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台大文学院拥有很多幅壁画,有时候,我简直是个快乐的画廊主人。
高中时候,有一天,我自个儿去看画展,人群中挤来挤去,吱吱喳喳地,看得我头昏脑胀,两眼昏花。突然,我看到一幅多美的画面,多和谐的黄昏,它完全吸引了我,我站住了,赶紧走近几步,去定神一看,唉!原来是一扇打开的窗子!我不禁笑出声来,笑自己怎会有如此美丽的错觉?于是,兀自站在窗前欣赏这幅奇妙的画,竟忘了是来看画展的。从此,我便轻轻走进大自然的画廊里。
第一次进台大文学院,就像走进中世纪巍峨的宫殿。高大的列柱,有着岁月抚摸的色泽,雕花的壁,总让人联想到神话。沿着石阶而上,踏着清脆的跫音,便有古老的浪漫自壁间回响出来。这里,永远有美的传说。
我仍记得那个午后,我像是偷溜进宫殿的小孩,蹑手蹑脚地,怕惊动侍卫,被轰一声赶出来。实在不该择那么一个宁静的夏日午后去文学院,那种肃穆的气氛颇令我害怕。但是,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引着我,我仿佛一下子被魔术般地带进中世纪的世界,带进一个完全陌生的梦境,心中犹豫着,有点不知所措。我终于鼓足勇气上楼,心里仍旧忐忑,我会是幸运的爱丽丝吗?当我看到亮丽的阳光透过长型玻璃窗首先迎接我时,哦!谁说我不是幸运的?瞧窗外翠绿的小草原,微风中不停点头的浓树,用亲切的姿态欢迎我,心里那口憋着的压力,便一下子舒落了。好美的窗子,仿佛轻轻一推,便能推出凉爽的夏季。我不禁设想,久远以前,是否有个公主如我,也用喜悦的双手推开这扇窗?那长长的回廊,蜿蜒着长长的遐想,一路我脆响的足音,是轻轻的暗号,尽头,会是怎样的神话迎我?环视静寂的四周,刚刚那种害怕的感觉已一扫而空,只觉得窗里窗外,漫着醉人的夏日古典。瞬间,对于美的直觉便如泉涌一般活泼起来,于是,我爱上文学院。
那年我大一,大一不能在文学院上课,真是可惜。为了期末考,和一大堆同学挤进教授的研究室去请教头昏脑胀的理则学,小小的研究室挤得水泄不通。教授打开那扇大窗子,让风吹进来。书桌前围着乌七嘛黑的人头,全被理则学淹没了。我不知怎地,凝视窗外发起呆来。那棵凤凰树真美,细巧的叶在窗前曼舞,像一匹轻柔的绿纱,好一幅画啊!我突然惊觉到,自己把夏天关在窗外好久了。溜了出来,便急急奔向偶然发现的夏之图画中。大一,总是新鲜。
上了大二,天天在文学院上课,我常常有新的发掘。我最爱在二十四教室上课,那里的阳光最多,好像是来自多阳光国度的画家,啥也不爱画,就爱画满画布的阳光。我喜欢在那儿上文学史课,阳光中,那些诗人、学者一个个都从书本上跳出来,那么亲切,仿佛我昨天才见过的。我也爱在那儿上诗选,总是一下子便跌入诗的国度,偶尔抬头望望窗外,想到和汉朝共用一个天空,和建安七子晒同一个太阳,便觉得他们的感情有一半也是我的。这学期要走入唐朝,被李白醉过的眼睛,再看看阳光壁画,大概会满是长安风情了。
二十四教室的壁画,总让我有无限遐思。
有一天,我在二十三教室上课。教授的话一扯开,我的思绪也跟着岔开。便旁若无人地,顾自欣赏那幅大壁画。那幅画,很工整,没什么主题,像是刚刚拿画笔的人的水彩写生。但是,角度很好,画面上有一种秩序,是个拘谨的人的作品,我不太欣赏一板一眼的东西,所以,不觉得二十三教室的壁画有什么特殊。可是,有一天清晨,我来得太早了,莫名奇妙地去开后面那扇窗,突然,我吓了一跳,心里全然没有准备就被惊倒:楼下那棵漫天盘伸的大树,张着手臂般的粗枝,像要满天空攫抓什么?甚至有一枝,几乎要伸进窗里来。眼睛眨一下,就觉得它们又伸长许多。一股无法按捺的伸展力,在每根粗枝上凝聚。好一幅吓人的“力”之特写!粗枝后面,是一方池,满晨雾色把背景涂得很暗;池中间,正开着白睡莲,宁谧、安详、有一种淡淡的柔。池水把树影映成墨黑,只留着莲的雪白和灰白的倒影。而粗枝虬劲地盘突着。……不知怎地,我竟想起梵谷。
文学院左侧,一上楼看到的那幅壁画,刚开始觉得它很糟。树枝歪歪扭扭地全挤在左边,天空的比例也很怪,两排椰子树就这么从画布中间开过去,像道篱笆,布局乱得很,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可是,渐渐的,我喜欢站在这儿欣赏,愈看愈觉得可爱。画里大胆地留着宽阔的空间,让上课、下课的人们走动,这是我在其他画里看不到的。我喜欢它的人情味,我甚至觉得它有点毕卡索味道。常常,我便在窗前注意起来,看看有几个我认识的朋友走进画里来。
楼下的长廊,有一幅我特别喜爱;那是个落雨的下午,我抱着书匆匆走过,不经意的一眼,便把我吸引了。那幅画不大,因为窗子是半开的。远处,带着黑的树荫叶影,像泼墨的画法,三两枝窗前瘦瘦的枝条,不着叶,随意地曲斜,一朵初绽的花在雨中淋成淡淡的粉红。水珠密密地在画布上渲染着,整幅画有着柔柔的意境,像是国画大师张大千刚挥洒的一幅未干的国画,看了整个人就像浴过仙泉,觉得超离俗尘了。
至于那幅榄仁树的画者,一定是个愁思的少妇,怎么秋天一到,便一夜之间把榄仁浸入相思,第二天就霜红起来。
十八教室有幅萧条不带一片叶的树景,想必是只忧郁的笔才画得出来,它总是阴沉沉地搁在画廊的一角,独自锁着成了形的块垒。
无论是楼上的或楼下的画廊,总是一年四季地美。它们总在悄悄间又换了新画,秋之展过后,便是冬的杰作;现在,就等杜鹃花一画好,便可以开春之画展了。
有时候,我真想把壁画指给别人看,然而我仍旧缄默。因为每个人都有一双心灵的眼,如果它们紧闭着,我再怎么描述都是徒然;如果它们已大大地张开,不用我说,便早已醉了。
由于这些壁画,让我在课堂上变成一个不很专心的学生,但也由于这些画,我的思路更无止境地扩宽、更加活泼,让我发觉处处是俯拾不完的美,有时候,我觉得,天天只到文学院打开书本,才真是可惜。
如果,一朵花中有一个世界。
如果,一片叶脉是一个秋天的轨迹;
那么,对我而言,文学院便是一座罗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