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接到电话之后,父亲就要开始训练母亲。母亲说大白天的很难为情,父亲也没逼她,就把训练放在晚上,关了院子门之后。
父亲先在地上钉了三根木棍,又挂了三个脸盆,一个红的,一个黄的,一个绿的。父亲眯着眼睛笑了,拿着手电筒照着脸盆,训练内容很简单:红灯停,绿灯行。还老念叨着一句话,过马路左右看,要走人行横道线。
母亲走着走着就走神了,父亲的手电筒照在红盆子上时,也没停下,这让父亲很生气。父亲说,你晓得啥是车祸不?你不顾惜自个儿,回头你还要接送孙子哩。
父亲这样一说,母亲就打起了精神,训练了一个星期,没出啥差错,父亲开心地说,这下你能进城啦。
父亲跟母亲说黄鹤楼、长江大桥的名气,说去了要去看看,那可是大景致。
母亲不感兴趣,末了,又说起家里的牲畜,说鸡圈得收拾了,开了春麦子正长,鸡跑到地里可不行;说母羊有崽时,不能抽它,拿鞭子吓它也不行;说鸡刚下蛋喜欢叫,你不喜欢听,也别死撵,它跟女人坐月子一样嘛……
父亲说耳朵都起茧了,母亲就不说了,东看看西看看,看什么都用力。父亲说,上汉口是好事嘛,自从儿子在那里念书你就盼着去嘛,这咋没动身就一脸的惆怅?母亲叹一口气说,这进城啊,就像当年出嫁一样,心里空落落的。
这话让他们笑了起来,暮色就下来了。
夜里,母亲说,以前人家羡慕咱,儿女都有出息都在外头工作,现在咱羡慕人家,儿孙都在身边,热闹啊。父亲说,咱们养了两个客嘛,时常打电话,过年才上门。没想到这句话让母亲抽泣了起来,父亲立刻换了话题,说起孙子东东的可爱,这才止住了母亲的哭泣。
那时候,还是十月,儿子打电话说,等过完年想接他们来汉口,东东要上幼儿园了,要人帮着照看,再说他们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清闲了。
地里的庄稼,家里的猫狗,村里的人情往来,没有一样能撒手不管的,这决定了两人一同去汉口不可行,最后决定让母亲去。
儿子不知道这个电话让心平气和的父亲母亲慌张起来,倒计时一样数着日子。
父亲没有想到过完年,上汉口的人选变了。改变人选的是孙子东东,原因很简单,因为父亲会做木手枪会做竹子水枪,这在东东眼里像是变魔术,爷爷太神奇了。临走那天夜里,哭着要爷爷去,怎么哄也不行。
母亲说,那你就去嘛。父亲张了张嘴,想说他又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可啥也没说,抱起东东说,爷爷跟你去。
母亲把装好的换洗衣服从包里拿出来,父亲呆呆地看着母亲,母亲回过头看看他,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帮他收拾衣物。
过了一会儿,母亲说,去了记着自己洗贴身的衣服,年轻人喜欢干净,咱一身的暮气。父亲点头。母亲说,晚上莫要老看电视,儿子媳妇上班都累,电视吵人。父亲点头。母亲说,见了亲家要客气,不是人家帮着,儿子也住不上新房。
父亲点头。
那天夜里,父亲母亲没睡着,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天快亮时,父亲幽了一默,说咱俩就像原来生产队的耕牛农具,包产到户时,让人给分了。母亲也笑了,你成了抢手货了……
坐汽车到县城,再转汽车到十堰,再坐火车,跟着儿子一出汉口火车站,眼前的人流让父亲腿软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抓住儿子的衣角,不过,又立刻松开了。
儿子明亮干净的房子一方面让父亲迈不开脚,一方面又让他高兴,原来儿子住的跟电视里的一样好。儿子看出来父亲很拘束,让他就像在家里一样,想咋样就咋样。儿媳也说是啊是啊,不过,提了一个建议,不在家里吸烟,还说了几句二手烟的危害。父亲点头称是。
在汉口的第一个晚上,父亲没能睡着。虽然垫着电热毯,可还是觉得脚头冷。其实不是冷,而是身边少了母亲温热的身体。
父亲准备洗碗,准备拖地,儿子儿媳让他歇着,和东东玩。父亲着急了,一天啥都不让做,太不像话了,于是就把陪孙子玩耍当正事了,给东东当马骑,陪他藏猫猫,东东开心坏了,他也开心坏了。
父亲给母亲打电话说过的是神仙日子,头一回卧在浴缸里差点睡着了,只有一宗不好,就是儿子啥都不让他干,当他是客人似的。母亲在那边笑,直说他是老鼠掉进米缸了。
东东上幼儿园了,父亲正式进入角色。幼儿园离家一站路,走10分钟就到了,和东东招手再见,父亲朝回走,在小区院子里坐一会儿。树开始发芽了,他想了想麦子的长势,突然想起来,他到底没有收拾鸡圈,想着一群鸡争着像吃面条一样吃麦苗,母亲着急的样子,他笑了。
每天,父亲都想跟母亲打电话,打了几回之后,母亲说,太费钱了。父亲说,那你打过来啊。这有点撒娇的语气让母亲笑了,要他啥也不要操心,地里的活儿做不过来会请帮工,让他安安心心待在汉口享福。
