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
《非常道》出版已经五年,其际遇堪称奇异。有人看出它的另类,有人看出它的寂寞,有人看出它的伤心,有人看出它的示范……它为人所喜,也冒犯了不少人。无论如何,我应该可以说,这是一本有性格的著述,它甚至成为我个人行藏于时世的标志。
自我多少自觉地写作以来,已经二十年。对生命而言,这二十年可谓我的全部青春,自己的人生与所处的国家皆沧桑巨变。对历史长河而言,这二十年只是倏忽一瞬,日月星辰依然亘古如斯。变与不变,历史目的安在,前路如何之?一切见仁见智。而对自己的努力,至今只有《非常道》等少数作品行世,实在惭愧。而令我更为不安的是,在这个熙熙攘攘的时代里,身心的安适始终不得其所。
十几年前,我曾感叹“在汉语的血流里”生存的不安。这一不安于今尤盛。这种不安也促使我在《非常道》之后内心的绝境中,开始以第一人称为老子作传。我希望向人类文明史上第一次说出“道可道、非常道”的作者致意,并努力以他的精神回馈给我们当代社会。
中国大陆的改革开放、经济繁荣已有三十余年,度过市场经济、新型工业化和二次城市化的社会进程也有十多年的时间。华人社会则有散布全球的不同版块社区,这些相当规模时空的人类存在,正在寻找跟文明的关系。我们的生活是如此充满了紧张刺激或悲剧闹剧,有一段时间我们感觉相互之间近了,有一段时间我们感觉远了,各自安于或不安于其位。人类情感认知的急迫性一时为众周知,一时为人淡漠麻木。
这种往而少返的不能汇通之现象,带来了我们当代的罪与罚、错与苦。出路安在?自太史公以降,我们文明的伟大个体都明白返本开新的道理: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所有对时世具关键意义的人性呼号,都是从遥远的极地、绝境发出,经过时空的消息,而传到人们耳际,以给人以人生的坐标或安慰。西哲有言,启智明理莫如读史。那前人言行组成的历史星空,虽有时世的污染,仍在我们的头顶闪耀。“述而不作”的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当现实的天空被污染遮蔽时,人们可以回向历史的天空和精神的天空,从而尽人事、知天命,从而推动我们自身的生命完善。
这是我们中国近代以来的非常道路至今仍给人启迪的原因,也是《非常道》为大家接受的原因,它的再版仍有意义。一方面,华人社会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关键的阶段,近一两代人的努力足以催生我们自己的“常识”“存在主义”“垮掉的一代”“我们时代的精神病人”或“伊甸园”。另一方面,汉语知识也相当程度地犬儒化、异化,一些汉语人也像失去精气神的怪胎,以人上人的成功人生为号召,败坏了自己和汉语世界。他们似乎从来不曾明白,脱离普通人生活,我们不可能过得更好。这也是那些或左或右的正人君子们多有富贵病的原因。劝说人们离开人类生活的主流,如人生正义、社会道德,而以行贿送礼、信仰宣教、特殊国情等孤立的道路去拯救其灵魂或生活,一再被用来尝试挽救文明或社会的弊病。但除了普通人所走的普通道路外,一切激进的或乡愿犬儒的手段都证明是罪错参半,都证明了其带来的问题比解决的问题更多。
十几年前,我说自己“一向都是热爱生活、阅读、怠惰、冥思更甚于写作表达”;我说自己和大家一样,“在卑微、平庸、残酷的生活中经受着考验,经历着成长”——这样的话,到今天仍适用。在沧桑巨变和亘古如斯之间,在日常和非常道之间,我相信读者自有会心,我相信在我们专注的地方,日子仍会缤纷地展开。
我自钟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为装饰的地面。我很高兴地发现,《非常道》为大人君子之流屏蔽,而在江湖在民间有着广泛的基础。
在《非常道》再版之际,我愿意跟读者诸君分享我在年初“答诸君升平”中的一段话:如果天不变道亦不变,诸君将何以自处?再问一句,将何以待人?再问一句,善是否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