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波
王小衰第一次遇到高幽幽,是在他从初中升入清江一中的第一天早晨。那天的太阳很明亮,到处是明晃晃的阳光,一丝风也没有,街道两旁的香樟树和榕树树叶都一动不动地伏在树杈上。她穿一件米黄色的长款风衣,戴着帽子,提一个小挎包,从对面的公交站台上下来,穿过马路,像一只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与他擦肩而过。
她的脸精致得就如漫画里的女子,长长的睫毛,如泉水般清澈明亮的眼睛,修长得如白桦树般的身材,她的气质,她走路的姿势,一切都美得恰到好处无可挑剔。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注定要受到致命的诱惑。
开学不到两个月,高幽幽的美丽和气质已经迷倒了清江一中的所有男生。所有的男生都爱她,但她似乎谁也不喜欢,谁也瞧不上,甚至从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她一个人默默地上课,默默地放学回家,也不坐公车,不参加班级的任何活动,中午不上食堂,只吃自己带来的盒饭。她就像一只刺猬一样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防备起来,与周围的世界隔开。
她总是穿着风衣,戴着帽子和手套,无论多么热的天,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她的这种奇怪装扮,开始大家还觉得好奇,但慢慢的各种不好的传言就在校园里散布开来,很多人都开始怀疑她有点神经不正常,是变态,是神经病。大家的态度也发生了九十度大转变,从刚开始的趋之若鹜,变成现在的避之不及,她在学校越来越孤僻,就像是一座孤岛,没有一个人愿意多和她说一句话……
下起雨来了,稀里哗啦的。王小衰从电梯口出来,就看到了高幽幽。她依旧穿着她的米黄色风衣,一个人默默地站在教学楼尽头的走廊上,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风卷起来的雨一点一滴地落满她的头发,她的外套。他突然觉得她的样子是那么的落寞,她真的不需要朋友吗?真的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吗?
他慢慢走过去,在离她一百公分距离的地方停下来,怯生生地说:“请问,我可以在这里待一会儿吗?”她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只是依旧保持着她的沉默。沉默就是默认。他见她手里拿着收音机,左边耳朵里面插着耳机,就问她:“你在听什么节目呢?”“寂寞心声。”“哦,我知道这个节目呢,交通广播电台的。总是会在雨天读一些非常感人的故事,主持人的声音也很好听,不过我都有好久没听过了。”又问:“你喜欢这个节目吗?”“嗯。”她点了点头。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四周只有“滴滴答答”的雨滴声。王小衰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过来搭话,这会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站在那里显得浑身都不自在。
“校门口的那个男人,他好可怜。”她突然开口说道。
他顺着她的视线朝下面望过去。在校门口的十字路口,有一个男人,他穿着军绿色的雨衣,正在那里挥动手势费力地指挥交通。他单薄的身子在烟雨里模糊得若隐若现,就像是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仿佛风再大一点,就能把他给刮跑了。
“那个人是神经病呢。”王小衰很不屑地说道。
“他才不是神经病。”她突然提高声音,很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他还没来得及再开口说话,她已经转身离开了。
剩下他一个人惊愕地站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他从来没见过她像今天这么生气,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学校里每个人都说那个男人是神经病呀,他又不是交警,在那里搞来搞去的不是神经病是什么?听说他是学校九八级的学长,想当交警,考了许多次没考上,精神受到刺激就疯掉了。平常他都在学校附近一带溜达,神秘莫测的,一到雨天就站在校门口的十字路口那里指挥交通。
“没想到第一次说话就搞成这样。”他骂道。
因为上午得罪了政治老师,放学后他没能逃脱惩罚,被政教主任揪去办公室“坐飞机”。等到最后从那里出来,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正好赶上这条路线上的最后一班公车。
本来心情还挺糟糕的,但一上车,他就乐了。
他看见高幽幽也在车上,标志性的外套、帽子、手套,太过显眼了,大热天也穿这么多的人,除了她还会是谁?所以车上那么多人,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没有座位,抓着扶手站在车厢里。
她只是木然地望着车外,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他真的一点都弄不懂她。虽然她看起来那么骄傲而倔犟,但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她的内心有一种悲伤,从他第一次遇到她,他就从她眼神里读出来了。
他一直朝着她那边看,希望她能看见他,但这是不可能的。她的眼睛里根本没有任何人,她就像一个突然来到这个地球上的外星人,又随时都可能消失掉,她看起来与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他站在那里胡思乱想,没有一点头绪。突然,他听见她说:“还给我,快把它还给我……”她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恐慌。
她的身边站着几个染着红色头发的男生,他认得他们,是东城职业中学的小混混。其中一个胳膊上文着蝴蝶的小流氓手里拿着她的帽子,她很费力地想把它夺回来,但那几个小混混却趁机把她互相推来推去,并用一种极其下流的语气戏弄她:
“喏,这不是清江一中的校花高大小姐吗?”
