糖、白糖、芝麻、核桃仁、糖桂花和青丝玫瑰,热腾腾一碗,甜润香醇,口味浓郁。在一些季节里,这龙头大铜壶也冲泡藕粉和一种杏仁粉,水满粉熟,藕粉清明,杏仁粉色泽隆黄,质地细腻,看着就让人心动。
大约是十多年前的二十世纪末,在步行街靠镜湖边的原华联楼下,常有一位身材矮小、慈眉善目系着白围裙的老人,推着一辆车停在固定的地方卖铜锅藕稀饭。这老人的藕稀饭特别黏稠,挂在勺口能拉好长,并且放的不是赤砂糖而是绵白糖,有时还撒上少许糖桂花和葡萄干。那口大肚子香炉一般的紫铜锅,据说还是上代人传下来的,有六七十年的历史了。热腾腾的一股香气从挪开缝隙的锅盖下冒出来,很是引诱人。粥刚端上手,很烫,闻着香,下不得口,须用勺多搅和几下方能往嘴里送。有三两小孩子蹦跳着来买食,老人会一边打粥一边慈祥地小声提醒:“哦,吃慢点。慢点呀……别烫着。”
在外地人看来,这也就是红糖稀饭加上切成小片的藕,只是,正宗的糖稀饭和藕,一定要是酱红色的。煮藕稀饭必须要用铜锅,切藕要用铜刀和铜叉,要不,藕会变色,就不好看了。藕稀饭味甜喷香,清心爽口。虽是街头小吃,但选材挺有讲究。上等糯米,配以粗茎肥壮的铁锈色老藕,这样熬煨出来的藕稀饭才会情到深处,浓稠香甜。
老一辈人说话做事爱讨个口彩,对糖藕稀饭也赋予了许多美好的希望:常喝铜锅藕稀饭,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甜甜蜜蜜;小孩吃藕,早开窍;大人吃藕,路路通畅;夫妻吃藕,偶来偶去,成双成对……
新一代网民爱以“偶”自称,不知此“偶”能否煨出红红的“稀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