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正是河豚欲上时

我童年时的那条小河里,鱼真是多得要命,光长江里游上来的鱼,就有鱼、鸡头、秤星鱼、红眼睛鲲、鳗鳝、螃蟹,还有气鼓子。气鼓子就是河豚,方扁的头,黑黄的身子,眼睛内陷半露眼球,上下有两颗白生生的牙齿形似人牙。这东西非常有趣,在水里左摆右摇游得很慢,遇惊扰时就拼命吞咽空气,把自己弄成圆球一样,张开背腹小白刺,以此威吓御敌。在我们那里,从来没有人吃过气鼓子,可能是长得太难看了。我们弄到了这丑八怪就当球踢,要不就让它躺在水面上用棍子抽得嘭嘭响。这东西光滑无鳞的皮特别有韧劲,再怎么抽都抽不破。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在芜湖市郊大桥上师专。班上有个姓盛的南京同学,落拓不羁,颇见过一些世面。一天下晚,此君将我和另一个同学叫出来,问有没有胆量跟他“吃好东西”去?我们那时肚子里极端缺少油水,能打上牙祭,什么蛇肉老鼠肉,只要烧出来,没有不敢吃的。我们就跟随着盛同学走了三四里路,到了他原先下放在江边的那个村子里。记得是村口一家红砖平房,似乎我们是有点鬼鬼祟祟推门而入的,进屋就闻到一阵浓烈香味。待坐到桌子前,一个沉默微笑着的干瘦老头端上来冒热气的大瓦钵。盛同学含意不明地环顾了我们一下,率先从里面搛起一块什么肉放进口中品咂,我们要伸筷子,却给他拦住。倒是那老头说没事没事他已尝试过了。我们才知道了瓦钵里是河豚肉!而“吃河豚”在这一带的江边谁都不明着说,一律以暗语“吃好东西”来代指。仿佛我们上了当一样,盛同学倒是怪怪地笑着劝我们吃,又说不吃也好。我也没有多想,筷子下去夹了一块肉就入口。那河豚烧得真好,是和豆腐在一起烧的,油光闪动,香气袭人。据老头说,鱼切成方块,用猪油加河豚自身的油爆炒后,下黄豆酱入锅烧透,再放豆腐入味。因为平生头遭吃,初入口,有点像“青鱼肚档”的鱼肚下那种腴嫩活肉,舌头一抿,又感觉鱼鲜里藏有那么一丝妖妖的水气,但这并不妨碍我一连吃了好多块,越吃越有味。因为口里实在是馋,也就分外地觉得鲜美,肥腴,细嫩……河豚和豆腐都吃完了,余味仍自不绝如缕,口中又鲜又绵,最后竟连瓦钵中剩汤也沥进饭里了。之后,我们仍坐在桌旁未起身,回味再三……终于领会到什么才叫人间美食,鲜绝人寰。

那时也是知道“拼死吃河豚”这句话的,但河豚的毒性到底有多大,却不甚了然。回学校路上,盛同学一番知识卖弄着实把我们吓得不轻。他说,知道什么最毒吗?是河豚毒素,比砒霜还毒一千倍,半毫克就能致人死命!烧河豚时,卵巢和内脏,还有血液、眼、鳃和皮肤,以及背鳍和胸鳍,全得处理干净,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又说到古人烹杀河豚,其小心谨慎难以想象:先以小刀自泄孔即肛门入,轻轻挑开腹腔,仔细剔除腹中卵和内脏以及衣膜;再断颈骨与尾骨,挖净眼、腮;最后从脊背下刀剁开,洗净肉中血迹,肥厚之处血筋要用银簪细挑干净。必须烧透。要是火候不到,吃了必死无疑。河豚中毒,开始时手指、口唇、舌尖发麻或刺痛,然后呕吐、腹痛、身体摇摆、麻痹瘫痪、昏迷,最快的十分钟内死亡!河豚毒性大小,又是与其生殖周期紧密相关,春末夏初怀卵时毒性最大,不宜吃,故民间有“芦青长一尺,不与河豚做主客”之说。