“别人给你起了外号叫什么‘刺猬’、‘冰棍’,我今天倒要摸摸看,不知道会不会扎手啊?是不是真的那么冷?”
“听说她一年四季都把自己包裹得像粽子一样,大家想不想把粽子的皮去掉,看看里面究竟包着什么东西呀?”
他们很放肆地笑着,把她的帽子在车厢里丢来丢去。她用双手蒙着脸,发出低低的哭声,看起来是那么的悲伤而无助,但一车人谁也没敢站出来,帮帮她。
他“嗖”的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抓住自己的书包对着那帮人就是一阵狂砸,然后一把夺过帽子,拉住高幽幽的手就往车门那里跑去。一见车上有人打架,那鬼司机大喊大叫,马上踩了刹车,并打开车门,他们俩趁机跳下车,一路狂奔。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白天的暑气早已被那场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四周升腾起一些类似于雾一样朦胧的流质。他们沿着吹着细细凉风的河边一直跑,青石板路上的水洼被踩得四处乱溅。一直跑到文昌塔那里,见后面没有人追来,这才停下脚步。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塔前的台阶上喘气,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笑,他觉得她笑起来的时候真好看,白白的牙齿,甜美的小酒窝,如瓷器般滑嫩的脸,就像天使,就像《迷失东京》里的那个女主角一样。
“你看我们现在的狼狈样子,像什么?”他问她。
“像两只掉进马桶里的小老鼠呀。”她笑着说。
“哎,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呢。”
“什么?”
“为什么,你一年四季都穿得这么严严实实的呢?”
“因为我是刺猬呀,浑身长满刺!若不把自己包严实了,一不小心就会把别人扎伤的。”
王小衰看着她的脸,很严肃地说:“你为什么不尝试着打开自己,敞开心胸拥抱这个世界?你总是不开心,总是那么孤单寂寞,因为你就像契诃夫笔下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一样,连衣服都穿得这么保守封闭,怎么去和别人相处?其实,在你身边,关心你,爱你的人多的是呀。”
她的脸渐渐绷起来,之前的笑容已经消失,又恢复了她以往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过了许久,她才淡淡地说:“我真的可以吗?”
