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理走了极端,情、欲、色要走另一个极端。这是历史本身的张力使然。
想想曹雪芹那阮藉式的性格,多愁善感又桀骜不驯,他要走极端的。只有那些在一条路上走到黑的人,方能看见飞鸟各投林,“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作家的好手段,是一竿子插到人性深处。插不深,则会弄些面面俱到的拚盘,宣称他表现时代……
宝玉含玉而生,那块玉,王国维解读为欲。人生诸多欲望烦恼,系在脖子上。宝玉摔它好多次,恨声连连,把命根子说成劳什子。他最后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似乎解决了欲的问题,由色而空,一切人间悲喜,终归于佛门清净。我觉得,这是曹公布下的迷魂阵。由色向空,古今中外皆有,是生存情态中固有的环节,只程度有不同。跛足道士唱的《好了歌》,说世间一切“好”都将归于“了”。甄士隐有“夙慧”,一听便悟,当场为《好了歌》作注解:“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不过,官场民间,有此“夙慧”者并不少。曹雪芹的高明处,却是把我们的目光定在茫茫雪地上,由空返色,由大梦的终点返回大梦,重新打量人的生存,尤其是女性的生存。他带着我们步入虚无,又从虚无重返人世,这一去一返并非无用功,它使生存的诸环节毕现纷呈。
由色而空,由空返色;从有到无,无中生有:这是中国人的思维模式,庶几接近西哲所言:“人是虚无的占位者。”
而一般作家和思想者,常止步于由色向空的环节。曹雪芹走得更远,这“更远”却是返回。修养,情力,欲之烦恼,三个助推器,成就了我们的顶级作家。
曹雪芹确立女性价值,是《红楼梦》的核心思想。群芳凋零,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然而有芹泥,有雪芽;“一寸嗟独在”,有叹息就会有生长。有见证毁灭的眼睛,就会有美好的事物重新出现。曹雪芹的人生观是入世的,积极的。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然而梦的颜色是红的。
大观园里,那么多漂亮女孩儿,善于意淫的贾宝玉倒是缩手的时候多,为什么?因为曹雪芹的眼睛,是洞察女性美好的细节及其悲剧命运的眼睛。小说第六回,宝玉因一场绮梦而与袭人“初试云雨情”后,再未与别的女孩子有此等缠绵事。和黛玉没有,宝钗湘云凤姐更不可能。晴雯临死,倒后悔未曾与他弄出些风流事来,枉担了虚名。曹雪芹这么写宝玉,既含深意,又很随意。随意是说:曹雪芹是不折不扣的双重贵族,其境界,是在他的生存环节中自然而然地生发出来的。
时至今日,男女仍不平等。联合国开妇女大会,女权呼声很激烈。曹雪芹的提醒和示范不会过时。看女性要看全貌,要学会细腻欣赏,要懂得“昵而敬之”。一个敬字,超越了所谓怜香惜玉。敬,不是取高姿态,是实实在在的向往。
歌德说:“美好的女性导引我们向前。”
男人的权力意志膨胀开来,女性要遭遇粗、暴的。例子正多,叫人欲说还休。如果大学校园的男孩子都不能辨认贾宝玉与西门庆的区别,他甚至对你来一句:哦,贾宝玉比西门庆更有钱……那就糟透了。
《红楼梦》自问世至今,在高雅和世俗两个层面上,牢牢地吸引着读者。要境界有境界,要生活有生活,规模大,场景多,各式生存交错,繁复而又清晰。这几乎是一部天书,自成小宇宙。一部小说,制造了无数的梦想天地和话语空间。“光绪初,京朝士大夫尤喜读之,自相矜为红学云。”嘉庆年间又有流行语:“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这情形,令人联想宋人读苏轼:“士大夫不能诵坡诗,自觉气索。”文化的强大传承,使“文化基因”的因子弥漫于社会各阶层。曹雪芹亦如苏东坡,能穿越各阶层,强力拓展精英文化的覆盖面,使全民族受益。曹雪芹令我们一再惊叹:汉语艺术原来是如此之美!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解味的人排着长队呢,从雪芹生前排到了今天。脂砚斋,畸笏叟,王国维,梁启超,蔡元培,胡适,鲁迅,茅盾,丰子恺,王昆仑,吴恩裕,俞平白,李希凡……显赫名字数不完。王朝闻先生一本《论凤姐》,就写了七百多页。《红楼梦》所衍生的话语空间究竟有多大,真是难以测量。其他三本古典名着,显然不能享此殊荣。《水浒传》里的女人,不是荡妇就去卖人肉包子;《西游记》把漂亮女子全写成妖精;《三国演义》的貂婵、甄氏、二乔,则是政治的牺牲品,权势追逐的对象,乱世英雄的陪衬。反观我们的曹雪芹,倒是把更多的尊严、更鲜明的个性献给了下层女性。
