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只有这么一个你 402的胡子

陈麒凌

李微记得那是个深秋的晚上,下着雨,她跟着周医生去学生宿舍出诊。心里带着点小别扭,因为同事小廖告假,她已经连续值了五个夜班,而且那天还是周六。秋雨来得急,她的鞋和裤脚湿了大半,踩在楼梯上,一步一个水印子。

总算忙完了,在过道上却被人拦下,说是402有人发烧。折回去看了,周医生开了处方让她回去取药输液,在冷雨中又是一趟,身上还有干的地方吗?

所以对胡子,李微真的一直心存抱歉。要不是因为累、湿冷,还有那点小别扭,小护士李微不会那么焦躁。

那晚胡子的左手挨了她六针,真不含糊,扎出了血珠还没找到血管。第三针的时候,胡子叫起来:“你来实习的呀,打过针没有?”她语气生硬:“你血管长得细。”“我这血管还细?是不是像水管子那样才不细?”他发着烧,却还可以这么大声地说话。

她不理他,第四针扎进去,又不对。“我要投诉你!等着,我一定投诉你!”他生气了。她也急,又慌,还带着气,心想这人脑子是烧坏了,投诉就投诉呗,当面通知我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待第六针终于成功时,那小子简直要拍床而起了。她冷冷地把胶布按在他腕上:“省省吧,等你好了再报仇。”

周末晚上,宿舍人走得干净,她靠在一张椅子上,疲惫而无聊。

他不是个听话的病人,一会儿翻个身,一会儿又欠着身子去调快输液器。

“别动!”她黑着脸,调回原来的速度。“滴得太慢,受不了。”“滴得太快了,你更受不了!”她瞪了他一眼,“出了事我可不给你负责。”“快些输完你不就能早点走了吗?”他忽然说了一句,“衣服都湿成那样了。”

不期而至的好意让她有些无措。没有马上回应他,但她心里却有一束很细很细的暖热,悠悠地绕起来,直到那晚回家,都没冷下去。

胡子其实长得还行,高高大大的,两颊留着些很酷的髯,眉眼有种特别的神采,当然,那是他病好的时候。

“那个谁,你叫什么名字?”他扬着下巴。“干吗?”她有点儿紧张。“投诉你。”看不出是真是假。她冷笑:“我傻啊,把名字说了等你投诉!”“那我只好向院长投诉,咱校医院有个护士一连三晚义务出诊输液,挽救了一个垂危学子的生命,可她做好事竟然不留名!”他笑。她乐了。

再次见到胡子,是陪一个男生来输液。一见是她值班,胡子转头看着那男生的胳膊坏笑:“兄弟,等会儿坚强点啊!”她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好强起来,针打得相当漂亮。抬头瞥胡子一眼,他正有点愤愤然:“进步神速,还不是我那六针练出来的!”她伶牙俐齿地接上:“觉得不公平呀?那我好好地补你一针?”他只能瞪眼睛。

那天他们明明出了门,胡子又一个人折回来,瞅瞅四下无人,从口袋里掏了样东西抛给她:“接着!”“什么啊?”砸得手心有点儿痛,好大一颗金灿灿的朱古力。“毒药。”他头都不回,扬长而去。

这副德行总让她牙痒痒,恨不得拎他回来涮消毒水。“哼,等我下次见到你——”她狠狠地念叨,低头摩挲那颗朱古力,金箔纸微碎地响。她合拢指尖,轻轻将它放进衣袋,唇角一挑,还是笑了。

试过这个办法没有?当你想见一个人,只要在心里拼命想,神了,你真的会见到。

隔天就见到胡子了。她去邮局取个大包裹,下了点雨,还好带了伞。经过图书馆大楼门廊前三三两两避雨的人时,突然朝她喊了一声“喂”的那个,可不就是胡子。

她没停,高举着伞走过去,然后不知怎的,又高举着伞走回来,踌躇间,胡子已经飞快地穿越雨帘,眨眼工夫就站在她伞下了。

“干什么,想蹭我的伞啊?”她出言不逊。胡子轻巧地拎过她那大包裹,一手夺过她的伞:“怎么是蹭?明明是抢!”

