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妇女地位低下。古代史书中男人的名字浩若繁星,而女人的名字寥若晨星。宋以前,女人很难留下她们的名字,比如李白、杜甫的夫人,我们只知姓氏。名女人如五代十国时蜀国的花蕊夫人,风流文采,芳名远播,但她姓甚名谁、系何方人氏,却罕有人知。人们宁愿把目光停留于花蕊夫人。花蕊夫人与蜀主孟昶,是个令人满意的词组。如果指出花蕊夫人姓陈,青城人氏,人们会觉得莫名其妙:陈氏与孟昶,这谁跟谁呀?
《全唐诗》九百卷,女姓作者占九卷。《宋诗纪事》一百卷,女作者仅一卷。比例均为百分之一。明清一些诗词选本,甚至不按年代排列,把女姓作者排在无名氏、妖魔鬼怪之后。
也许正鉴于此,郑振铎先生才充满情绪色彩地说:“李清照是宋代最伟大的一位女诗人,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女诗人!”
将“伟大”这样的形容词放到一位古代女性身上,似乎绝无仅有。
历史的星空,尽管女人寥寥,但总算有一个李清照,光辉不让须眉。文学史为她辟专节,“等级”仅次于李杜苏辛,却并非勉强提高妇女地位。如果李清照缺席,事情将很麻烦:把蔡文姬、薛涛或花蕊夫人提到一流作家的位置,难免凑份之嫌。
李清照填补了文学史的高端空缺。她是存了心与北宋士大夫文人一争高下。意义还不仅于此:她的身影纯粹是女性化的,不作男儿腔,不怪叫,不以性别模糊卖弄于人,不刻意装扮成女权斗士。她优美,优雅,风骨天成;雍容华贵而又满目清新,向当世向后人,亮出她光彩照人的身姿。金人血淋淋的屠刀切下了北中国,也把李清照的命运拦腰砍成两断,她后期的作品沉痛、寂寥、凄惨。
幸福与苦难,分割了李清照的一生。此二者,都在李清照的作品中得到经典描画。赖有她,我们才知道,一个宋代的女人是如何幸福的,又是如何被残酷的命运之手反复摔打。
李清照是上帝赐给人间的尤物么?上帝给她莫大的幸福,却又在突然间,以折磨她的方式来成就她。
悲惨故事充满虚构般的悬念……
李清照十八岁嫁给丞相的儿子、金石学家赵明诚。这位品德高尚的贵族子弟,享誉南北的学者名流,在那个男权遮天的年代,破天荒成了妻子的陪衬。
李清照是山东济南人,济南当时叫历城。父亲李格非,是苏轼门下的“后四学士”之一。苏轼死于1101年,李清照生于1084年。不过她可能没见过苏轼。苏轼晚年贬谪岭南炎荒时,她尚在孩提时代。
李格非官至礼部员外郎,为人耿介。着述颇丰,因战乱多散佚。有《洛阳名园记》传世,详细描绘西京洛阳的十九处名园,矛头指向宋徽宗和蔡京。北宋末年,名公巨卿仿效昏君奸相,在汴梁、洛阳辟豪园无数,占地二、三百亩的,通常只能算普通园子。李格非指出:“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矣。”后来金人入侵,洛阳所有的名园烧成焦土,应验了李格非的预言。南宋士子每诵《洛阳名园记》,无不涕泗纵横。
李格非又追慕魏晋“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其性情可见一斑。他的夫人王氏,亦系名门之后,《祖国名媛录》称她“工词翰”。围绕着李清照的家庭氛围可想而知。富裕,宽松,书香袭人。她有姐弟数人。济南、开封都有父亲置的房子。童年她去过京城,盘桓有日,舟车往返。印象比较模糊,却深埋在记忆中。她在华北名城济南长大,从少女到少妇,度过了许多好时光。小词《如梦令》云: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溪亭为宋代历城名泉之一,靠近城西北的大明湖。济南称泉城,七十二泉天下知。又有佛教胜地千佛山、诗圣留连过的历下亭。杜甫曾于历下亭追随北海太守李邕。这李邕系盛唐大名士,号称书法第一,随手一幅行草,王公富豪重金争购。李邕左手收钱右手抛金,接济四方寒士。所过之处,拜谒者摩肩接踵踏破门槛。不过他高看年轻的杜甫,历下亭中设宴款待。后来的诗圣即席挥毫:“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济南读书人,包括深闺中的名媛淑女,一代又一代,对历下亭的光荣历史津津乐道、如数家珍。李清照也不例外。她崇拜杜甫,向往李邕的风度。受父母亲的影响,晋唐宋诗人,都被她收入眼帘。她对金石书画的兴趣当起于闺中。这贵族少女显然与众不同。上流社会的少女们,谁能像她这样?修养那么好,却于青灯黄卷中透出一派天真。小令《浣溪纱》:
淡荡春光寒食天,王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棉,黄昏疏雨湿秋千。
淡荡:春光融和饱满。山枕:枕作凹陷,两端耸起如小山。花钿:金花,头上装饰物。
上巳节(农历三月三)沐浴着阳光踏青斗草,唐时,长安洛阳杭州的妇人们中间普遍流行,宋代更是风糜全国。上元观灯,上巳斗草,成群结队的女孩子,纷纷走出深闺与浅闺,来到原野上、溪水旁。斗草又称斗百草,从清明节一直斗到端午节。《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四民竝踏百草,有斗百草之戏。”