“可以呀,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不可以?我只希望你开心,你活得幸福。看你现在的这个样子,我真的感觉好难受。”
他看到她的脚流血了,可能是刚才逃跑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割伤的。他伸手过去,想帮她揩掉身上的血迹,可她突然像发疯了似的,用尽所有力气将他推倒在地。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额头都撞破了。但他没在意身体上的疼,他只是从心里觉得难过,觉得悲哀。他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书包,转身离开。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后,高幽幽一脸惶恐地呆立在那里,她下意识地拉住他的书包,想让他不要走,但被他拒绝了。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看到她眼边有一颗硕大的水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去,太阳升起了又落下。那些美好而又微微疼痛的青春岁月,就像雨天里的雷声,从头顶的天空轰隆隆地滚过去。这些岁月也就变得像四五月的天气,有时晴,有时阴雨,有时欢笑,有时哭泣。
有一次,王小衰跟李小萍坐在餐厅吃饭,李小萍突然放下筷子,瞧着他的脸说:
“最近你的脸色很难看哦。是担心高幽幽吧?她有半个月没来上学了,听人说她生病了。”
“是吗?她生病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已经跟她彻底一刀两断了。”
“你就别骗我了,你的脸上全写着呢。其实,还真的有点想不到,像你这种整天嘻嘻哈哈没个正经的男生,也会这么真心实意地去喜欢一个人。”
“才没有呢。”
“好吧,我给你讲个故事。我昨天晚上从一个叫‘寂寞心声’的电台节目里听来的。从前,有一个男生,他做学生的时候,喜欢上了另一所学校里的一个女孩子。有一个下雨天,他站在学校对面的马路上等她,谁知那个女孩子过马路的时候给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撞倒了,死了。从那以后,每到下雨天,他都要到那路口去疏导交通,并且大哭一场。那所学校就是清江一中,那个男生就是现在每个下雨天都在我们校门口挥动旗子的男人。”
“……听起来真像电影里的情节。”
五月初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照在身上让人很舒服,懒洋洋的。王小衰坐在窗户旁边,眼睛望着窗外。
“‘校门口的那个男人,他好可怜。’”
“‘他才不是神经病呢。’”
“‘因为我是刺猬呀,浑身长满刺!若不把自己包严实了,一不小心就会把别人扎伤的。’”
他的脑子里浮出她的脸,她那悲伤而无助的表情,他仿佛看见她穿着沉重的雨靴,独自而又哀怨地走在这个城市悠长的街道上。他一次次地回过头去看她的课桌,那个原本属于她的座位一直空着,没有人来,隔壁同学就在她的桌面上堆满杂物。她到底去了哪里?她为什么不来上课呢?
这么想着,他站起身来,背上书包就往外走。按照她在班级通讯录上登记的地址,他找到了单向街21号。单向街21号是一栋五层的小楼,坐落在巷子的最尽头。因为年代久远,房子的门窗已经锈迹斑斑,看起来似乎已无人居住。用拳头砸了半天门,才听到屋里有响声。门开了,从门后闪出一颗满是白发的头来。那是个很老的老婆婆,看起来起码有八十五岁了。
“你是五楼那个女孩子的同学吗?我是这里的房东。”
“她有好久没去上学了,请问她现在在家吗?”
“不在呢,有半个月没看见了。她平常都一个人住在这里,大概是半个月以前的一天晚上,来了几个人,看样子是她的家人和医院的医生,把她背上车走了。她可能是病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没见过她,我还在找她呢,她这个月的房租都还没交。”
“那……阿婆你好,我叫王小衰,是那个女孩的同班同学。如果她回来,请你帮我把这封信转交她,并要她打我电话,就说大家都很担心她。”
“哦……好……”那婆婆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接过信,小心翼翼地放进上衣的口袋里,“你们做同学的真好,这么大老远跑来看她。她平常可孤独了,总是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么年轻漂亮的女孩,性子却那样古怪……”
一转眼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她的电话一直都没有打来,学校也没有她的任何讯息,就像突然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一样。
他一次又一次地走到单向街那边去,站在村子的小河边,久久地眺望那座五层楼高的红砖房子。五楼的窗户一直紧闭着,窗台上放着的那盆水仙,已经干渴枯萎了。
她真的就像外星人一样,从地球上消失了吗?
