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孤台下青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深山闻鹧鸪。
辛弃疾的这首《菩萨蛮》,古人评价说:“菩萨蛮如此大声镗鞳,未曾有也。”菩萨蛮是词牌中的小令,通常是灵巧轻柔的抒情小调,到辛弃疾的手上,却变得沉痛而激昂。郁孤台在江西赣县,临江兀然孤耸,远望如郁郁悲怆之巨人,故称郁孤台。建炎初年(1126),金兵入侵江西,隆裕太后仓皇奔赣州。百姓大逃亡,泪洒青江水。长安指沦陷的中原。
词写于1176年,中原沦陷半个世纪。辛弃疾时任提点江西刑狱,掌一路司法,兼节制军队。路,是宋代洲以上的行政区划,类似现在的省。
鹧鸪是愁闷的象征。民间形容鹧鸪的叫声:行不得也哥哥!
郁孤台就像辛弃疾。不知赣县今犹存否?那是绝妙的天然雕塑。
辛弃疾武艺高强,谋略过人,却长期受南宋朝廷的排斥,一身本领闲置。他出身于沦陷的山东,二十二岁就拉起两千多人的队伍,在敌后建立根据地,打击侵略者。他的军事论文《美芹十论》,显示出对金作战的非凡的战略眼光。可惜一腔热血化作东流水。“忍将万字平戎策,换作东家种树书。”
辛弃疾和陆游一样,都是悲剧性的人物,尽管他们的日子过得不错。一边是壮怀激烈,另一边却是赏心悦目的日常生活。宋人有这能力,把矛盾着的双方统一起来。
这挺好的。但也不那么容易。唐宋都是大时代,能够产生海纳百川波澜壮阔的人物。
中国文学史上,辛弃疾的形象颇为独特。总觉得他跃马挥枪,漫山遍野旌旗在望。岳飞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辛弃疾恰好是少白头:人未老,白发已萧萧。
郁孤台。少白头……
是什么样的郁闷愁苦,白了他的少年头、成就了他的无数杰作?
唐诗李、杜为尊。宋词苏、辛称雄。
我们回头看历史吧。“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济南城郊有个叫四凤闸的地方,是辛弃疾的老家所在地。祖父辛赞,在伪县衙做过县官。这不用避讳。金人灭北宋,另立齐国,组建傀儡政府,刘豫做第二任傀儡皇帝。辛弃疾生于1140年,距北宋亡,已有十几年。辛家未南迁,留在祖祖辈辈耕耘过的土地上过小日子。
金主完颜亮迁都燕京之后,在燕京也弄起了科举考试。辛弃疾十八岁赴燕京考进士,未中。三年后再去,仍然落榜。显然是祖父辛赞让他去的。他的父亲似乎无足轻重。漫长的童年、青少年期,祖父是怎样教育他的,现已无考。有一点可以推测:不可能教辛弃疾认贼作父。辛家人口众多,只求过日子。
当时中原和华北的许多血性汉人,借科举或从军,打入敌人的内部伺机而动。辛弃疾是否属于这类汉人,也无考。
可考的史实是:辛弃疾再赴燕京应考的第二年,他就在济南南面的山区,拉起队伍同金兵干起来了。这里边饶有深意。
从落榜到起义期间,有两个背景:祖父辛赞去世;完颜亮发倾国之兵南侵,后方空虚,义军蜂起。
很可能,辛弃疾早就有了抗金之心。两度赴燕京,他仔细观察地理打探敌情,后来都写进了他的军事论文。
拉队伍的细节也丢失了。济南的山区、平原,辛弃疾打了一年多的游击。
为什么细节会丢失呢?恐怕与南宋朝廷对北方“归正”人员的审查制度有关。有些事,豪放的辛弃疾也终身不讲。
当时山东境内,最大的一支义军的首领名叫耿京。辛弃疾考虑到自己的队伍势单力薄,便去投靠耿京。两军会师,合成数万之众,声势浩大,与中原义军遥相呼应。辛弃疾在耿京手下任“掌书记”,掌管文书和帅印。
从1125年女真入侵中原以来,女真人肆意欺负汉人,大搞种族压迫,让文明人做他们的野蛮统治的奴隶:任意霸占汉人的土地和房子,逼汉人下地耕种,他们坐享其成。他们操汉人的祖坟,并以此为乐。他们抢东西,辱斯文,强奸妇女……其种种恶行,几十年成常态,足以写成书。而北方汉族多豪士,一旦有人拉起旗帜,登高一呼,响应的汉子少则百人,多达千人。农民放下锄头拿起刀枪。辛弃疾能在短时间聚集两千余人,原因在此。
辽阔的沦陷区,英雄起四方。
辛弃疾投靠耿京不久,却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叫义端的花和尚,偷了耿京的帅印朝金兵的营寨跑去。这义端和尚也曾是小股义军的首领,被辛弃疾拉到耿京帐下。花和尚吃不了山区的苦,暗通金兵,窃帅印连夜逃走。耿京大怒,拿辛弃疾问罪。辛弃疾向耿京立下了军令状:不追回帅印,甘愿被处死!