他比她高,伞却故意擎得低,是迁就她。凭良心说,其实那把小伞几乎全斜在她这边,他半边身子都在雨里。她把伞推过去一些,还是没好气:“别把我的包裹弄湿了。”“你没看到是防水包装吗?真是笨。”他嗓子有点沙哑,带出两声咳嗽。

“干吗咳嗽?”她严肃地问。“我故意的,沙哑的声线比较迷人。”胡子又咳嗽了两声。“喉咙发炎了吧?正好,跟我去拿药。”“不,这点毛病有啥啊。”“不吃药,我就找你练针!”他转头瞪她,她也仰头瞪回去,瞪到两人撑不住笑起来。

这种感觉是很奇妙的。走在他身边,马路上弥漫着树被打湿的青青的气息,雨丝飘在脸上,一凉。耳郭偶尔擦过他的肩膀,迅疾而又细微的敏感,卡其布外套有着粗糙温暖的质地。

转眼就到了期末考试,来校医院排队装病的同学多了起来。胡子这家伙也来凑热闹。

她把胡子从队列里拖出来:“你干吗?”“看病啊,我肚子疼,肠胃炎!”

红光满面声若洪钟的,还肠胃炎。

“别装了,今年这招不好使,装病的人特别多。”“那怎么办?我23号要参加一个很重要的面试,必须缓考。”他着急了。“那……那就装得像一点吧。”

她也没什么主意。“吃什么症状会像肠胃炎啊?”“如果你吃了肥腻的东西再吃一点冷的东西,或者是没洗干净的水果……”“我天天都这么吃的,没用,有没有立竿见影又省事的?”“嗯,或者你吞牙膏试试。”她缩了缩脖子,知道自己在做一件不靠谱的事。“可行!”胡子点头,跑回去吞牙膏了。

事实证明这是个极为有效的致病方法,因为胡子不仅如愿以偿地得了肠胃炎,而且看起来相当严重。

想起这,她心里歉疚极了。那天胡子上吐下泻,脸都绿了,又输液又灌葡萄糖,在急诊室折腾了一晚上。

她一直守在他身边,又害怕又心急。天快亮的时候,胡子睡着了,她靠近些细看他的脸,憔悴可怜的人啊,一夜竟长了这么多胡须,杂草似的。

周围没人,很静。她抬起掌心,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

胡子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我装病,从来没这么像过。”她理亏,期期艾艾:“我也不知道会这么严重,我家小狗吞了半支牙膏,才拉了两回。”胡子翻着白眼昏了过去。

寒假回来便是春天,波罗蜜树的叶芽一天比一天圆绿,直到擎出一面碧绿的小扇。可是好多天都过去了,怎么一直没见胡子?

那条路她常走,常故意走走。火红色的钟楼,再往左三百米,那开着花朵的凤凰树,转过去,拐个小弯,便是米黄色的宿舍楼。清早,黄昏,或者午后,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没有她想见的那个。

一直到了五月,她才见到胡子。那是护士节的前几天,她和同事们在楼上排练舞蹈,一个双臂伸展的动作,不知怎的,她忽然朝窗外看了一眼。

胡子!看那背影就知道是他。他在波罗蜜树丛里晃悠着,正要慢慢地离开。

她来不及和别人说一声就冲下去了。

“喂!”她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胡子转过身来,竟然是他先问:“找你呢,你跑哪儿去了?”“你跑哪儿去了?这么久都没见人!”她比他更大声。

“最近都没得什么病。”他有一点点害羞。

忽然心里就委屈起来。也是,没病谁会来校医院呢。“那你找我干什么?”她没精打采。“拿点晕车药。”“帮女朋友拿的吧?没听说男生要吃这个的。”“我哪有女朋友,不信你去打听。”“关我什么事,我闲着没事干啊,打听这个。”她冷冷的,只是鼻子发酸。

“好吧好吧,拿点感冒灵或者风油精,随便什么都行。”“里面全是医生护士,自己不会去找啊!”她没好气。“你是手雷啊,一碰就爆炸!”他高声道,有点生气,仍默默地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漂亮的礼品袋,“给你的,手雷!”