那天,盛同学说他已记不清一共“拼死”吃过几回河豚了,而我到现在为止,空前绝后只那一次!就那一次,便叫我记住了那股美艳妖娆的鲜香,而经验告诉我,凡美艳妖娆的东西,总是暗藏危险的。

人总是这样,年龄长了胆子小了,假如眼下有人再叫我吃河豚,敢不敢下筷子……肯定要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决不会再有年轻时的轻率了。河豚无胆无鳞无刺,为“长江三鲜”之冠,故有“不吃河豚不知鱼味,吃了河豚百鱼无味”之说。春天的河豚,秋天的螃蟹,都是水中的至美之味,感觉河豚鲜美又远在螃蟹之上。正是因为河豚为一种有剧毒的美味,因而也就有了特殊的诱惑力。这就想到了苏东坡的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古人对河豚大多是津津乐道的,即使不敢亲口品尝的人,谈论起来也很兴奋。

记得汪曾祺在谈论河豚时,曾打比喻,大意是说剔除了有毒部分的河豚,犹如洁本《金瓶梅》。他在江阴时,曾多次有同学邀他上家里吃河豚,并保证不会出问题,但他最终都未赴约。直至晚年,他才后悔当初拒绝了诱惑,深引为憾事。只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彼时他已移居京城,远离了河豚生长的地方。

确实,江阴那地方吃河豚的风气甚烈。据说有一家老字号,门口悬挂一祖传木牌,明示如在他家吃河豚中毒致死,主人可以偿命。可见卖河豚的饭馆,也是有极大风险的。尽管现在国家在这方面管理很严,河豚并不是寻常就能吃着,但更多时候,食客自己便是自愿承担风险的志愿者:如有意外,与他人无关。或者说,要的就是那份吃河豚的惊险、激动与快乐。而能吃上由证照齐全上了几道保险的名厨烹饪的河豚,则又是一种身份和权力的体现。民间有讲究,吃河豚时不作兴带人,也不为人搛菜。上馆子吃河豚,再好的朋友,也得是AA制,各付各的钱,各领各的风险。数年前,有某局长夫人代夫赴宴,河豚上了两盆,席间有马屁精频频搛菜,大块河豚,果真是大快朵颐,但不到晚间,这位夫人便代夫殉职了。世界上最盛行吃河豚的是日本。日本的各大城市都有河豚饭店,厨师要经过严格的专业培训,毕业考试时,厨师要吃下自己烹饪的河豚。因此,有些技术不过硬的人,就不敢参加考试临阵逃跑了。

读过洪丕谟一篇《提心吊胆吃河豚》,朋友送他河豚鱼干,他既想解馋却又不敢解馋,于是与妻“约法三章”:一是烧煮极熟,确保无虞;二是每顿只食一块,绝不贪口;三是只在午餐吃,万一中了招也好抢救。夫子自状,其嘴脸心思,颇能让人莞尔一笑。

数年前的一个初夏,我们报社一行人外出考察,在苏州近旁一个小镇午餐。菜上来后,吓了我一跳,不知谁点的菜,内中竟然有一盘河豚,剥了皮,白生生的,一条条整齐摆放在盘中。因为河豚所特有的那一对龇着的上下门牙,看了着实叫人有点翻胃。但这河豚显然太小了,圆嘟嘟的,只有两三寸长……后来才知道这是鲃鱼,早就闻其名的鲃肺汤,便是鲃鱼那大得不成比例的肺烧出来的。鲃鱼正因肺大,所以像河豚那样也是小气鼓子。鲃鱼无毒,常被用来替代河豚,吃的时候,先把鲃鱼皮反卷了,让糙糙的皮刺藏在里面,一口吃下,它的鲜是绵长的,有回味的。但要同我记忆中的河豚的滋味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想那洪丕谟挖空心思才敢享用河豚鱼干,但若仅凭那干河豚的滋味去推测鲜烹河豚的鲜美,那肯定谬以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