辛弃疾带了一哨人马疾追义端,追到金兵营寨,杀退金军猛将,生擒义端和尚。花和尚跪地求饶说:“辛大将军,你面如青兕,你力大能拔山,将来定有大造化……你饶了我吧!”
辛弃疾不由分说,手起刀落,义端身首异处。
青兕是古代的一种猛兽。比老虎略小,奔势如豹。
义端吐出的这个词,向我们勾勒了辛弃疾二十多岁时的外貌。后来宋廷的官员在背后议论他,说他心如铁石、“杀人如草芥”,不宜掌大权。这种议论在南方籍的官员中颇有市场。
却也透露出北方汉子辛弃疾的英雄气。
1161年金主完颜亮挥师南下,被他的部属完颜雍杀死在扬州。完颜雍当上国主,因南侵受阻,后方不稳,不得已而北撤。这样一来,中原、华北沦陷区的各路义军都受到威胁。金人也学精了,对占据大小山头的义军搞绥靖政策:“在山者为盗贼,下山者为良民。”以此瓦解聚集起来的汉族农民军。
金人威逼利诱,大棒加上胡萝卜。
不过,义军也在想招。有文化有头脑的人,这时候派上了大用场,“智多星”、“赛诸葛”,一时名头响亮。山东耿京麾下,十来个核心人物中,唯有辛弃疾精通文墨。辛弃疾献上一计:派人联络宋廷,让义军归宋军节制,义军在山东能立足就立足,不能立时,则南下渡淮水归宋。
此系两全之策,耿京马上就同意了。
计由辛弃疾出,联络宋廷的任务也落到他头上。山寨的二号人物贾瑞同行,此人不识字,凡事听辛弃疾的。他俩打点行,时间不长。
在信州他先后待了两个地方:带湖和瓢泉。都是他自己命名的。我们来看涌入他笔下的带湖风光,《水调歌头.盟鸥》: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履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鸟,今日既盟之后,往来莫相猜。白鸥在何处?尝试与偕来。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荫少,杨柳更须栽。
一派欣欣向荣。
辛将军此间的手边书,主要是陶渊明,他提到陶渊明的次数比苏东坡还多。“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从官场扑向青山绿水,乃是古代文人共同的姿态。最典型的就是陶渊明:“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乃瞻衡宇,载欣载奔。”这文化符号其大无比,或者说,这心理结构固若金汤。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渊明官小,一县令而已。后世几乎所有的有文化修养的官员都学他,连女诗人都向他看齐:李淸照的“易安”二字,取自陶诗“审容膝之易安”,温馨的家庭氛围连结着风光旖旎的田园。自然与人事有反差,而持久的反差形成持久的张力。这样的心理结构,笼罩着古人、今人、后人。与它金钢般的材质相比,时间会失掉份量,万年不过一瞬间。
但有个前提:青山长在,绿水长流。
如果人事的喧嚣与烦恼令人转身时,扑向的却是臭水沟、硬梆梆的水泥地,那可不妙。
人类学巨璧费孝通先生语重心长地告诫:乡土中国应当成为城市中国的参照!
