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世间犹有桃花痴

乡人喊做“桃花痴子”或“痴巴罗”“痴咕呆子”的,就是吐哺鱼,也作痴哺呆子鱼。桃花痴子有点像身带吸盘的观赏鱼清道夫,但比清道夫短而肥,肚腹圆大,黑糊糊的傻气十足,很是好抓获,握在手里圆嘟嘟的,感觉非常好。春季里桃花开放后菜花开,乡下小孩喜欢去河塘边抓胀满一肚子子的桃花痴子,故又得来一个浑名“菜花痴哺”。桃花痴子产卵于蚌壳、碎瓦片、树根上,尤喜爱在水跳背底的石板上产一摊黏黏的卵,然后就守着巢,直至小鱼孵出。

早晨,拿个篾箩放些饭米粒沉到水跳下,就会有懒洋洋的桃花痴子游进来。以前烧柴草的灶门口,都要吊一个焐水的陶炊壶,这壶要是裂了或破了小洞不能用,就被小孩拿去,拴根绳扔到水塘底,一夜过了,扯上壶来,肯定有一两只这种天下最痴的呆鱼躺在里面。我们那时要是捡到一只破胶鞋,就寻块砖头用草绳一起绑了,扔到有老柳树根的池塘向阳的浅水区,太阳出来水温转暖时,桃花痴子就会钻进里面产卵,只需把破胶鞋慢慢提起,一对傻乎乎的吐哺鱼就到手了。也有人把自己的脚趾或手指伸到水跳石板和木桩下骚扰它守护的巢,这呆鱼有一口细而密的牙,咬住脚趾或手指头,你将它吊出水面它都不松口。

桃花痴子的真正学名叫塘鳢鱼,是江南水乡的寻常鱼,平时都在深水塘底待着,专食撞到口边的小鱼虾,故肉厚,味鲜美,用盐渍了再抹点水磨大椒,搁饭锅头上蒸熟了,透着一股清香。桃花痴子的鳞麻糙糙的,有点拉舌头,一定要刮尽。那种尚未长成的拇指般大小的桃花痴子炖蛋最好吃,清明前后几乎是我们那里人家的家常菜。而晒过的腌鱼,几乎就是浓缩的风味肉干,有着够嚼的咬劲,即使在一碗混杂的小咸鱼里,也不会被埋没,总是被人最先搛走。

桃花痴子与螺肉、河虾、竹笋、芦蒿,同被誉为江南五大春菜名鲜。桃花痴子外表黑傻但肉洁白细嫩,少腥气,显示着优秀的本质。尤其是头部两片似豆瓣的面颊肉,更是滑嫩鲜美。曾看过一篇回忆文章,说是二十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柬埔寨流亡国王西哈努克游苏州,在那人间天堂尝了一道名为“咸菜豆瓣汤”的汤菜,大为赞叹。所谓“咸菜”实乃莼菜,“豆瓣”就是桃花痴子的面颊肉,再加配上金华火腿片、春笋片和鸡清汤,可以想见其鲜美之异常了。只是这一碗“咸菜豆瓣汤”,不知要抹下了多少条桃花痴子的脸面。

其实,个头大的桃花痴子肉较板实,如果不能烧入味,是不太好吃的。我有一个做医生的朋友,业外画画写文,皆生动别致有个性。数年前某日,他在家宴请我和同事荆毅君,烧了满满一大盆肥胖的桃花痴子同我们喝干红。可惜一点厨艺含量都没有,根本没烧入味,淡歪歪的甚难下咽。偏偏这朋友文人自负秉性,一个劲自吃自夸,且不断夹入我们碗中,弄得我同荆毅君皆苦不堪言。由此可见,治文与烹鲜,有时很难统一,就像同床异梦的夫妻。

前不久,外地一领导委托我代为请客并物色食府,我就一个电话打给百年老店耿福兴酒楼老板高女士,将菜肴一并转托了,只叮嘱我喜食鱼,务必私下给夹带个特色味。结果没想到上了一道红烧桃花痴子,令我着实口舌称快。鱼是先经油炸过再红烧的,勾了点芡,色泽油黑红亮,入口滑爽。尤其重用蒜瓣片,散发出的鱼香蒜香勾人食欲大动。鱼肉入嘴,只需用舌头抿出那根脊柱大刺,其肉嫩如乳酪,咸中带甜,甜中微酸,真是回味无穷。让我没想到的是,三五日后,和几个朋友在城南一家食府竟然又吃了一回桃花痴子。我不知道是谁点的菜,或许根本就是歪打正着吧。有几人能正儿八经叫出桃花痴子的学名来,或许点的也就是一盘普通的红烧鱼,但那端上来的的确是清一色的桃花痴子。这回是放足了水磨大椒,连油汤都是红汪汪的,也是先经油炸香,甚是入味。

一位精于厨艺的老大姐,曾传授我一道酱烧桃花痴子的技巧:

桃花痴子宰杀洗净沥干水,用五克老抽拌匀上色,猪肥膘切小丁。下鱼入锅煎至两面黄色,盛出。锅留底油,甜面酱、白糖炒香,下入煎好的鱼和肥肉丁,烹入绍酒,放进姜片,炒匀后掺少许清水,调入剩下的老抽。烧约三分钟至鱼肉熟透时,调入味精,再勾芡收稠卤汁,撒进葱段,淋入香油即装盘。未上桌,香味就已无孔不入地四溢开来。

同事荆毅君写过一篇美文《闻香识女人》,经多家报刊转载很挣了一把碎银子。我不行,就算有点心里小跳的雅爱也只敢私藏着,如若非得让我循味去辨识什么,我充其量只能“闻香识鱼性”。信乎哉?信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