可父亲的心很难安定,老想着可能过些天会好些。每次送完东东回到家里时,心总是莫名地一沉,会在电话机旁边坐一会儿,出一会儿神,有时会拿起话筒听一听,话筒里有静默的电流声,然后在阳台上抽支烟,朝远处看看,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父亲不会说普通话,也不会说武汉话,有时在院子里想跟人聊聊天,可人家好像总是听得吃力,他也说得吃力,只好沉默着。儿子他们说普通话,偶尔儿子会和他说一阵老家话,可是儿子忙,像野人一样的,早出晚归,像山歌里唱的,拉句话儿也难。
总是有些进步的。父亲会用煤气灶了,会用洗衣机了,特别是会做饭了。他想煮稀饭,结果太干了,他放点面条放点青菜,竟然做成了老家常吃的米儿面,东东喜欢得不得了。儿子儿媳也喜欢,因为让东东吃饭,一直是个难题。
这让父亲觉得自己还是有些用处的。可有一回还是犯了错,洗衣服没发现有件衣服褪色,结果把洗衣机里的衣服都染了,虽然儿媳没说什么,可他内疚了很久。
母亲终于打来了一个电话,说是买了20只小鸡,清一色的白,听说能长成大个子。雨水不错,包谷苗子出得齐整。然后母亲说,你也不打电话回来……
父亲说,你不是说打电话费钱?母亲说,那你不会在儿子打电话时接过来说几句话?他扭捏了一下说,我就是怕娃觉着我……想你。母亲笑骂他不正经,这才进城几天就学城里人说话啊。他笑说,有人说老妻、老狗和钱,是这世上最忠实的三个朋友,我就是差点钱了。
说完这句话,父亲灵光一闪,他想他可以搞点副业了。于是,他从幼儿园门口捡起了第一个瓶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生活中不是没有瓶子,而是缺少发现的眼睛。父亲慢慢地被瓶子牵着,脚步走远了,虽说有些胆怯,可更多的是欢喜,来回两个小时,交到废品站最少也能挣2元钱。
父亲神气极了,坐在公用电话房里跟母亲打电话,说打1分钟只要2角钱,两个瓶子就够了。母亲夸了他,要他过马路左右看,要走人行横道线,又说看了天气预报,武汉的天气好,又说那群小鸡长得快,她给它们起了名字,都叫老白。
父亲哈哈笑了起来。
父亲没有想到捡破烂时会遇到亲家母,当下都有些尴尬。父亲以为晚上儿媳会跟他说点什么,可是没有。等他睡下了,儿子坐在他床边问他,是不是一个人在家里太闷了?他说,好着呢。儿子也没多说什么,在他床头放了400块钱,拍拍他的背就走了。父亲一下就难过了,想着儿子在老家给他争了光,他却跑到城里给儿子丢了脸。转念又想,破烂也得有人捡嘛,又没偷没抢。
这样一想,父亲决定明天还去捡,好像跟亲家母对着干似的。亲家母还在上班,洋气得很,有时会过来跟他聊天,老说乡下空气好,城里没啥好处,光吸二氧化碳,想找说话的人都难,等她老了要去乡下住着,然后羡慕他在乡下有房子。又说,老年人跟年轻人住一起受罪。话都是大实话,可他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他不知道这是她的想法,还是儿媳的想法……
父亲又捡了几天破烂,就不得不停下。因为幼儿园的小朋友跟东东说,你爷爷是个捡破烂的。东东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在饭桌上,儿媳请求父亲不要再捡了。父亲说,再也不捡了,我这是有福不会享,农村话就叫狗子坐轿子,不服人抬嘛。他的自嘲,惹得东东笑了起来。
父亲把那些零钱一张一张理好,给东东买了一个变形金刚,又悄悄地给母亲买了礼物。
父亲的心随着麦子抽穗摇动起来,母亲说今年小麦长得好。他说他的手都痒了,他喜欢把庄稼抱在怀里头。母亲让他等东东放暑假了,跟儿子请个假回来。
父亲说,我现在就想回来。父亲说话拖着长长的尾音,母亲听出了异样,一个劲儿劝他要坚持……
父亲就坚持,却不想又是东东改变了他。
那天给东东分床,虽然以前多次说过,可等到要他一个人睡时,不说话,只是哭,哭得惊天动地,大声喊道,为什么我一个小孩一个人睡,你们大人却要两个人睡?他妈妈说,因为世上所有的爸爸妈妈都睡一起啊。没想到这句话引来更大声的抗议,那为什么爷爷就没跟奶奶睡在一起?
这句话,让他们都愣住了,谁也没有说话。东东也哭累了,睡着了。
两天之后,儿子决定送父亲回家,车过长江大桥时,父亲笑着说,这城里路太多了,一个人有一条回家的路就行了。儿子看着父亲,此刻的父亲像个哲人。
虽然电话上已经说了,可父亲突然回来还是让母亲有点不安。儿子给母亲准备了很多礼物,父亲从包里掏出那条被包得严实的裙子说,你这辈子还没穿过呢……
夜里,母亲问父亲,你是不是讨人嫌才被送回来的?父亲说,也不是,世上所有的爹娘都要睡在一起……
清晨,母亲放鸡,20只云朵似的鸡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母亲给它们喂食时说,老白,你们别抢,慢着吃啊!
儿子忽然眼热,因为母亲一直叫父亲,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