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曹雪芹来说,过去就是未来。
与其说他每日待在北京的西山脚下,不如说他生活在南京的随园。由随园而及于江南大族园林。有学者考证,他的出生地是苏州的拙政园。
入夜做梦,早晨起床又做梦。作家的白日梦没个尽头。
弗洛伊德名言:艺术是欲望的升华。
尼采则强调:艺术是生命的兴奋剂。
点点滴滴的早年记忆,在作家的眼皮子底下逐一复活,成片复活,搅拌,氤氲,袅袅上举,终成七彩奇观,共人类时光长存。
建在旧皇历上的这座宫殿,令传说中的三百里阿房宫逊色多矣。“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而纸上的汉语艺术不怕火,不惧刀枪,不畏皇权,不与眼下甚嚣一时的“浅阅读”一般见识。
可以断言:许多事儿,曹雪芹是在悼红轩中才想清楚的。“增删五次”,表明书中所写,均非一次成形。感觉汇集到人物,人物汇集到场景,人物与场景又提升为思想、主题。其间定有大量涂抹,扔下的废料。作家的“想”,是惨淡经营,掏心掏肺,精益求精,“字字看来都是血”……
脂砚斋帮他想,殷勤为他指点诸艳。她的生活场景融入曹雪芹,并启发后者的奇诡想象。她显然对芹溪佩服得五体投地,脂评中常露端倪。凤姐哭秦可卿,脂评说:“谁家故事,宁不堕泪?”宝玉给贾赦夫妇请安那一段,她又疑道:“一丝不乱,好层次,好礼法,谁家故事?”
脂砚斋的所见所闻,显然远不及曹雪芹。她的可爱处,在于她对这种距离保持清醒。后人称她为曹雪芹的红颜知己,可不是随随便便给的荣誉。谁家女子,能当此誉?
她还能洞察后世,担心索隐成癖者把这部巨着拖入黑幕小说,拽进权力斗兽场。脂评本第一页的眉批便明确说:“更不必追究其隐寓”。可惜她所担心的,却在乾隆年间就出现,直到民国,沉渣泛起不下。鲁迅感慨地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流言家,是鲁迅为流言蜚语的爱好者专门造的词,画出了新老索隐派的嘴脸。
宫闱秘事。清宫秘事:这王爷那格格,没完没了。汉人祖先何在?让他们请不完的安、跑不完的腿,再当一回奴隶么?
二十年代流行一本《林黛玉日记》,鲁迅说:我看它一页,不舒服小半天。
胡适确定了曹雪芹的作者身份,功不可没,却又老惦记着曹沾,认为《红楼梦》写家事,鲁迅很不以为然,说:“只有特种学者,如胡适之先生之流,才把曹沾…念念不忘地记在心里。”
朱南铣《曹雪芹小像考释》中指出:乾隆不断申诫“骑射国语乃满州之根本,族人之要务。”而曹雪芹身为皇家包衣人的子孙,却既不善骑射,又不谙清语。
曹雪芹不屑于家族,证据是比较充分了。其不屑于清宫,再举书中一例:元妃省亲,派场虽然大,但从头至尾笼罩着悲哀,皇帝的三宫六院,原来是“不得见人的去处。”元妃在亲人们面前强作笑脸,几次含泪,欲说又止。小说中的这一回浓墨重彩,脂砚斋亦不放过,再三点评。她以掩不住的女性口吻说:
“《石头记》得力擅长,全是此等地方。追魂摄魄,传神模影,全在此等地方。他书中不得见有此见识。”
“说完不可,不先说不可。说之不痛不可;最难说者,是此时贾妃口中之语。只如此一说,方千帖万妥。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减,入情入理之至!”
曹雪芹蔑视皇权,铁证如山。
他倒是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雪芹,梦阮,再明白不过了。
红楼梦,决不是一场富贵旧梦。
中国最杰出的小说家,“野心”大着呢。荣华富贵四个字,焉能锁定他?几桩宫闱破事,焉能显摆于巨笔之下!曹雪芹的血脉中,流淌着庄子、曹植、阮藉、陶潜、杜甫、李贺、苏轼、李清照……伟大的作家,始终眺望着前辈,辨认着先贤。
《红楼梦》写人性,赞美女性,端出封建末世众生相,初现民主思想。曹雪芹挣断了宗法社会的“基因链”,归属于华夏文化的主流传承。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但《红楼梦》还是令人感到惊奇。这二百多年,可谓惊奇不断。这样一部巨着,真是出自曹雪芹一人之手么?他几乎全方位打通雅俗,难怪敦诚称他鬼才。鬼才,天才,无非是说,这绝世珍宝形成的奥秘仍向我们隐匿着。曹雪芹才活了四十岁,即使生年按某些线索往前推,大概也推不过四十五岁。他要经历,要阅读,要思索,要变异,要写作,建一座每个细节都异常考究的巍峨宫殿,又演示宫殿垮塌的全过程。如此造大梦,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例。
按说古人交往空间有限,曹雪芹却对这么多人的生存细节看得如此透彻。原因何在?也许,反倒是“缓慢生长”的古代,个体活得更投入,感受更深切。而广度,是由深度来决定的。今人感觉时间快,一晃三五年。为什么?因为日子重复;生存,被算计型思维分割成几大块。我怀疑古人不是这么感受时间的。活得投入,于是计较细节,“有”细节,生活中有大量的模糊地带,不可能一步跨入清晰,一眼看透这个那个。古人不以分秒计时,却像活在每一秒;不能须臾入云端,却能横看万里纵看千年。我印象中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时间还是比较慢的,到九十年代,时间突然加速。有时候,真觉得一年是一天……今天的作家艺术家,跑遍全球不难,但谁是曹雪芹或托尔斯泰呢?