他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止也止不住。“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如此吧。
在那些漫长而潮湿的雨夜,王小衰总爱躲在房里听交通广播电台的“寂寞心声”节目,外面是淅淅沥沥彻夜不休的雨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孤独和沉默,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有一天夜里,主持人在“寂寞心声”节目里谈论各种动物的情感时说到了刺猬:“你知道刺猬这种动物吗?想必很多人对它的印象都不好:浑身长着又长又尖的刺,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把身子卷成团小心地防备,又胆小又多疑,真是恐怖的动物!但实际上,刺猬是一种非常忧伤柔弱的哺乳动物,外表的坚强只是它的假象,它从不主动地去伤害谁,也不在背地里说别的动物的坏话。它总是默默地躲在草丛里,那么寂寞,又那么哀伤,可怕的外表之下其实包裹着的是一颗脆弱而善良的心……”
听完主持人的话,他的眼泪止不住就流出来了。他找出纸和笔,写了这样一封信:
大家好,我叫王小衰,今天我要给大家讲讲我和一个女孩的故事,但愿不要打扰到你们。虽然我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方,甚至她都没记住我的名字,不怎么认得我,但这都无法阻止我对她的思念。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我走进高中校园的那一天早上。她从对面的公交站台上下来,袅袅婷婷地穿过马路,悄无声息地与我擦肩而过。从我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她。
她是个很古怪的人,六月天里也穿着长外套,戴着帽子和手套,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封闭起来。她几乎从不说话,不参加班级的任何活动,也不跟同学来往,在学校里她没有一个朋友,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同学们都当她是怪人,认为她有不良癖好,在精神方面不太正常,但我相信她。我觉得她只是一个寂寞而悲伤的女孩,虽然沉默寡言,但心地善良。她一定是内心里藏着什么事,这些我从她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我感觉我们其实很相像,都是外表坚强内心软弱的人,只是我的外表是嘻嘻哈哈,而她却是冷冷清清。
校门口那个交通疏导员的故事我也听说了,好感动,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当初那句话为什么会伤害到她了,在这里,我对她,更对那个交通疏导员表示道歉。
那个潮湿的雨夜,我们从公车上跳下来,手拉着手沿着河边一直跑,我的心至今仍留在那个夜晚。那时候,我觉得我们的心是相通的。但是,大约二十天以前,她从学校离开了,至今下落不明,就像外星人飞离了地球一样。我不知道她的世界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可以一起分担吗?为什么要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呢?我想对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她不是孤单一个人,还有人在爱她,关注她。她说自己是刺猬,不想伤害别人,可我甘愿被伤害,只求她不要这样离开我。因为,看不到她,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快乐,没有她,我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就要终结了一样。
他用信封装好,贴上邮票,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他把信丢进了邮箱,寄往“寂寞心声”栏目组。主持人会念他这封信吗?他不知道。
如此过去了三四天。星期四的下午,碰上两个穿校服的女孩子,是以前他在文学社时的社友,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但不记得名字。她们一看到他,就跑过来,说:“是小衰学长吗?幽幽学姐找到了吗?我们都听到了主持人读你的那封信,昨天晚上从收音机里听到的,那个叫‘寂寞心声’的电台节目。好感动哦,全学校的人都知道了你们的事情呢,大家都在等她的回信。愿你早日找到你的恋人,找到幽幽学姐。”
夜里十点,“寂寞心声”节目便准时开始了。
“听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寂寞心声’节目又准时跟您碰面了,我是主持人丫丫。上个星期三晚上,我们在节目中读了一个叫王小衰的同学写来的信,他在信里讲了一个‘套中女孩’的故事,她总是大热天里也穿着长外套,戴着帽子和手套,像刺猬一样忧伤而寂寞。节目播出之后,无数的听众受到感动,他们纷纷打来电话询问小衰同学是否已经找到了他的恋人。今天,在我们等待了一周之后,这个代号‘刺猬’的女孩给他写来了一封回信,小衰你在听吗?以下是回信的具体内容:
“小衰你好,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了。本来不准备给你回信的,但想了许久,还是决定给你写这封信。
“听到你写给我的信,我觉得好惊讶,谢谢你把我写得那么好,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我。但我恐怕完全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吧?又冷漠又孤僻,大家都当我是怪物呢。
“我离开,实在是出于一个迫不得已的原因,不然,我是不会离开校园的。我连做梦都想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但他们说,实在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你在信里说起的那个雨夜,我也在心里记得。我只想说,那是我这十八年来所经历过的最美的时光。当那个男孩拉着我的手在河边奔跑时,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虽然我戴着厚厚的手套,但我仍然能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就像大冬天里热气腾腾的窝窝头。
“你说看不到我,失去了所有的快乐,感到世界就要终结了一样,听到这里我好难过。但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只求你忘掉我,我是不祥之人,我是刺猬,跟我在一起,你只会受到更大的伤害。所以,我只能祝福你,祝你幸福快乐。很快就要高考了,加油!”