“干吗啊?”“护士节!”她小声地“哦”了一下,一颗心忽地舒展。

“是什么呀?”为了掩饰自己的窘,她在找话,佯装好奇地看礼品袋。

“毒药!”胡子还有气,低头见她弱下来的眼神,终究是狠不下去,“就是上次那种朱古力,加班饿了可以吃,赶不及早餐也可以吃。你要记得吃,放久了会过期的,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吃。”他有点啰唆,腼腆地垂下眼睛。

气氛忽然微妙得让她连呼吸一下都不敢,他是不是也这样?“不会过期的。”不知过了多久,她说。说完自己就先跑了,不敢回头。

一口气跑上楼顶,迎着风,背着墙,礼品袋贴在胸口,它能听到她的心跳有多快。

胡子就是胡子,可恶,送礼物也不忘损她。她打开那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写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尽管很彪悍”,她笑着骂了一句,看第二句,“依然很天使”。

六月将尽,校园里每天都有互相拍照的人。那些行将离校的毕业生,要将母校的每一寸景致和他们留下的痕迹打包珍藏。

胡子也在里面。那天下班,她和小廖走出门,看见一群人笑笑闹闹地在树丛里照相,抓拍的正是胡子。她的心一慌,他也要毕业了吗?

胡子笑容满面地跑过来:“来,照相照相。”小廖笑着把她往前推。她知道自己有样不好——人多的时候总有点装,改不了,这次也是。她不耐烦地说:“照什么相啊!”

“母校的美丽风景啊,你看我把校医院也拍下来了,以后可以回忆一下。”

胡子今天态度很好。“回忆什么?回忆你得过什么病?”胡子无奈地笑了,低声地带着些恳求:“给你拍一张好不好?”

“不!”她本能地嘴硬,其实只要他再说一句,她一定会说好的。但他没坚持,也许同学在催他。

“那好吧,我要毕业了,明天回家。我家挺远的,下雪的地方。”他匆匆地说,认认真真地说。这样的正式让她心乱。

“嗯。”她沉吟着,不知说什么好。“跟你说一声再见。”他在等待什么吗?笑了一下,并不由衷。“哦。”她应得有点机械,看着他挥手,转身,跑回人群里,混在树影里,辨不清楚了。

再见是什么意思?是会再见面,还是再不能见了?她心头有一些恐慌。

这一天她都在找理由去见他,可是能说出口、能不露痕迹的理由好难找啊。

挨到了晚上八点,不能再等了,她带了两盒晕车药匆匆出发。

胡子的宿舍楼前人声鼎沸,楼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男生,楼下那些成群结队的女生仰起头双手拢在嘴边热情地喊着,这就是每年毕业时学校最壮观的风景——喊楼。

她停下来,站在栏杆外面。有女生在喊:“李信东,05计2的女生爱你!”“501的王涛,梅梅一直喜欢你!”楼上的男生拍掌,敲起盆啊桶啊,笑啊喊啊唱啊,高声回应着,不知飞快跑下来的那个是不是王涛,他一把拥抱的那个是不是梅梅。

不知看了多久,一群女生没散,又一群女生聚集,楼上的男生涌下来。她远远地望着他们的勇敢和欢乐,身上热了又冷,冷了又热,衣袋里那两盒晕车药被她攥得走了形,最终还是悄悄离去。

八月,校医院整天都难见个人来,跟从前放假一样。可她知道有一样是不同的,假期过后,胡子不会再来了。他会很快把她忘了吧?而自己,又要多久才能把他忘了呢?

一个有雨的晚上,下了夜班,她在校园里乱走,不觉来到胡子的宿舍楼前。

楼上没一盏灯,静,只听到雨声和她微微的喘气声。她知道,第三个楼梯口上去,四楼402,就是胡子。

胡子,讨厌的家伙,这么快就跑回家了,你至少给我一点时间,给我一点说话的时间。眼角潮了,千万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涌上来。

“402的胡子——”她突然用力地喊出一句。周围很静,她被自己吓住了,捂住嘴,等了一会儿,只有哗哗的雨声。

睫毛一动,泪就下来了。她轻轻地说下去:“再见。”她知道自己的意思是——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