曹雪芹爱看戏,看听书。戏曲及书场文化,扩大他的感受面。写小说丢份,但作家超越了身份,就无所谓丢份了。曹雪芹是超越身份的模范。他既是孤傲的,又是随和的,论交不分贵贱,不管三教九流。他善于在生活中八方借力,很像苏东坡: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儿。超越身份,穿越社会各阶层,向来是作家的范式。
生产力的提升,印刷术的流行,市民社会的繁荣发达,为小说提供了历史性的契机。朝廷出于统治的考虑禁看《红楼梦》,可是皇帝和他的妃子都在悄悄看。民间由红楼人物衍生的文化现象屡禁不止。比如乾隆年间的小姐乘车出行,帘子上挂着黛玉葬花图、史湘云醉眠芍药茵。八旗纨绔,则以薛蟠贾链自居,或打出刘老老大嚼图、贾瑞抱欲受冻挨屎盆子图,满城搞笑。
书场文化,要求写作者搜奇猎怪。这也是中国小说的本来面目,唐宋传奇,传到明清。《水浒传》一百单八将,摆入书场,演绎开来讲,一辈子讲不完的。于是,生活的细节走到前台。比较典型的是苏州评弹,不断的搁下,荡开,节外生枝。长篇小说如《金瓶梅》,描画了多少宋代市井生活的场景,难以估算。这对小说创作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红楼梦》对应大家族日常生活的结构,扬弃了书场文化中的传奇色彩。它从人物入手,从感觉入手,细节蜂拥倒在其次,更奇的,是它的大量场景都有梦的味道,梦的颜色。像前边所举的怡红院外的那个“大毒日头地下”的场景。朦胧,含蓄,多歧义,挑战解读,乃是汉语的优势所在,唐诗宋词登峰造极。曹雪芹是大诗人,《红楼梦》本身就是诗,其次方为史诗。史诗这个词,将诗置于史之后,容易造成混淆。比如对杜甫的解读和研究。诗意,乃是人类文明的精髓。
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称十九世纪法国社会的史诗是比较合适的。这同时也是它的短处:过于现实了。难怪伍尔芙这样的意识流小说大师,毫不留情地批判巴尔扎克,而推崇印象与现实交融的普鲁斯特。
欧美各现代画派,也从不同的方向,给写实主义贴上了封条,将单纯写实彻底送入了美术史。
莫洛亚《追忆逝水年华》的序言中写道:“像德加或莫奈用丑女人画出杰作一样,普鲁斯特的题材可以是一个老厨娘,一股霉味儿…他对我们说:好好看,世界的全部秘密都藏在这些简单的形式下面了。”
《红楼梦》的英译者霍克斯曾言:这部古典名着像一本现代小说。
而当下的许多中国小说,重故事情节,轻洞察生存,一件事就是一件事,一张脸就是一张脸,事完了,人也没了……作家似乎走上了回头路。
《红楼梦》通篇用白话,是小说对应日常生活的逻辑结果。说她“用白话”,其实也不够准确,不能揭示她与生活的浑成状态。毋宁说,曹雪芹原本是用大白话来思维的,雅俗浑成,北京的官话,吴侬的软语,氤氲在一块儿。专家学者举证多矣,也曾唇枪舌剑,而后达成共识:《红楼梦》的语言,是南北语系水乳交融的典范。当时的北京已是金元明清四朝古都,北京人又羡慕南方的富庶,南方的文化。邓云乡先生指出:“清代统治者起自关外苦寒之地…极羡慕江南苏、杭一带的风物民情,菜讲南菜,货讲南货,纸讲南纸,酒讲南酒,衣讲南式…就连说话也觉得南方话好听,所以有‘吴侬京语美如鸢’的说法,就是说江南人说北京话简直像黄莺叫一样,比北京人说北京话还要好听。”
也许可以这么讲:南北文化,均汇流于曹公笔下。
曹公在北京写作,记忆冲着南方。他打通了雅俗,涵盖了南北。他的白话文,比“五四运动”时期的白话文更流畅。这蕴涵着什么样的大问题呢?
现在,北京有大观园,上海也有大观园。两座风格迥异的大观园,合成一个文化隐喻。建筑艺术家的杰作,对作家是个提醒。
思想层面的《红楼梦》,我略谈几句感想。
清代尊程朱理学,康熙雍正乾隆,封朱熹为“十哲之一”。一提理学,大家都会想到“存天理灭人欲”、“天不变,道亦不变”。清中叶的思想家戴震,以人情、人欲之说抗衡天理,像魏晋竹林七贤,以“不孝”与放浪抗衡礼教,二者都对封建统治者玩弄的花招说不。玩弄花招是说:让社会的伦理道德,永远听命于皇权、族权,听命于统治者的意识形态。贾府等级森严,处处道德布控,不独摧残奴婢,连主子也不放过。可见,道德这种东西,一旦僵化,势必祸及方方面面,紧要关头要吃人的。
道德的本质,尚须细思量。
曹雪芹的思想与戴震相近,不过,他重情、重欲、甚至借警幻仙姑的口称贾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则是他从自己的红楼大梦中悟出来的。作品的立意或主题,因回流到日常感觉,所以无板结,无说教。《红楼梦》中的意识流动,似乎到了“意识流”的边缘上,却停在边缘,照顾读者。小说开头还谈了一通“意淫”,俨然是个大发现。估计雪芹原稿,涉及“淫”的东西更多,被脂砚斋斟酌后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