等主持人念完这封信,他用手擦掉眼泪,走出家门,飞快地朝着单向街那边跑去。跑到村口的那条小河边,远远望见巷子尽头那座黑沉沉的房子,他跪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连声喊道:
“高幽幽,你在哪里?”
“高幽幽,你在哪里?”
“高幽幽,你在哪里?”
他的声音痛苦而又绝望,在空旷的夜空里传得又高又远,四周的山谷都激荡着他的回声。
他喊得累了,就趴在地上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醒来时,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淋得透湿了。可是,他突然发现了一个世界上最美的奇迹,就像在迷失的太平洋上发现了黑暗中的灯塔一样:巷子尽头那座房子五楼的那个房间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点亮了。
一转身,就发现高幽幽撑着雨伞,静静地站在对面的大榕树下。他跑过去,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住她。
他们沿着河边一直往前走下去。夜在他们周围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沉了。
“你的衣服全湿了。”她说。
“嗯,没关系,我开心呢……”
“明天,不上学,我们骑自行车去丽沙岛旅行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闷坏了,想出去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好,我有自行车。”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王小衰起了个大早,赶到河边的小码头时,高幽幽已经等在那里了。她第一次没有穿她的长外套,也没有戴帽子和手套,而是穿了一身淡色的连衣裙,上面有着细细的花纹。太阳下的她,是那么的整洁秀丽,光线在她的脸庞外侧形成一个朦胧的光晕,就像一个突然降临人间的天使。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穿起裙子来,也是这么好看的。
她的美如此的鲜艳明亮,给他一种不真实感:就像是阳光下的肥皂泡,用手掬起来的水中月,一眨眼就没有了,消失不见了。
“你的身上其实也没有长刺嘛。”他笑。
“呵呵,今天魔鬼不在家,给我的身体放了一天假。不过我身上还是有高压电呢,所以,今天你一定要和我保持距离,在没有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绝对不许触碰我的身体,记住了没?”
“怕我非礼你呀?”
“我是认真的呢,”她的脸上满是严肃的表情,“你记住了没?不然我会生气的。”
见她这样子,他便说:“我记住啦。”
美丽的丽沙岛上,阡陌交通,水道纵横,放眼望去,遍地是在微风吹拂下蜿蜒起伏的甘蔗林和芦苇荡。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张开手迎着风,道路两旁的景物从眼角边缓缓往后退去。她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止下来,就这样一直走一直唱,直到生命的尽头。
那天他们玩得好开心。后来,玩得累了,他们便在海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她靠在他肩上,睡着了。熟睡中的她真好看,一张脸红扑扑的,像小孩子。他把他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也不知睡了多久,她才悠悠醒来,伸了个懒腰,说:“这一觉睡得真舒服,好久没睡得这么舒坦过了。”
“我还记得我上高中的第一天,在校门口的公交站台上遇见你的时候……”
“怎么样呢?”
“我很庆幸自己选择了这所学校。”
“嗯……”
“真的,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你了。”
她只是淡淡地笑,没有说话,低下头去摆弄脚下的一朵紫色小花。有两只蝴蝶从对面的小岛上飞过来,落在旁边的草丛里。
他用手碰了碰她的额头,说:“你的头很烫,你在发烧呢。”
她推开他的手,说:“还说记住不要碰我的呢,”笑了一下,又说,“我是外星人嘛,外星人的正常体温是39度的,以后,请你叫我39度女孩。”
他看着她的脸,良久,突然俯下身去吻了她的唇。有那么三秒钟的时间,她没有拒绝他,旋即用很大力气把他推开了。
“我害怕你会生病。”
“我宁愿生病。”
“不,”她的眼圈都红起来,但仍然坚定地说,“我永远都不要你生病。”
她从包里拿出相机,说:“我们拍张合照留念吧。以后你看不到我的时候,就可以看我们今天的照片。”
太阳掉到和海平面平行的地方了,黄昏渐渐来临。他们推着自行车,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
“今天很高兴呢。”她说。
“有多么高兴?”