城市吃掉乡村之日,就是文化死亡之时。
一味地在汽车和水泥之间,人山人海地搅着、欲着、狂着、无聊着,陶潜李白杜甫苏东坡辛弃疾……将会离我们远去,就像十几年前还在我们头顶上闪烁的许多星星。哦,就像记忆中的那些干净明亮而又欢快的河……
“为什么我们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们对土地爱得深沉。”
笔者写这些,几次泪眼模糊。这郁积在心中的巨大的疼痛啊!
人与人、人与自然都和谐,我们才会有家园的感觉。
且看辛弃疾在带湖的家,《清平乐》:“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蛮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乡村日常景象,醇酒般迷人。明、清画工,以此作画无数。
还有更妙的《西江月.夜行沙湖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夜半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两首小词我十几岁就能背,时隔三十年,仍是一见便喜欢。描绘田园风光,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了,王维显然不及,即使渊明东坡,亦不过伯仲之间耳。七八个星招呼满天繁星,两三点雨唤来漫山细雨。词中风物,连结着广袤乡村的一年四季,浸润着雨雪风霜,跳跃着阳光月光。稻浪,麦浪,声浪……哦,美到极致却显寻常,辛稼轩真是不一样。
气吞万里如虎……
清风夜半鸣蝉……
真正的英雄哪有末路。官帽飞了,风景来了。或问景在何处?答曰:景在心间。
被欲望反复拨弄的人,走到哪儿都看见名利场。这也没办法:他已经被单纯的物欲钉死在墙上。生命的可能性是由人的修养来决定的。生活的质量,首先是人的质量。别以为山间盖别墅就有清风明月:风月自在时,人正无聊着。
而无聊会产生无聊的能量。这些年我们已经见得够多。
事物的法则如此。是的,这非常残酷:无聊的汹涌澎湃向我们显示,活出一点境界是多么艰难。
活向麻将桌的“死打烂缠”又是多么容易:就那么一点小小的瘾头,十年二十年地耗着。这是单一的物欲所形成的巨大而持久的遮蔽,文明史上罕见的“奇观”。
回头再看辛弃疾吧。也许他是一服药。
《丑奴儿》,小序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萧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辛幼安效李易安体,可见李清照在当时的影响力。
松窗竹户万千萧洒,这里有讲究。以千万形容萧洒,并非诗人一时的心血来潮。融入野地谈何容易。欠修养的人也爱清静,但过不了几天,他会对着风景打呵欠:风景不够刺激。他会急急忙忙逃回嘈杂的人群中去,担心松窗竹户拖他的后腿。他有他的道理。
诗人却是另外一种情形:他所有的感觉朝着茫茫野地细腻敞开,他倾听自然的律动,而不是人世的躁动。尽管对后者他心中有数。他经历过躁动,有太多的感慨,于是他才倾听自然。他在纷繁的人事记忆中眺望清新的自然。牵挂人事有多深,进入野地就有多远。执着于人生、理想,方能体察自然,“看见”自然。这话意味着:自然从来就不是自然本身,它是人生的倒影。诗人滞留于人事与自然的反差之中。他捕捉张力并带入词语。文人从官场转身扑向山水,这绵延两千年的“现象域”,大致如此吧?而这里的勾画只能是粗线条的。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这样的画面何以称经典?盖因它有效浓缩了人生意绪。你没法稀释它,更不能消费它。它永远自足而矜持,像传说中的高贵佳人。
