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如史湘云,是一位非常娇憨可爱的少女,穿了男装英姿飒爽。家境并不如意,她却没有任何阴影,完全是阳光型的,这阳光却不仅限于皮层,它从里边儿散发到肌肤,是驱散了阴影之后的流光溢彩,因而能持久,能常驻。可惜电视剧《红楼梦》中的史湘云,一味傻笑,娇憨在表层。史湘云心直口快想啥说啥,傻大姐也如此,二人岂可混同?她的菊花诗写得那么好,“箫疏篱畔科头坐,冷袖香中抱膝吟。”“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这诗中的形象,简直就是曹雪芹。科头指光头。女孩子抱膝吟诗,非史湘云莫属吧?。她又“醉眠芍药茵”、“联诗凸晶馆”、“脂粉娇娃割腥啖膻”,曹雪芹对她可谓苦心经营。第三十一回的题目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前写晴雯,后写湘云。《红楼梦》佚稿,是将湘云和宝玉的命运联在一块儿了么?她说过的那几句混账话,宝玉早抛到九宵云外。她不藏拙,不装糊涂,大约也不会媚上欺下,比宝钗袭人活得更本真,更人道。她的身体又比林黛玉好,艳力与钗黛不相上下……
佚稿究竟如何?我们只能望天兴叹。
贾宝玉体贴女孩子,常闹些笑话,有时也不免遭人误解。小红淋了雨,他急忙跑去关心,竟忘记自己也淋成了落汤鸡。园子里的婆婆们众口相传,乐了半天;有一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宝玉颠前颠后的,为素仰大名却未曾尽过心的平儿安排胭脂,令挨了主子耳光、哭得像泪人儿似的平儿喜出望外。
宝玉对胭脂很有研究,对女孩子的处境更能看端详。
香菱和豆官斗草不小心,弄脏了宝物似的石榴裙,宝玉一看说:“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禁染。”香菱急得团团转,要哭,宝玉忙道:“你快休动,只站着方好;不然,连小衣、膝裤、鞋面都要弄上泥水了。我有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宝玉奔怡红院取石榴裙,一路脚不贴地,还忙中抽空想着:“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给这个霸王。”霸王指薛蟠。
石榴裙拿来了,香菱当了袭人的面,命宝玉背过脸去,“自己向内解下来,将这条换上。”
女孩儿换裙子,宝玉心里是何滋味?曹雪芹不讲,读者却能会心一笑:宝玉只想看那俏香菱换上新裙子的欢喜模样,并无半点偷窥的念头。若挪到高鹗先生笔下,很难说他将弄出什么光景来。
宝玉这么对香菱,香菱又如何对宝玉呢?宝玉把豆官撇下的“夫妻惠”埋入土里,双手满是泥。“香菱拉着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难怪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这手弄得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
这叫体贴换来体贴。
二人临分手,香菱脸又一红,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和你哥哥说。”宝玉笑道:“可不是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
这一段写宝玉,十分丰满。宝玉亲近女孩儿,究竟亲近些什么,曹雪芹让我们心中有数了。法国的福娄拜有小说《情感教育》,美国的弗洛姆有论着《爱的艺术》。咱们中国有一位曹雪芹……
今天明天的男孩子,都该学学贾宝玉。投向异性的目光,不妨宽厚些,用脉脉温情去环绕。
《红楼梦》是情感大课堂,审美大课堂。经济的粗放时代正在过去,人的粗放也该结束了。男生女生当和谐。
男欢女爱要研究。
情爱的空间,丰富为好,细腻称佳。
丰富的反义词是单调。细腻的反义词叫粗暴。
男女若是直奔主题,将丢失多少细节、多少赏心悦目的好光景。
大观园内的清爽女子,个个羞涩如香菱,动不动要“把脸飞红”。我们当初欣赏日本连续剧,眼下看韩剧,不亦有类似的印象么?脸红是生理特征,更是文化符号。但愿这符号,不要大面积长时期丢失才好。纵是丢失在国外,也须把它拣回来……
宝玉在女孩儿面前常碰钉子,小红,鸳鸯,尤三姐,要么给他冷脸,要么申明爱在别处。鸳鸯被贾赦醋意恶语纠缠,逼急了,甚至诅咒发誓说:“别说是宝玉…就是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男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宝玉事后听说了,并不生气,因为他理解。他太理解鸳鸯了!他倾听每一颗跳动的芳心,听出她们的喜怒哀乐,凝视着那花开花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雪芹情怀追李煜,谁能做到心如铁,不为他们动容!
