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江涛
离开家乡,投奔向往的高中生活。因为不想住校,所以父亲租了间离学校近的宿舍。那是栋十分简陋的房子,房门是木质的,没有多加防盗门,脆弱得一脚就可以踢开。房间里面很旧很脏,地板上灰尘厚厚一层,没有炭炉更没有空调,家具要自备。厨房和大厅、客房连在一起。木质的窗框,花纹已被岁月磨损殆尽,开裂变形。我推开窗户,闻到一股很浓的霉味。好在这里不是特别的阴森,窗外就是街道,车水马龙。
这间房子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有人租过了,只有像我这种来自城乡接合部的家庭才会捡这间便宜的住。我的家具是父母请村里的壮汉开货车运送过来的,开车的司机是村里人,待我热情,做事也利索,除了帮我搬家具,还帮我把房间布置得焕然一新。我把父亲送来的薄毯子挂在墙上,简单地把墙壁上的涂鸦遮住。但留着不知道谁的一句用蓝色水彩笔写的话:我落泪了,因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
每年九月初开学,校园里的梧桐树渐渐泛黄。报名那天,我在上课的教室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看见书桌下躺着本和英语课本差不多大的书。我好奇地把书捡起来。是川端康成的《雪国》,十分陈旧,封面已然褪色。我翻开书的第一页,原想能不能找到书的主人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的,可等我大略地看过这本书后,除了几处线条笔迹,我找不到任何线索可以查到是谁的,只知道这本书的主人很不爱惜它,已有几页脱落,书胶因为时间的长久,失去了粘力。我在老师的讲台上找到了胶水,然后细致地打开胶水,写字般一笔一画地将胶水涂在书页的夹缝中,把破损的地方粘贴起来。八点钟的阳光格外温暖人心,从窗口从门口交错而入。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同座在课堂上悄悄地递给我一封书信,她不耐烦地说这是高二的人写给我的情书。
写这封情书的男生叫田野。一个多么诗情画意的名字,看到这个名字,我想起了家乡,和父母生活的日子。情书的最后,我看到了一句话:我落泪了,因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
次日,我把情书塞回同座的抽屉里,说,你还给田野吧。她说,怎么可能,哪有把情书还回去的。她带有蔑视的口吻说,眼神好像在说乡镇的人就是老土,连拒绝男生都不会。我说,那我该怎么办?她说,首先要回一封信,不过你还没见过田野怎么就拒绝了,他可是很不错的。我说,看得出来,但我不想谈这个,再说帅哥应该配美女不是吗?她说,这样啊,你们那儿的人是不是都像你这么善良?我说,什么人?她说,我们学校有很多花痴整天因为男生揭对方的短,要是田野这样的人看上了她们,她们早就答应了。
我照同座的意思回一封信给田野,里面触及到我拒绝他的理由比较简单,大概意思是他很优秀,我很差劲;他很阳光,我很阴郁;他不值得,我不高攀。
第一次遇见田野的时候,是在学校的绿荫道上。阳光一点一滴地打在我的身上,甚是顽皮。这时候,一辆自行车疾风一般从我的侧身经过,我扭过头看了眼骑车的人,光线突然变得柔和,我想或许是他骑车骑得太快的缘故,光线在我的眼前失去本来的刺眼,像是隔了一层泡沫,像是一层影像,倒映在水里的影像。
他,就是田野。
自行车停在我的身后,车上的人以牛仔裤搭配白衬衫,领带打得歪歪扭扭,头发散乱,好像还没睡醒的形象走到我的跟前。他说,为什么要拒绝我?我当做没看见他,低下头就往学校门口走。田野一路上对我唧唧喳喳个不停,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风迎面吹来,把我的头发吹乱了。我抬头看见田野挡在风吹来的方向,扶着自行车,看到凉风毫不留情地掀动他的衬衣,胸口解开两颗扣子的地方锁骨凸出。我轻轻地问他,你不冷吗?他说,怕冷的孩子,只会说不会做。
为了不让田野把读书的时间浪费在我的身上,我决定主动拒绝他一次,让他死心。于是,我问同座,女生说什么最容易让男生气愤?她说,说谎。我翻出田野写给我的情书,找到那句:我落泪了,因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我问同座,你觉得这句话怎么样?她拿到手上看了一会儿说,什么意思?我说,我去问他。
已经完全进入秋季,晚自习后的空气里满是凄凉,校园内外灯火阑珊,除了回家的孩子,就看不见路人了。我问他,我落泪了,因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是你写的吗?他带着自傲的口气说,当然,有时候矫情点,也挺耐读的。我说,这不是耐读不耐读的问题,我最讨厌说谎的人了。说完我直接把他那封情书拿出来,砸到他身上。然后转身想走人,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很温柔地说,我没有说谎。我说,那为什么我家的墙上有这么一句一模一样的话?他在黑夜中皱起眉头,连续眨了三下眼皮。