斗草的前提是熟悉各种各样的野草。1970年代,蜀中尚有这习俗,减了衣衫的姑娘们格外起劲,“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男孩儿则偶尔为之。野地里色彩丰富,芳香四溢,虫鸟之声不绝,蓝天透明,停云几朵。人与自然如情侣。一年四季分明。冬季,城里也是遍地薄冰。哪有什么暖冬。
北宋三百二十州,至少一千五百个大小城市。城乡人口近一亿。城市与乡村大致和谐。有钱人读书人,居于乡下的很多。豪华庄园是寻常景观。中原、江南、西蜀富庶,山东比较穷,但济南是个例外。
济南的仕宦人家,又是例外中的例外。
“黄昏疏雨湿秋千”,这画面多舒服。看不够。为何看不够呢?因为句子浓缩,画面指向更多的画面。少女的身影在秋千架上,亦在幽篁洞窗回廊间。小令《浣溪纱》: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浓,疏钟已应晚来风。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瑞脑:香名。唐开元、天宝年间波斯贡品,极珍贵,唐明皇仅赐杨贵妃十枚,“香气彻十余步。”辟寒金:亦唐朝贡品。“昆明国贡嗽金鸟,形如雀而色黄,羽毛柔密,常吐金屑如粟,铸之可以为器。此鸟畏霜雪,乃起小屋处之,谓之辟寒台。宫人争以鸟吐之金,用饰钗佩,谓之辟寒金。故宫人相嘲曰:不服辟寒金,难得帝王心!”
这种能吐金屑的昆明辟寒鸟,早已绝种。
李清照写她没用过的富贵物,却透出浓郁的富贵气。普通的贵族少女,憧憬着杨贵妃的生活,再自然不过了。贵妃醉酒,宛如牡丹添新红,美色欲滴。李清照也饮酒,对镜暗比杨贵妃。她清瘦,匀称。杨玉环则是“肥到杨妃肉亦佳。”有考证说,杨妃大约身高一米六五。李清照可能略高一些。辟寒金小,反衬她一头云发。空对烛花红,含蓄道出少女情窦初开。
古代所谓二八娇娘,十六岁亭亭玉立了,十二、三岁已含苞欲放。三十岁称半老徐娘。青春二十年。个体有差异,李清照属于哪种类型呢?她的青春小令透露了哪些教科书上不便明言的消息?
名小词《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丫环识得几个字,能说海棠依旧,却不能道绿肥红瘦。李清照连问两个知否,透出两点消息:一是她练就了一颗诗心,看花木格外细腻;二是,美少女已盛开如海棠,盼着出闺,嫁给如意郎君。小令《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人来,袜剗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袜剗犹剗袜,不穿鞋。李煜词云:“剗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后花园里打秋千,忽有客人来,李清照鞋也顾不得穿,和羞走,金钗溜,走到门边却又回头,瞧那客人怎生模样。并且掩饰慌乱与羞涩,低头嗅那玉指间颤动的青梅。青梅本无味,少女心中有滋味。
这小词耐人寻味。
少女时代的李清照,看来对异性相当敏感。若说《点绛唇》尚不足为证,我们再看《蝶恋花》: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李清照是个情欲炽烈的女子么?
如果是,为何我们长期视而不见?
柳眼梅腮春心动。酒意,诗情,春心,三种可以燃烧的东西混为一团,然后逼出带着身体特征的急切追问:谁来与共?
是啊,良辰美景谁来与共?
没人来。于是少女掉眼泪,“夜阑犹剪灯花弄。”床上翻来覆去的,想呀想呀,春心欲胀破,枕损钗头凤。
李清照对暮春初夏很敏感。季节撩拨她。
历史的真相大约是这样:李清照原本性早熟,情炽烈,而她读的那些闲书,那些“艳科”作品,又使情欲得到强化。她的艺术天分使她能用语言给出异于一般女孩子的情状。礼教给她张力,修养使她含蓄,她赢得了一个能让宋代士大夫普遍认可的表达空间。
十六岁始提亲,官绅子弟走马灯似的,李清照一个都不满意。父亲安排她的婚事,但尊重她的意见。家里很民主。济南城的那些纨绔,李清照怎么看也看不入眼。这怪谁呢?天生丽质难自弃哩。这少女拒绝了两个自视甚高的豪门后生,满城传为新闻。她上街,后生老头争睹芳颜。有写得几句辞赋的,近距离惊艳,激动万分挥毫:名门闺秀,倾城之貌,举步街巷生辉,顾盼里闾增色!
李清照芳名远播,出门就招惹眼珠子话匣子,转觉无聊,无聊透了。整整半年,她摁下四处疯玩的劲头,只于自家庭院戏耍,看书,扑蝶,打秋千,“珍重芳姿昼掩门。”家里人多着呢,大户人家自成天地,过节时,上上下下近百口。虽不比那钟鸣鼎食之家,却也算历城名宦之宅。李格非单凭苏轼弟子的名号,便足以炫耀海内。朝廷一度禁东坡诗文,愈禁传播愈烈:“士大夫不能诵坡诗,自觉气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