“就像……就像两只小老鼠掉进马桶里。”
“呵呵。”
停顿片刻,他问她:
“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去北海道看樱花,樱花是我最喜欢的植物。”
“那我们明年暑假去吧。”
“明年暑假?好远哦,我觉得好遥远……明天,我又要离开了。”
“去哪里?”
“我是刺猬呀,要么就在草丛里躲起来,要么,就像外星人一样返回火星去。”
“我去你住的地方找过你,平常你都一个人住在那里吗?”
“没有,我偶尔会住在这里。但大部分时间,我住在另外一个地方。”
“住在哪里呢?”
“住在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那里有长长的走廊,房间很大,墙壁是白色的,床单也是白色的,连周围的人穿的衣服都是白色的,因为他们都是天使嘛。”她笑起来。
“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我去办点事,很快就会回来,我会活得很好。我走了之后,你千万不要找我。”
走到单向街的房子门口,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那个房东老婆婆柱着拐杖站在外面,看样子是在等她,一见她,就很着急地小跑过来,说:“你这丫头,你怎么跑回来了?今天你去了哪里,所有人都急坏了。”
“我没事。”她很轻松地耸了耸肩膀,又回过头对他说:“明天我走了,你不要再找我。”
“你要记得回来看我。”
“好的,我一定会回来看你。哪怕我飞到了火星上,我也会从望远镜里看着你。”
在昏暗的路灯下,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她扶着老婆婆的肩走进屋,在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他突然瞥见那位房东老太婆的脸上,全部都是泪水。
高幽幽再一次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住址,她的课桌也被校工委的人搬出了教室。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找不到与她有关的任何讯息,就像一滴水从地球上蒸发掉了一样。
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她还是没有回来。他在脑海里一点一滴地回忆与她相处的细节,她说的只言片语,她的动作神情,他的心渐渐变得紧张而悲哀。
他又一次来到了单向街21号,找到了那位房东老婆婆。他问她:“幽幽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对吗?”
“什么?”
“其实你不是她的房东,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要再装了。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你根本就不是她的什么房东,你认得她,她的额头、下巴都长得有点像你,她的事情你肯定一清二楚。可你为什么要骗我呢?你说你不认得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我那天晚上明明看见你在哭,看见你在担心她,这个世界上会有哪个房东为一位陌生的房客流眼泪的呢?”
“好吧……我承认我骗了你。可是,是丫头她自己不许我告诉你的。”
他哭起来:“婆婆,我求求你,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不管她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愿意跟她一起面对,一起承担。可是,我不要活得这么不明不白的,再也没有什么比现在这样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能做更难过的了。”
“好吧,好吧……”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幽幽是个可怜的孩子呢,虽然她是那么的坚强……故事说起来很长很长,要从她三岁那年的那场车祸说起……”
王小衰坐在那里,头一直低着,一言不发。
这几天来,他就像活在梦里一样,怎么都不肯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如果真的只是一场噩梦,那该多好呀,醒来了,就什么都过去了,没有了,依旧是阳光灿烂的生活,他依旧是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野小子。
高幽幽躺在床上,睡着了,还没有醒来。她是刚刚才睡过去的。早上好不容易才吃了一点点稀粥,她说她的嘴巴里面到处是泡泡,稀饭里的米粒会把它们刺得很疼,她不想吃,他生起气来,她才吃了一点。她的身上到处疼,晚上根本睡不着,他便整晚陪着她说话。昨天晚上他们说了好多话,说着说着就哭了,又笑了,后来又哭了。
她不敢照镜子。她总是问他:“我现在很难看吧?我的头发总是一大把一大把地掉下来,快要掉光了。”
他骗她说:“才没有呢。幽幽好漂亮的,在王小衰的眼里,幽幽永远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
她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
有时候,他也会跟她开玩笑:“这次你再也逃不掉了吧?”