好啊,真好。
然而风如刀霜如剑逼向红颜。司棋走了,晴雯死了,尤二姐饮恨吞金西去,尤三姐横剑抹了脖子,金钏投井鸳鸯上吊,林黛玉飞升离恨天,贾迎春误嫁中山狼,妙玉遭劫,平儿含酸,紫鹃断肠……宝玉失魂落魄,悼完这个又悲那个,问了苍天再问苍天!想当初他对黛玉说:“妹妹啊,想你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现如今,他欲哭无泪,在园子里跌跌撞撞,披头散发像个孤魂野鬼。花谢花还开,姐妹们今何在?海棠社菊花社白雪红梅今又何在?“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一弯冷月葬诗魂。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鲁迅先生横眉冷对千夫指,却又是曹雪芹的隔世知音:“悲凉之雾,遍布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唯宝玉而已。”
先生又说:“在我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
先生毕竟是先生,讲得多透彻!豪族华林痴公子,被他一眼穿透。
他对宝玉的评价是:“爱博而心劳。”
宝玉对姐妹们的态度,先生概括为四个字:“昵而敬之。”
昵,包含了性爱成分。敬,却超越了性爱,赢得了女性世界的广阔视野。
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也有公子哥哥的坏脾气,比如有一天他冒雨冲回怡红院,敲门迟迟不应,于是进门便是一个“窝心脚”,踢得袭人卧床吐血。他吃女孩儿嘴上的胭脂;但凡见了模样整齐的,便去套近乎;他若不与金钏眉来眼去,金钏也不至于被太太打,含冤投井。曹雪芹是写实主义者,艺术的真实融入了生活的真实,好人不是全好,坏人不是全坏。并且,好与坏都是理由充足。鲁迅说:“正因写实,转成新鲜。”“总之自红楼梦出世以来,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被打破了。”
贾宝玉“无能天下第一,不肖世间无双。纵是生得好皮囊,里内却是草莽。”毋宁说,曹雪芹偏让他无能第一。须眉污物视他无能,他到别处显能耐。贾宝玉是曹雪芹的符合“充足理由律”的延伸。
百年旺族的子孙,一头跌进社会底层,却不务实,不谋生计,不理睬任何白眼(他以白眼对付白眼),也不顾家人的埋怨、幽怨,埋头写起了长篇小说。
《红楼梦》烈性女子多,且各有各的烈法。可以肯定的是,一心为女子作传的曹雪芹是个刚性十足的男人。
曹雪芹近三十岁,定居于北京西山脚下的小村落。北京、金陵的老宅早被锦衣军抄了去。十年居无定所,不知他怎么熬过来的。也许敲过朱门、徘徊于琉璃墙下。墙内女子起喧哗,他蹲下细听,忘了时辰。墙内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
他到右冀宗学当过差。宗学是清朝官学,充斥八旗子弟,勤学的勤学,胡闹的胡闹。当然后者居多。曹雪芹默默干他的杂活,力气活,一脸木讷,无嗔亦无喜。没人能够欺负他、令他受委曲。他的心,原本不在这纨绔聚集之所。他见得多了。
宗学的旧址,是在今日北京西单牌楼往北的一块地儿,尚存一颗康熙或雍正时栽下的老枣树,这枣树陪伴过曹雪芹。神圣的枣树,可别让开发商打了它的主意。
当年的宗学,一大片房子,据说闹过鬼,是北京出了名的几大凶宅之一。白天学生喧闹,入夜周遭一片死寂,曹雪芹凭窗伫立,凝望,遐思,饮酒,命笔。什么鬼不鬼的,曹雪芹见过多少死亡、追忆过多少亡人啊。凶宅鬼屋,总比苏轼待过的汴京乌台黑狱好吧?那乌台,几百棵阴森森的大柏树,万千乌鸦呱呱乱飞,而苏轼几同囚于柏林下的深井。他出狱后贬黄州,率领全家人开荒,东坡赫然问世。雪芹亦于此间初亮相么?抑或更早些?伟大的名号,源自苏轼奋发于磨难、喷发于生命落差的组诗《东坡》。其三有云:“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
茫茫雪野之中,一寸泥芹独在。其傲雪破土之势,令田坎上释耒小憩的苏轼十分感慨,却转而回想,在西蜀眉山他的老家,有春鸡脍芹菜的美味。无边的苦难催生精神伟力,雪地泥芹接上了美滋滋的春鸠,这便是苏东坡。曹雪芹追随他,取雪芹为号,又号芹圃、芹溪,一寸泥芹发无数雪芽,雪芹成圃,既可观,又能吃。沿着东坡思绪,雪芹想得更远。
而此间的曹雪芹,只乞望一日三餐能填饱肚子。事实上,这并不容易。以他的性格,辗转乞怜不可能的。曹家的那些世交,锦上添花烈火烹油,他宁愿躲开。
他饮酒很厉害。前辈大文人,谁是小酒量呢?除了苏东坡。东坡一杯便醉,平生引为憾事,万事不唠叨,只于酒量小这一层,忍不住要对人唠叨几句。雪芹欲与阮藉论高下。阮藉的一辈子三大特征:嗜酒,迷女性,傲视权贵,曹雪芹跟他比试,一负一胜一平。阮藉敌视司马昭,自视为曹魏之臣,曹雪芹引他为知己,“梦阮”始终不变,正源于此吧?
雪芹,梦阮,其生存向度是何等的清晰。
文化的引力太强大。曹雪芹对清代统治者及形形色色的官员,兴趣实在有限。毫无疑问,他的写作姿态是背向官场,断然拒绝宗法社会、封建统治阶级的价值体系。
历代大文人之“大”,岂是几堆娱乐界大明星的那个“大”,曹雪芹就像司马迁,对历史,对人性,有一套属于他自己的、却能横亘于未来的评判标准。
清末红学“索引派”中的极端分子,把读者的目光引向清廷内幕,引向那些倾轧背叛、那些忘恩负义、那些翻手云覆手雨、那些卑鄙肮脏下流龌龊的勾当,引向曹雪芹避之如避蛆粪的污淖场所,是对曹雪芹的侮辱,是把《红楼梦》的清洁境界往粪池中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