田野尾随我来到宿舍,我们的身影因为昏黄的灯光而重叠在一起。我静悄悄地打开房门的锁,先进屋打开灯光,整理了下沙发上的书籍,从柜子里挑了双拖鞋给他。我注意到今天没有星星,窗外的月亮是橙色的。田野走进宿舍,脚步很轻,沉默得一点也不像他。我说,这里就是破旧了点,晚上还是挺安静的,没有人会制造噪声。他还是默不做声。我说,你看这边墙上的那句话,我落泪了,因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怎么样,和你的一模一样吧。他望着墙壁和我挂在墙壁上的毯子,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我看着他一脸阴沉,眼里透着亮光,比月光还要柔和。我说,该不会……
他走近墙壁,掀开挂着的毯子。他说,这片涂鸦,是很久以前的。
他说:“记得那年冬天,夜晚下起大雪来,爸爸因为加班,没有回家,所以我和妈妈睡在一起。后来雪越下越大,家里没有空调,单盖着棉被已经不够了。好像温度骤然下降了十多度,我在被窝里发抖,双脚冰凉,不论我怎样裹紧身体,寒冷的北风依然凛冽,随时可以把人冻结成冰。我的妈妈和我一样,也在发抖,我们抱在一起只会让我们都结成冰块。那段时间,我一直喊着冷字,喊到声音嘶哑。而妈妈看着我,在我额头亲吻了一下就掀开了被窝,只穿着一件睡衣和睡裤,顾不得穿鞋子去为我找可以盖的东西。她把家里所有的棉被和棉袄都扔在我的身上,用它们把我裹紧。我听见风吹雪的声音,很像妈妈流泪的声音,以及最后一句我爱你。”
一个星期后,我接受了田野。我不管他的母亲是否这么伟大,但我可以确定他说的都是真的。深秋的季节,如果只是看飘落的叶子,分得清天上人间才怪。每天放学,我走在绿荫道上,其实绿荫已经枯萎,剩下的都是些密密麻麻的枝条,把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心却装得满满的。
和田野第一次正式约会是去看电影,看一部叫《情书》的电影。那是个星期天黄昏,我在离电影放映还有四分钟的时候才赶到,因为一开始穿少了衣服,又跑回去加了几件。显然这个理由很滑稽,田野却听进去了。他和平常一样穿着白色的衬衫,外披一件褐色的休闲西装,背着单肩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刘海搭到睫毛,眼神让气氛缓和。其实我总想夸他的眼睛漂亮,但是没有机会。他突然找个话题说,你没看见刚才这里有多少人排队等着进场,真是遗憾了。我说,怎么,很多吗?他说,如果我们能演一出像《情书》那样的戏,我们一样会有很多观众。
走出电影院,田野第一次牵我的手。我知道他是为了保护我,和我一起在人群中出没。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的星星和来看电影的人一样多,只不过人布满了大街,它们布满了天空。影院边上的公园是很多刚看完电影的情侣喜欢游逛的地方,有摆摊卖气球玩具的,有推小车卖小吃的,公园的入口是一个喷泉广场,五颜六色的灯光打在喷泉的上空,构成一道彩虹,很多路人驻步停留,欣赏被灯光染红的喷泉。我感到田野的手的温度,我问他,你喜欢《情书》吗?他说,更喜欢你。我们走在公园一条两旁都是梧桐树的小道上,树枝上仅剩一片叶子,微风过境,摇摇欲坠。
大雪已经是漫天飞舞,越过两旁的梧桐树向我猛扑过来。我和田野缓步行走在公园那条小道上,他说,你喜欢雪吗?我说,更喜欢你。他舒开笑脸。凋零的梧桐枝叶已经全部磨灭,田野用他牵过我无数次的手捏下枝杈,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我的发梢和肩膀。我完全忘记自己害怕寒冷,扔掉书包抓了一团雪朝田野身上砸去。田野外面穿了一件羽绒衣,里面只是单薄的一件线衫。雪没有停下,田野仰望天空,雪就这样纷纷扬扬地打在他的脸上。我们在雪中追逐了片刻,他突然抓着我的肩膀问我,我还没有抱过你吧?我当做没有听见,拼命地摇头,摇落了粘在头发上的雪花。
夜晚的雪,声音是那么静谧。田野送我回到家,我反过来问他,你喜欢雪吗?他说,如果我不喜欢雪,我永远不会遇见那天的你。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偏偏喜欢你吗?我摇头。他说,因为你比其他女孩善良,你还记得一本叫《雪国》的书吗?那是我的书。他说,那天我去我高一的教室找东西,忘记了自己还带了本《雪国》,当我再回头去找这本书的时候,我看见了你,看见了你拿着我的书,用胶水很仔细地把脱落的页面粘贴起来,那一刻,我喜欢上了你。我恍然大悟,说,这么巧。他微笑,在宁静的夜晚是那样的催人泪下。
田野走后,我进屋休息,做完功课便钻进被窝。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北风也越来越狂烈,我听到窗户嘎吱嘎吱的响声,好像快破碎的声音。雪落的声音也随之渐起,仿佛失去了田野,什么都不得安宁。我开始害怕寒冷,感到寒冷。窗户突然被风雪打得支离破碎,风雪像要吞噬我似的鹊起。寒冷已经入骨,无论我怎样裹紧棉被,都无济于事。
就当我冷得不知所措的时候,房门外传来了田野的声音。他敲了几下房门,然后一脚踹开,四处喊着我的名字。而我昏昏沉沉,冷得说不出话,视线模糊。隐隐约约中,我看见田野翻捣我的衣柜,拿出所有冬天盖的棉被、棉袄,盖在我的身上。不知不觉,我头脑清醒了些,看见田野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线衫,坐在我的身边,双手不断地揉搓。
风雪后的第二天上午第二节课下课,我拿着那本《雪国》朝高二的教学大楼走去。大雪过后是阳光明媚,阳光就像流水一样流淌在这个世界,把一切寒冷和悲伤冲淡。生物园依然有一两对人在雪中漫步,他们的头顶是蔚蓝色的天空,身后是恋爱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