学养深厚德高望重的专家纷纷介入红学,为《红楼梦》的定位与传播打下坚实的基础。戏曲,电影,电视,连环画,都是把忠于原着列为第一标准。恶搞未起,嘘声先至。隐身其间的红学家,乃是我们的文化英雄。赖有他们的指认,我们才能辨认。举例来说,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高下,不少读者是有点模糊的。红学专家为我们指出以下几点:
1.曹雪芹与高鹗,价值观很不同。宝玉是极厌恶禄鬼八股文的,高鹗却让他在黛玉的劝导下沾上腐儒气,父亲升官,他手舞足蹈。贾府衰败一阵子,又“兰桂齐芳,家道复初。”吃人的封建社会、宗法统治周而复始。
2.高鹗未经历富贵,下笔多破绽,贾府的吃穿用,婚丧,寿庆,礼节,写不到位。
3.高鹗的语言一般。而曹雪芹雅俗全来,他笔下的各色人等,开口便是自家口吻,无论贾母或刘老老赵姨娘、贾政或焦大。脂砚斋说:“写晴雯是晴雯走下来,断断不是袭人平儿。”高鹗哪有这功夫?黛玉讲庄子那一段,全是学究气。续作中几乎不见诗,高鹗自知短处,不敢写。
4.高鹗拿因果报应观念套原着,非常糟糕。台湾学者李辰冬《知味红楼》说:“大多数的人物,都给他一个报应的结果:薛蟠无赖,让他娶一个夏金桂;夏金桂泼悍,让她自焚身;赵姨娘以魔术害人,让她见鬼而死;妙玉孤高,让她被污;宝钗冷枯,让她守寡;熙凤贪财,所以被抄…这样把《红楼梦》写成一部《醒世姻缘传》了,其实,高鹗是不会理解《红楼梦》的。”
麻烦了,连高鹗都不能“解味”。
高鹗还篡改曹雪芹原着中设定的人物形象。如尤三姐,据北大图书馆馆藏脂京本,曹雪芹原是写出了一个挑战臭男人的泼辣女性,完全抛开了贞操观念,“竟是他(尤三姐)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论者杨光汉先生指出:“高鹗头脑冬烘,不懂得这个观念,所以删了这话。”
后四十回的成功处,学者们并不加以抹杀。不然的话,通行本《红楼梦》哪有高鹗名字?
知味红楼,难之又难。
攀登文化的高峰,却是其乐无穷。
红学家功劳大,红学的分歧亦大。我是一名旁观者,既从中受益,又困惑多多。比如早期红学,因考据而流于繁琐;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初的一些红学着述,固然严谨,叙事宏大,却放大了阶级斗争的观念,看什么都有阶级斗争。偏于艺术分析的,读来有味道;谈主题、人生观世界观,则往往跑调。有论者甚至把贾府中人分成两派,一派代表剥削阶级,另一派代表受压迫者、反叛者。看那论者的意思,真恨不得让贾宝玉在大观园里拉队伍打游击,领导一支娘子军。这显然荒谬。以曹雪芹的慈悲心肠,焉能向贾政们举起屠刀?鲁迅论红楼梦,虽三言两语,却鞭辟入里。山不在高,有仙侧灵。鲁迅证明了:言不在多,精辟就行。语言有密度,生存有洞察。鲁迅未提阶级斗争,只说过焦大不会考虑娶林妹妹。论者拿去发挥,写下很多似是而非的文章。
眼下索隐派抬头,“原型说”叫嚣,又把《红楼梦》拽向黑幕小说,引入皇权恶斗、宫闱死缠,玷污曹雪芹的清洁精神和民主向往,实在是恶劣。
红学刚脱离阶级斗争的阴影,又受到越界扩张的资本逻辑的侵蚀,文化艺术要成为自身,自己成为自己的根据,尚有漫长的路要走。
总有一天,文化的“软实力”会落实到非常醒目的位置上,像山脉与河流,像日月星辰,像世间任何有形之物,并且,造福于任何人。
年年除夕夜,且让我们默默念叨曹雪芹。如同端午念叨屈原,七夕念叨李煜。
2007.12.20.改于眉山之忘言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