佳人风情万种,类似松窗竹户万千萧洒。
辛弃疾在信州带湖,亲自造房子、栽树,营造家园。一草一木也关情。选择信州他是经过考虑的。信州治所上饶城,只在几里外。城内多士族,辛弃疾得以形成交游圈子。这很重要。房子盖成了,得有朋友来欣赏,喝喝酒,谈谈天下事,看看绿树红花,数数停云与飞鸟。上饶的官道,是杭州到南昌的必经之路。隔三差五,总有人来造访稼轩。带湖的家园,房子十几间,占地一百七十亩,其中有大片耕种的田地。他收租,也带着三个儿子下地劳作。自号稼轩,包含了他的政治主张:“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他是重农主义者,又来自华北,对南方城市的商业潮很不以为然,批评重商是“舍本逐末”。淮南的土地大面积荒废,人们却跑到城里做生意,他对此忧心忡忡。
可他眼下不在位,难谋其政。
朋友来了他慷慨陈词,他要说,借官场或学界的朋友发出他的声音。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一定是这样:从屈原就一路说过来。没人听也要说。
有一条汉子名叫陈亮,早闻辛弃疾的大名,策马数百里到信州来拜访。此人的脾气比辛弃疾还大:他的坐骑过不了一座石拱桥,“三跃而马三却”,于是大怒,挥剑砍下马头,气冲冲大踏步朝辛弃疾的宅院走去,像个寻衅之徒。辛弃疾呢,一直在楼上观望他,对他砍翻坐骑的动作大吃一惊,继而赞赏不已,“逐订交”。
这事富于传奇色彩。宋人笔记多有记载。
想和辛弃疾做朋友的人多,能订交的却很少。
陈亮走进辛弃疾的家,两条好汉痛饮剧谈,纵论南北形势,讲了很多朝廷的不是。谈到后半夜,畅快之极,各自纳头便睡。不过陈亮这人疑心重,开始怀疑辛弃疾了:“陈亮夜思稼轩沈重寡言,醒必思其误,将杀我以灭口,遂盗其骏马而逃。”
陈亮砍马又盗马,盗走的还是骏马。
宋人笔记中的这段话,透露了一点辛弃疾“归隐”之后的性格特征:话不多,涉及朝政言语谨慎。他曾经吃过口无遮拦的亏。
陈亮初访辛稼轩的传奇故事还没完,他逃走之后,“逾月,致稼轩书,假十万缗以纾困,稼轩如数与之。”
陈亮盗走骏马还写信借钱,岂不是欺稼轩太甚、占了便宜又占便宜?其实刚好相反,他这举动,让辛弃疾读出了古代豪杰的风范。远的不说,就以李白为例,仗剑走天下,伸手要钱不红脸。豪杰与豪杰,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当时辛弃疾有钱,豪爽。另有江西名士刘过,“疎豪好施,辛稼轩客之。”
辛弃疾的座上客,名士如云,写《容斋随笔》的洪迈,理学泰斗朱熹,包括陈亮、刘过,全是南宋的一流人物。
原来,这砍马盗马又借钱的陈亮,并非仅仅是条好汉,宋代思想史、文学史,他都占有一席。他考进士落榜后,发誓不当官,却一封接着一封给宋孝宗写长信,力请迁都建康,励志复仇。他的长信,和辛弃疾当年的十九篇军事论文一样,递上去之后毫无反应。他伤心,愤怒,在临安到处讲朝廷的不是,有名有姓地痛斥小人,结果被人告发,坐了一百天的监狱,“几死。”出狱不久,陈亮骑劣马奔信州拜访辛弃疾,畅谈后却爬起来就跑。他疑心重,原因是刚住过牢。
陈亮落笔填词,激烈如稼轩:“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膻腥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南宋向金国称臣,拱手割让万里河山,身在民间的陈亮视为奇耻大辱,几十年奔走呼号、游说。辛弃疾引他为知己,更无一丝踌躇。偷马借钱算什么呢?
