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蓉城光阴 草堂烟云

原以为只有生在唐朝,还要满腹诗文,并且有一段机缘,才可以来到杜甫草堂。可就在千年之后,我没有敲叩厚重的门扉,草堂的门是敞开的。带着虔诚的心,便可以豁然迈过门槛,与草堂共度一日时光,共有一种情怀。

在一片幽静的风景里踱步,这古朴的草堂,仿佛蕴藏着历史深邃的记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只是苍茫如水的光阴。此时,我看见一朵白云在微笑,草丛里,还有一只蟋蟀在低吟。

浮云流转千年,那一段蜀中往事,已是风烟俱净。翠竹掩映的青石径,我走过去,只看到韶光的影子。这里宁静淡远,虽处世内,却清雅隔尘,俨然就是失意者灵魂的故乡。当年杜工部为避安史之乱,携家入蜀,在成都营建草堂。他在一场破碎的梦中醒来,尽管睡榻上的余温犹在,可是梦里的故事已经微凉。你带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凌云壮志远去长安,然而却不知为时已晚,唐朝那一幕春秋鼎盛的大戏已接近尾声。

尽管曲江水边的丽人如云,长安酒肆的诗客满座,贵妃额前的花环依旧耀眼,可大唐天子已不似当年那般光芒万丈。一匹瘦马驮着沉甸甸的理想和抱负,连尘埃都轻扬不起。紧闭的侯门,让你深味“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寒凉。柳长莺飞的长安,金碧辉煌的长安,你满足了多少男儿宏伟的心愿,又将多少男儿的梦想粉碎成烟。

尽管多么的不甘愿,可是面对命运的淹煎,长安的沦陷,你只能将浮名抛远,归醉蜀地,落魄荒原。你不似谪仙客,虽然梦碎长安,却依旧可以任侠江湖,飞扬跋扈;可以乘云驭风,俯看这战火人间。又不似陶潜,历经宦海浮沉,彻底归隐南山,独守那几亩田园。你当年的草堂是这样的吗?

幽篁阵里,柴门半掩,你瘦削的笔尖,依旧要一笔一画雕刻历史凝重的诗篇。这简陋的茅舍,怎承载得下那浩瀚的天下物事、家国之怨?你希望这草堂陋室,能成为广漠大厦,可以庇护天下寒士,百姓万千。可是大唐的盛世风华,似东流之水,在长安的故道,越行越远。

既是吟唱了“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又为何不放下寂寞江山,遨游于万里云天?既知“文章憎命达”,又为何放不下纸上功名,依旧热血雄腾?这位才耀千古、心系万民的诗圣,注定忘不了长安繁华的昨天,经不起平淡的流年。

虽寄居草堂,仍豪情不泯,不肯酒中求安,醉卧庭前。在如豆青灯下,他披衣而坐,负手云涛,笔横秋湍,文成万卷。向晚的柴门,可以看尽人间芳菲,那轮落日,还可以点燃他风雨飘摇的人生吗?

断翅的白鸥,不能任自翱翔;脱去了征袍的将士,不能驰骋疆场。只给他一叶扁舟,便找到了天涯深处的归宿。茅屋草堂,虽然清简,却自有它的风骨。此时的杜工部没有年少时的裘马轻狂、意气风发,只是一位尘霜满鬓、瘦削清峻的老者。

也许是成都的柔软时光、草堂的明媚春景,渐渐地抚平他心底沧桑的皱纹,不然又怎会伫立在浣花溪畔,吟咏“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清新诗行?踱步在草堂的水槛溪畔,仿佛还看得到当年杜甫凭栏垂钓的身影。那烟雨石桥,有谁折梅而过,蹉跎了似雪白云,又辜负了短松明月,只为留下这一缕隔世的寒香?

溪水迂回,仿佛在丈量诗人曲折的命运。那双垂竿的手,钓过碧水,钓过闲云,却依旧放不下那支如椽大笔,济世之心不减当年。就在这清幽草堂,在这隐逸的时光里,杜甫的诗作却如长河激浪,席卷历史风云,敲打社会民心。汪洋笔墨,醒透如深潭,照得见河山万物、生灵境况,却难以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逆转乾坤,在险峻的危崖边力挽狂澜。

多少个黑夜来临之际,一次次将心灯点亮,只为等待那不远的黎明。在草堂明明灭灭的光阴里,他忘不了当年开口咏凤凰的豪情,忘不了致君尧舜上的抱负。纵是一生不得再回长安,也不肯虚付日月,耽误春秋。只在这草堂陋室,将朴素的生命,研成墨香,让天下苍生品尝出百味人生。

苍郁古木之下,眼前的竹篱茅舍,溪流环绕,无比的简朴清凉。虽知道这不是当年杜甫名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那几间茅屋,却又分明是这般亲切。倘若这茅屋盖在了别处,同样是这一草一木,却又无法酝酿出此间的味道。因为这里流淌着唐风遗韵,只有在杜甫草堂,在诗圣的茅舍,才能读得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崇高境界,读出杜甫济世悲悯的宽大襟怀。惊心动魄之后,是一片翠竹清风的宁静。篱院、菜圃、古井、石桌,这悠然的田园之景,虽不曾相见,却已相识千年。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透过简洁的木质窗扉,看到柴门里素朴幽静。在这个远离纷扰的草堂,千年前一定也有过这样一幅安逸恬静的画卷。杜甫和旧友严武在桌前品尝佳酿,他的老妻在炉边温酒,小儿女倚着栏杆垂钓。

芭蕉舒卷,竹影摇曳,还有一只秋蝉忘记吟唱,只看他们对酒欢颜。而此时的我,只愿做个草堂的邻翁,拄着竹杖,别一壶老酒,轻叩柴门,说道:老朽自带陈酿,共饮几杯,可好?这时的草堂,停止了不合时宜的感叹。而诗圣的那场长安旧梦,也在倾斜的酒杯中,一醉不醒。

草堂最终没能成为杜工部生命的家园,他始终属于烽火人间,注定飘蓬辗转。他走了,带着一颗牵挂黎民苍生的心,离开了这简陋的草堂。不知道,那一次走的是不是这条红墙夹道、修竹掩映的小径。不知道,那一年的漂萍逐水,又老去了多少年华。

只是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而草堂却成了他灵魂永远的故乡。无论是千年后,或是再过千年,来过的人,或是没有来过的人,都知道,这成都的草堂,曾经住过一位诗圣,叫杜甫。

别了,这草堂里匆匆的一日韶光。应记得,柴门共饮梅花酒,天涯归路与君同。

浣花草堂

是飞燕从唐时衔来的几片芦苇,
是时光从千年捎来的一剪记忆。
浣花溪畔的草堂,
早已被那个叫杜甫的诗圣。
写成一本简约的诗集,
花径、柴门、水槛、石桥。
这么多朴素的风景,
足以慰藉那一颗不合时宜的心。
竹篱茅舍,
打开宽阔的襟怀。
庇护万千寒士,
那时成都闲逸的山水。
远胜过长安辉煌的梦想,
可以教白云垂钓。
可以邀梅花对饮,
简洁的桌案上。
搁浅了一杯老妻温的佳酿,
古朴的栏杆边。
垂放着你和稚子的钓竿,
棋盘上。
还有你当年,
和好友没有下完的一局棋。
千年前,
成都草堂是这模样。
千年后,
成都草堂还是这模样。
无论诗人是来过,
还是走了。
草堂永远是他灵魂的故乡,
无论你是归人。
还是过客,
那蓬门,
始终为你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