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麒凌
第一眼,江就喜欢上她了。
女孩长得像个很乖的娃娃,不十分漂亮,总是温文柔顺的样子。新生晚会上众人都拥抢着吃东西,她落在后面,抱着书包,笑笑地却不知所措,让他心疼。
是的,江对爱情最初的感觉,就是对一个人的心疼。
他对女孩子没有经验,每天见到她,还没打招呼就先红了脸,那女孩,后来他们昵称娃娃的女孩,也是很腼腆的,所以他们的招呼不是轻得几乎听不见,就是含糊草率,一擦肩就过去了。
江想,再等等吧,等我攒点儿勇气,我就约她。
可女孩没等,或者说其他人没等。大一开学不到两个月,一个外系的师兄就追到了她。有时她真像个娃娃,单纯到不晓得拒绝。在球场边看足球,那师兄大大咧咧地跑过来嚷:“嗨,帮我拿会儿衣服!”她就乖乖地抱着那堆臭烘烘的衣服,站在那里一直等。球赛结束了,人走完了,那小子汗淋淋地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呵,你还在啊!有男朋友吗?”她老实地摇摇头。“那我做你男朋友吧。”他随手就搂住她的肩,她想不出什么理由说不,只好这样跟他走了。
江难过了一阵,还是觉得喜欢她。他是那种慢悠悠的人,从不会有太激烈的举动,但他柔韧,是那种需要恒心和耐力的柔韧。最难过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人跑到大操场上坐了半夜,抬头,满天的星星晶莹地围着他。他想,没关系,谁说她一定要嫁给那个人。
周五早上一二节通常是没课的,同学们喜欢迟迟起来,吃了早餐直接到体育馆上排球课。那次排球课娃娃晕倒了,因为没吃早餐血糖低。同屋的女生说:“师兄一早就拿来一大堆球衣让她洗,说是晚上等着穿,她哪里有空吃早餐?”他站在人群外面,看着大家围着她喂糖水,她的脸白得像纸,他觉得心又开始疼。
从那以后的每个周五早上,七点之前,江一定会买来早餐送到娃娃宿舍。
这简单的举动,他坚持了四年,尽管后来娃娃和师兄分开,她不必赶早洗那些球衣,尽管后来周五早上的课程变了,不再有睡懒觉的美好时光,但他仍然坚持。
想起那些他送早餐的日子,还是让人不禁莞尔。那是一个羞涩男生对自己的挑战,他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食品袋,在女生宿舍门口傻站着,他得等到一个同班女生,求人家帮他带上去。那些女孩子们总是不放过他:“为什么给娃娃不给我?”“哈哈,你暗恋娃娃啊,小心师兄跟你决斗!”“要送就送值钱的,几个包子太寒碜了吧!”他只能笑,尽力把窘迫压下去,然而脸还是红得很。
娃娃接受了那些早餐。那个时候,送上来的东西太多了,丝带扎着的金莎朱古力,大束大束的玫瑰花,还有大的小的毛茸茸的玩具。她不大懂得拒绝,和师兄的短暂恋情也没教会她选择。大二的圣诞节,那个花店的小老板,抬来了999朵玫瑰,她们小小的宿舍沦陷在玫瑰的海洋中,在人们的惊叹和艳羡里,她只好任他拉住自己的手。
也是那个圣诞节,也是那晚,江在游园会上正拼命地爬上竹竿夺取锦旗。那是个以捉弄人为乐事的晚会,要想拿头奖,就得有甘于被大众取乐的勇气。他学蛤蟆跳,被人画猪鼻子,水枪射得大衣一片湿。我们知道他不是个能疯的人,他红着脸,以解高数题目的严谨和认真对待那些无聊的游戏,每一阵哄笑声,都在冲击他自尊的底线。是,他想拿头奖,因为那年的头奖奖品,是一个半人高的限量版皮卡丘玩具。他知道,娃娃最喜欢这个。
他筋疲力尽地抱着皮卡丘去找她,她已经和花店小老板出去了,满屋子都是玫瑰,红得让人想哭。他把皮卡丘端端正正地摆在她桌上,松了口气似的。同屋的女生不忍:“江,你这是何苦呢?”他什么也没说,转过身走了,衣服背后那片水渍还湿亮亮的。
下个周五早上,他的早餐还是准时送来,看上去他没什么变化,永远有些羞涩,羞涩却不退缩。慢慢地,谁都不敢再笑他,他们班的女生,自发约定的,每个周五派一个人早早下去接他的早餐,免得他苦等。他的心事都在那简单的早餐里,春天有新鲜的蔬菜米卷,夏天有清淡的米粥咸菜,秋天有醇香的牛腩河粉,冬天有滚烫的鸡蛋肉粽。春夏秋冬,无论风雨寒暑,这是一个老实人虔诚的爱情仪式。
那次他们去G城实习,全班过海到岛上玩,渡船半个小时一班,准时,不等人。回来的时候,江和同学们已经上了船,却不见娃娃她们,有人说她们在买珍珠粉,磨磨蹭蹭地挑,干脆让她们坐下一班船吧。本来这也没什么,可是船开了几丈远的时候,那几个女孩子慌慌张张地跑回来,站在岸上又叫又跳的。江在船头,他看到娃娃那副惶惶的神态,他的心里又那么一疼,也不多想,就跳了船。
说老实话,他的动作一点儿也不潇洒利索,他水性极差,狼狈不堪地拍打上岸,整个一只湿淋淋的鸭子,女孩子们忍不住笑,笑罢又觉得眼眶有点儿热。娃娃知道他是为自己来的,但还是不禁多问了一句:“你回来干吗啊?”他浑身湿着,用手抹了把脸,清清楚楚地说:“想和你在一起。”