读书人佩剑行走,气如奔雷,当时寻常得很,一代儒宗朱熹也能舞几招。豪放词频出,不是偶然的。
辛弃疾是豪放派的领袖,带动了一批词人。而词坛的名声未必数他最大,尚有小他十来岁的姜白石与他争雄。白石精通音乐书画,布衣终身而文采风流冠绝,时人呼为“词中之圣”。他的风格是婉约正宗,如着名的《踏莎行》:燕燕轻盈,莺莺轻语,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浩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这儿闲笔写姜夔,想说明两点:一是白石的婉约词确实好,由缠绵而迈入空灵,但辛词之婉约因弥漫了英雄气,似乎更在白石之上;二是南宋词人并未因国耻而写下许多口号诗。文化不敌异族刀枪,但文化本身不败,延续了唐宋文气。华夏文化在国运衰落的时代仍然保持了足够的自尊。换言之,汉民族的软实力,金人的铁蹄难动分毫。理学,史学,文学,金石学,书画艺术……一座座文化的高峰辉映北宋。这耐人寻味。
糟糕的是皇权。摇摆不定的宋孝宗之后,来了一个患有精神病的宋光宗。光宗怕老婆,历代皇帝居第一,史称:是老婆李皇后把光宗吓成了神经病,然后与她的武夫爹爹权倾朝野……
南宋的英雄们,从岳飞到陆游,从辛弃疾到陈亮,只能是仰天长啸、弹铗悲歌。
江南妩媚地,多少英雄游走。走出激昂与辛酸。
姜白石吴文英不作英雄状,却照样受推崇。这是一个时代的文化气度使然,而气度,来自士人们广阔的文化视野。
国破文化在,文化穿越八百年,弥漫于当下。
今日之文化,又面临着什么样的威胁呢?对应人的浅表性生存的快餐文化,是个强劲而刁钻的新型病毒吗?
这个历史性的课题,有待唤起具有历史性的思考。
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文化的源、流,决不能中断或急剧转向。源远方能流长。文化工业的逻辑臣服于资本的逻辑的越界扩张,对此,须高度警惕。
陈亮几年后再访辛弃疾,辛弃疾带他去铅山的瓢泉。陈亮在瓢泉住了十天。主客剧谈如当年。本来有个三人会谈的重大计划,但朱熹因事未能赴约。朱熹在朝廷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布衣陈亮、退休名将辛弃疾,“帝王师”朱熹,三人聚会未成,引得士子们久久叹息。
陈亮归,辛弃疾依依不舍。
思念平生知己的佳作,当数辛词《贺新郎》。词前还破例写了近二百字的长序。萨特有名言:男人之间的友谊以世界为背景。诚哉斯言。背景越广阔,友谊越深长。《三国演义》有个经典画面:刘备送徐庶,送了一程又一程。徐庶骑马拐弯了,刘备用马鞭指着淹没了徐庶身影的小树林说:恨不得砍光那些树!
辛英雄送走陈英雄,惆怅五天不消。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鹤?蹙踏松梢徽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洒…
陈亮寄来和词,辛弃疾“再用韵答之”: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重进酒,换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豪壮词令人辛酸。《贺新郎》作于1188年,辛弃疾赋闲多年快五十岁了,又病着,白发萧萧,英雄气丝毫不减。
辛弃疾把陈亮比作三国时的陈登。陈登字元龙,名播四方的谋士兼义士,“捉放曹”即是陈登所为。曹操杀吕伯奢一家,陈登愤怒,改投吕布,后于白门楼死于曹操之手。
辛弃疾和陈亮,“臭味相投”。
英雄怜惜英雄。
辛弃疾隐于信州上饶之带湖、铅山之瓢泉,大名动海内。人称管仲、韩信、张良、诸葛亮。
大英雄无用武之地。
十二世纪九十年代初,辛弃疾复起,辗转任职于福建、浙东,为一路之最高军政长官,历时两年,复遭台谏围攻,落职,回江西信州。赋闲又近十年。
烈士暮年,群山环抱着。
愁绪如山不可收拾:“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诗人已入化境。
居信州二十年,他一直在办学,书院好几处。办学的动机不仅是挣钱。赋闲之初他并不缺钱。书院及两处居所的宏大规模,令人猜想他可能有养士、招徕豪杰的念头。对陈亮出手豪爽,是否透出了一点消息?上饶带湖距铅山瓢泉百里之遥,辛弃疾拖着病体奔走各书院,长年不辞辛劳。有《清平乐》为证,其小序云:“独宿博山王氏庵。”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前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苍颜华发。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今日铅山瓢泉,巨松成林,风景独好。县志记载,巨松多为辛弃疾当年亲手所栽。
抗金的英雄,最终成为我们的文化英雄。他迸发的豪气,他描绘的乡村,他眷恋的佳人,他怀念的友人,他喝过的酒读过的书弹过的琴,经由他那巨笔,淋漓尽致地呈现给我们。
向辛弃疾致敬!