“嗯,我不逃了,反正逃到哪里都会被你找到的,我永远都没法从你手心里逃脱出去,所以我干脆不逃了。”
“你要快快好起来呀,我们说好了的,明年暑假去北海道看樱花。”
“哦……好……我一定要快快好起来。”
“所以你要听话,按时吃饭,按时吃药,按时睡觉。”
“我还会好起来吗?”
“会,一定会的,我绝不许外星人把我的幽幽带回火星去。”
她笑了,睡着了,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手臂上插着针管。只有这会儿,他才觉得她是真实的。这个看起来如此弱小的身体里面,竟然积蓄着如此惊人的力量,十四年哪,她整整坚持了十四年。
他走到外面,在椅子上坐下来。长长的走廊,房间很大,墙壁是白色的,床单也是白色的,连周围的人穿的衣服都是白色的,因为他们都是天使……他终于懂得了,原来她所说的像天堂一样的地方,就是医院。
到了月底,天渐渐热起来了,而她的病也越来越严重,总是处于半清醒半昏迷的迷离状态,医生说,可能拖不了几日了,得早点作准备。当那个穿白大褂的人跟大家这样说时,她的外婆,那个满头银发的“老房东”,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有一天早晨,她醒了,把他叫到身边,对他说:
“我这个外星人,就要返回火星了。恐怕,等不到明年陪你去北海道看樱花了,很抱歉。”
“不会的。”他想装作很坚强的样子,但眼泪却怎么都藏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你们不要骗我了,我自己都知道。得了这种病,离开只是早晚的事情。”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她努力地想翻转一下身子,换个舒服一点的姿势,却怎么也动不了。
“看樱花,不一定要等到明年呀,现在也可以看到。”他说。
“怎么可能?现在都六月了,樱花早谢了呢。”
“真的,我不骗你。不信,你朝窗外看一看呀!”
“好,你扶我起来。”
他把她抱起来,走到窗户旁边,拉下窗帘,打开窗。
外面是个阴天,没出太阳,也没有下雨。医院的住院大楼外有一条笔直的大道,道路两旁种满了香樟树。不知是什么时候,那些香樟树的树叶全被人摘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而那些树枝之间,却挂满了一条一条的红丝带,在微风的吹拂下迎风飘展,从街道的这一头一直延伸到那一头,远远望去,就像一大片盛开的樱花林。
她哭了,又笑了。他把她抱回来,放在床上,看着她慢慢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外面又下雨了,仿佛这个夏天一直都在下雨。清江一中已经放暑假了,偌大的一座校园空荡荡的。王小衰坐在操场尽头的排球看台上,带着耳机收听交通广播电台的“寂寞心声”节目。从头顶树枝上坠落下来的雨滴,一颗一颗打在他的头发上,他的睫毛上,他的衬衣上,打在他手里握着的高幽幽留给他的收音机上。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现在是晚上十点零一分,老朋友‘寂寞心声’节目又准时跟您见面了,我是主持人YY。
“我们在节目里接连播出的那个‘套中女孩’的故事,感动了这座城市成千上万的人,虽然她不久前已经离开我们,就如她所说的那样,‘外星人飞离了地球’,但市民们自发组织在香樟树上系红丝带,给她装扮樱花林,满足她最后一个愿望的举动,也成为这个夏天里最最温暖人心的故事。
“今天是‘刺猬’女孩离开我们的第七天,也就是中国人习俗里所说的‘头七’,是一个纪念她的日子。在此,我们按照她生前的要求,朗读她写给我们的最后一封信,就当是给这个虽然悲伤但依旧温暖的故事画上一个句号。以下是信的全部内容:
“我叫高幽幽,是一个古怪的女孩。
“在我三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带我出去旅游,回来途中遭遇了一场车祸,他们就在这场车祸里双双去世了。而我,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也受了很重的伤,被抱到医院输了很多血。
“第一次被检测出自己的HIV呈阳性,是在我即将过四岁生日的时候。医院查了好几天,才查出原来是那次输血时不小心给我输了不干净的血。
“那个时候的我,因为年纪小,还不懂得HIV阳性是个什么东西,我只记得从医院出来的回家路上,外婆抱着我,她一直在哭,就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后来我渐渐长大,我知道自己得了艾滋病,是一种很可怕很可怕的病,我的身体里面长满了小虫子,所有的细胞都在发生病变。
“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哪种病比这种病更可怖。得了这种病的人,就像一个可怕的炸弹,所有的人都会躲着你,离你远远的。因为我总是发烧,医院就像是我的家,那些医生跟我熟了,都开玩笑叫我39度女孩。