这次,娃娃听到心里去了。
他们终于走到一起,周围人比他们还高兴,好像如愿以偿的是自己。只是,时间已经到了大四的第二学期。
大家戏称这是“黄昏恋”,因为课就要上完了,行装已经收拾了一半,大学时代眼看就要结束了。班上是一种惶惶的气息,有人彻夜欢歌,有人买酒图醉,有人脚步匆匆,而他俩却安安静静的。黄昏的校道上,两个人提着饭盒牵着手一圈圈地散步。自习课上,两个人把兜里的零钱摆了一桌,笑嘻嘻地算着够不够吃一份牛扒。他们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没有东西能干扰到他们的爱情,那大器晚成却又如日初升的爱情。
不是没说过将来,娃娃和江,来自两个城市,这两个城市算不得很远,只是没有直达的火车,江算过,算上坐巴士转火车再坐巴士的所有时间,要十二三个小时。
娃娃说:“咱们才刚刚开始,还没到定下一辈子那一步。”
江心想,我这边早到那一步了。
娃娃又说:“我想还是顺其自然,这样大家就不必太紧张。”
江说:“好,我每个周末都去看你。”
这话做起来并不容易。第一年,江刚入公司,加班的任务特别多,总要忙到周六下午才有空。他常常是下了班就百米冲刺似的往汽车站跑,坐两个半小时的巴士,到省城火车站,挤七八个小时的火车,再转车,坐三个小时,到了娃娃的城市,已经是半夜了。他就在候车室的长椅上躺一躺,看看天亮了,才一口气跑到娃娃家。两个人大清早就可以在湖边牵着手散步,又欢喜又紧张,时间太快,话又太多,吃了中午饭江就得走,不然赶不上下午的那班火车。
也是为了省时间,以后每次周六加班,江都先在背囊里塞几个碗仔面,这样随时都能填饱肚子。还有,火车人多挤得太难受,他干脆就在背囊上绑了把折叠小凳子,只要是能站住脚的地儿,他至少能坐下喘口气。
娃娃总是笑着说:“人家的王子是骑着白马来的,我的王子没有白马就算了,还背着一大串莫名其妙的家当。”
第二年夏天,娃娃的生日快到了。江特意学会了用平底锅煎牛扒,他想得很浪漫,烛光、鲜花、牛扒、红酒,他要亲手布置一切,一切都要漂漂亮亮的。
哪里想到临行前热带风暴登陆,狂风肆虐,漫天豪雨,娃娃打电话,要他别来了。江说,那怎么行,决定好的事情,风雨无阻。还一再叮嘱娃娃买好牛扒,等他大显身手。
然后他就没了消息。
暴雨不停,娃娃的城市开始涨水,到了周六晚上,她从阳台上望出去,水已经半腿高了。她整夜都睡不稳,天没亮就醒了,一秒秒地挨到七点。往常这时候江就该到了,而这天,听到的只是雨声。她坐不住,街上全是水,有人把筏子撑出来当出租,她叫了个筏子去车站,车站空荡荡的,值班的人说,大水冲断了公路,昨天下午,所有班车都停开了。
打电话去他家,说他昨天出发来找她,的确来了,还背着家里的平底锅。
可是,漫天暴雨,电视新闻每隔半小时播报一次灾情,公路冲断,铁路告急,山体滑坡,多少人失踪。她脑袋很疼,怕听又不敢不听,事实上,这是她能把握的唯一线索。在那个把手机叫做大哥大的时代,她不知该去哪里呼叫他。
三天过去了,雨慢慢停了,她的眼泪停不下来。
没等到人,他也没回家,那么,他在哪里?
她的心坠得发疼。是的,心疼的感觉,从前她总是不大懂得这样的感觉,爱一个人,爱到心都疼了,那爱该是很深很深了。现在她的心也在为他疼着,她想他,她想他好好地站在她面前,让她有机会告诉他,她心疼他。
好多从前的事情涌上心头,一件件一桩桩,这么多年的堆积好像是为了这一刻的彻悟。这世上没有人再像他那样爱她,如果他没了,她也得找他去,总得跟他在一起。
这样想着,她擦干了泪,先去派出所报了警,回家收拾了点东西就出了门。
她要找他,无论生死,她要看见。
走出路口抬起头,她就站住了。
前方远远地走来一个人,黑瘦得像风干了似的,衣服裤子糊着泥巴,头发乱蓬蓬的,不知道自己有多难看,还敢笑呵呵的。他的脚可能受了伤,走起路来有点跛,他的背微微地驼,一定是过于疲惫。他不是王子或者英雄,倒像个走江湖的流浪汉。他全身最精神的只有背囊上那只平底锅,它的不锈钢长柄笔直地指向天空,闪闪发亮,好像是他背着的一把剑。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走近,不说话。
他有点儿慌,忙说:“迟到了,我走来的。”
她还是不说话。
他看看自己,又说:“本来这是套新衣服,本来刮了胡子出来的。”
他总是这样,本想学得潇洒,却总是笨笨地不够漂亮,在她面前,总是这样狼狈滑稽,然而,这些都让她这样地心疼啊!她走过去低着头碰碰他的胸膛,紧紧地贴上去的,是她满是泪水的脸。
生日晚宴是后来补的,还是不地道,牛扒煎得太老了,牙齿都咬疼了;红酒太酸了,酸得让人倒抽一口冷气;那两支蜡烛显然是伪劣产品,烟熏得人流泪,只好开了灯。
然而在吹熄生日蜡烛之前,娃娃还是非常郑重地许了愿。
江笑问:“都许了什么愿啊,说来听听。”
“没什么。”娃娃看了他一眼,“只想,只想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