眼下的江西省生态环境之好,举世瞩目。江西是陶渊明的故乡,辛弃疾的第二故乡。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1207年9月10日,辛弃疾长眠于铅山地下。距今刚好八百年。
让我们诵读他的代表作《永遇乐》:“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稼轩词》今存词六百多首,而一般名家宋词选本,选辛弃疾词均在四十首以上,超过苏东坡。东坡词今存三百多首,若以入选比例看,也差不多。宋词苏辛并称,而谁更出色,自南宋以来学人们就争论不休。争论无结果,却有个好处:把苏辛放在一块儿加以打量、琢磨。两位词坛大家,东坡之大与稼轩之大,区别得以向后世彰显。读者若有兴趣,不妨细看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宋词三百首笺注》。
稼轩专攻词。东坡主攻诗赋文,填词系余力为之。
况周颐云:“东坡、稼轩其秀在骨。其厚在神。”
《四库全书提要》云:“弃疾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
不可一世,这评价可谓精当。词坛霸主,当然有霸气。《词学集成》云:“稼轩仙才,亦霸才也。”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辛稼轩,词中之龙矣。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不善学之,流入叫嚣一派。”
叫嚣一派,大概专写口号诗吧?
辛弃疾的传世佳作,大致可分三类:1.英雄气;2.乡村语;3.儿女情。
学者也指出他用典多的毛病,称为“掉书袋”。他还在词中议论横生。
平时沉默寡言,下笔滔滔不绝。
我读辛稼轩,最鲜明的印象是:白发,多病,血气奔涌。
辛词的霸气从何而来?他的豪放与东坡的豪放有何区别?
简单的回答是:文气搀入了武气。
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新鲜事。
魏武挥鞭,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矣,但曹操更多的是武人、是帝王的形象。将军而兼一代词宗,唯有辛弃疾。二者交融,形象如此鲜明,唐朝的边塞诗人也是相形见拙。
苏东坡的豪放,是和平环境下人生的百般磨砺所致;辛弃疾的豪放,是战争年代、国家分裂带给人的巨大创痛所催生。
东坡,稼轩,各有各的大境界。有此二人在,宋词不让唐诗。
辛稼轩脾气亦大,为政,行事,填词,以至日常待人接物,都给人留下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感觉。北人南人有异,皇室又偏安江左,醉生梦死,连年打压英雄气。辛弃疾不讨人喜欢,乃是势所必然。他几次受台谏围攻,中年以后长居信州,不得已而“沈重寡言。”郁闷,喝酒,须眉皆白。生命力近乎本能地转向山水田园。
白发萧萧,多病而激昂。辛弃疾的外表,大致是这样吧。
内在的形象诉诸各呈风貌的稼轩词。儿女情,乡村语,俱是大家风范,“工夫深处却平夷。”。所谓一代词宗,可不是浪得虚名。
冲天豪气,文化底气,合力铸造辛弃疾。
理想与现实的尖锐矛盾,使他的精神逼近屈原:“千古离骚文字,芳至今犹未歇!”
回想他在江西扑灭茶商军、湖南创立飞虎军的那些大动作,其行事突兀,不拘常规,透出令常人色变的气魄。落笔填词,风格相似,从题材到手法,从书袋到俚语、流行语,一切为我所用,挥洒自如,霸气十足。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兜鍪指军人的头盔。
2007.11.6.改于眉山之忘言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