“后来,我长得更大了,我跟外婆说,外婆,我想像其他小孩一样,到学校里去念书。我身边的人开始都很反对,他们说,你得了这种病,多危险呀,万一其他的孩子碰到你,受到感染,怎么办?于是我一直哭。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就是穿上厚厚的长外套,戴上帽子和手套,不在食堂吃东西,不参加学校组织的任何活动,不跟任何人接触,这样,他们就不会受到感染啦。
“所以,后来在学校的那些时光,无论多么热的天,我都穿着像铠甲一样的衣服,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就像刺猬浑身长着刺一样,不让任何人靠近我,接触我。因为我常常发烧,总是感觉冷,所以即使穿得厚一点,也不会觉得怎么热。而别人并不理解我,我的这种举动,势必留给别人特立独行的印象,这也让我在学校里更加孤立。我就像一座孤岛,被海风袭击,被海浪拍打,但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孤独。
“在我升入清江一中的那一天早晨,我在校门口遇到了他,一个叫王小衰的男生。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我从心里觉得好笑,哪有人会取这么难听的名字的?但时间久了,我渐渐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大男孩,整天穿着干干净净的白球鞋,笑起来牙齿白白的,长长的睫毛像扑闪的蛾翅一样。更难得的是,在他嘻嘻哈哈的外表下,有着一颗纯洁的心灵。
“我发现自己开始有点喜欢他了。但像我这样的人,哪有资格去谈什么爱情?我就像一个被突然扔到这个地球的外星人,与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放眼望去,满眼都是陌生人,满世界都是冷漠和嘲笑。而我,终归会在不久的将来,像拜访完毕的外星人一样,飞离这个星球。
“所以,我不会拥有任何爱情,也无法得到任何理解和友谊。我对于他们来说,完全是一个不一样的人种。假如,我接受了他,那注定只会伤害到他。即使他不会受到传染,最终也会像校门口的那个交通疏导员一样,永远失去自己的恋人,然后一个人在雨天默默地流泪。
“在他拉着我从公交车上跳下来,沿着河边逃跑的那个雨夜,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幸福。原来爱情是这么美好的东西。但它对于我来说,太过奢侈了。我的脚流血了,他伸手过来想帮我擦干净,被我一把推开了,因为那个动作实在太危险了。
“为了不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我选择了离开,并且我的病也越来越严重。我住进了医院里。我以为自己可以彻底忘掉他了,直到我在电台节目里听到他写给我的那封信,那封信让我泪流满面,于是我不顾一切地从医院里逃了出来,想在今生再见他一面。那天晚上他在夜空里大声呼喊我的名字,那是我听到过的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我选择了丽沙岛之游,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跟他约会,我想像个正常女孩一样谈恋爱,所以我换上了裙子,但不让他靠近我。那次丽沙岛之游也永远地定格在我的生命里。但我终归是要离开的,于是我骗他说我要去一个地方,我会活得很好,叫他不要来找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忍不住就流出来了,在我的一生中,我一共流过三次眼泪,其中两次都是因为他。像我这样的人,早已经活得心灰意冷,但在我人生的最后阶段,他出现了,他让我突然懂得人生的美好,也开始留恋这个美丽的人间。
“我即将死去,无所羁绊,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他。但人生无常,世事如此,我只想衷心地跟他说一声:谢谢!遇上你是我今生最美的收获。无论去了什么地方,我都会记挂着你,哪怕我飞到了火星上,我也会从望远镜里看着你。如果有来生……
“……小衰,我爱你。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做一个健健康康的女孩,永远地和你相守在一起,永远,永远……”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夜更深,也更远。当这个故事读完的时候,这座城市里的一千万人,都在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