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距今,一千三百多年。他荣登文学史的宝座,被定评为伟大诗人。他当然是中华民族的骄傲,永远的名人。但是作为个体生命,他头上的那种对杰出人物都有效的普适性光环,常常无助于我们对他的深入理解。源头性的东西被遮蔽了。对生命的源始惊奇(海德格尔常用词)让位给课堂上的条条框框。我读过的几本传记,都把他搞得面面俱到:既是大艺术家,又是道德君子,又是进步人士。凡有不符合这个既定标准的地方,要么一笔带过,要么斥为消极。
惊奇生命不易,保持惊奇更难。毛姆写《月亮与六便士》,让我们始终感受到这种惊奇。他笔下的画家以高更为原型,高更是法国印象派大师,与梵高齐名。画家的野性冲动,令人难以思议:他落难了,快死了,好朋友救他一命,让他住到家中,他却把人家的老婆拐走了,事后又后悔……毛姆盯着这些事儿,动用良好的思想修养、广阔视野、以及对生命形态的直觉能力,将一个活生生的艺术家揭示给我们看。意识流小说大师伍尔芙赞叹说:读这本书,就像一头撞在高耸的冰山上,令平庸的日常生活彻底解体!
李白与高更,不无相似处。李白的野性,更多的野在漫游,寻仙,干大事。这个外形并不高大威猛的男人,却留给人活力喷射的印象。他一辈子处于高度的兴奋状态,没发疯,显示出他掌控极端情绪的非凡能力。人们形容执着的人,常说:嗬,他是一条道走到黑!而李白是几条路走到黑。中华文明几千年,这样的人是不多见的,李白是异类中的异类。想想他晚年让魏万看到的那双眼睛,跟早年一样,“双目炯然”。有些精神病人具有这样的特征。压力太大,一般人承受不起的。李白的生命冲动,也是人生的极限运动。而在儒家文化控制下的老百姓,群体相对平庸,所以才一代又一代对李白津津乐道。
就生命的巨大冲力而言,李白之于中国人,称得上高山仰止。苏轼可能比他更丰富更完美,却未必比他的冲劲更大。
李白经常处于幻觉状态,写诗极尽夸张,但夸张是我们的感觉,他本人则属寻常。他写道:“白发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黄河之水天上来”……他的许多好诗,和寻仙有关。“不敢高语声,恐惊天上人”,是他实实在在的感受,他写实,和浪漫无关。学者们责备他迷神仙,言重了。
李白单纯。他不复杂。他写那么多求职信,多达十余次强烈要求见同一个官吏,正好表明他的单纯。如果他复杂,他会变着心思去揣摩。事实上,官场那一套,他至死弄不清。他形容自己说:“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可见他大言不惭,秉性不改。
如果李白复杂,那么他在长安做翰林,应该向高力士这样的政治人物学习,必要时,为高力士脱靴洗脚。
即使李白当上有实职的大官,他也多半不会像苏东坡,巴心巴肝为老百姓谋幸福。他还要醉酒、找神仙、别出心裁干他的所谓大事儿。有一点我们能想象:他不会做贪官与庸官。做贪官没理由,做庸官没劲。
唐吉诃德浑身披挂与风车战斗,李白向官场,风格相似。他若生在唐太宗时代可能要好一些。所谓开元盛世,其实危机四伏,各利益集团牢牢把持自己的地盘,异质性的东西很难插足。李白生不逢时,杜甫比他更惨。不过,幸亏他们一生碰壁,才碰出了伟大的艺术。韩愈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可惜针对李白,迄今为止,似乎没有一本高水平的传记。前辈学人治学严谨,却囿于时代氛围,不得不谨小慎微,妨碍了思想力量的自由凝聚。
眼下讲开放,时机该成熟了吧?谁能学毛姆去掉一切教条、唤起我们对李白的源始惊奇?
传记类作品,在国外,尤且在西方,从十九世纪到现在,一直是受读者青睐的图书品种,催生了不同档次的名家。比如我们熟悉的罗曼.罗兰、茨威格、欧文.斯通、莫里亚克。欧文写梵高、写弗洛伊德是广为人知的。茨威格写的《三大师》,则列入中学生读本,他对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了令人信服的、既深刻又生动的描绘,它揭示出:文学的深层意义,就是对生命本质的无穷探索。
在社会生活日益趋同、人的模式趋于单一化的今天,文学的意义是寻觅个体差异。
不仅针对李白。古代各类人物,都有待重新探索。传记类作品,有大量需要开垦、需要精耕细作的处女地。
前面提到李白没心没肺,与其说是损他,不如说是逼近他。他二十几岁出蜀,对家乡的亲人置若罔闻。若以孝道衡量他,他显然是不合格的。不必为他隐讳。为尊者讳,妨碍我们逼近尊者。孝与不孝,是个次要问题,李白的意义是自由,是不可抑制的生命力。皇权下的中国人最缺这个。而缺啥想啥,所以普通百姓都喜爱他,品读他,虚构他。他摆脱了世俗的羁绊,为后人留下不朽的诗篇。
毕加索对亲人冷漠,对情人冷酷,却为人类留下五万件艺术品……
根据魏万的记载,李白早年在四川,曾“手刃数人”。他为何杀人?杀的又是什么人?卷佚浩繁的史料,仅寥寥数语。李白杀人,至今是个谜。他少年学剑术,自视为侠客,可能打架斗殴,也可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文学专家偏重后者,不知理由何在。联想他的性格,他出剑不会犹豫。他舞剑,如同他的狂草书法。宝剑沾过人血了,此后数十年,他从“拔剑四顾心茫然”,到“乃知兵者为凶器”,他是无可争议的人道主义者,谴责暴力。他不是那种以各种理由杀人、一生嗜血还要冒充仁慈的所谓侠客。影视剧若把他弄武林高手,将滑天下之大稽。
李白的山水诗,通常给人留浪漫的印象。把他标识为浪漫主义诗人未尝不可,但我自己,宁愿不用。中国人喜欢贴标签,贴完就万事大吉、八方叨唠。这种思维的固化倾向,绵延千年,妨碍对诗人的源头性的领悟。细想李白这个人,他对天地人神的感觉,远不是浪漫二字所能概括的。比如他看一座山,和现代旅游意义上的看山,根本是两回事儿。他“热爱祖国山河”,却是具有极强的个性特征,离开个性谈热爱,爱是空泛的、平均化的,热度仅如温吞水。神灵、鬼魅与山峰云霞飞禽走兽搅和在一块儿,对李白来说,这些都具有实在性,难分虚实。他针对感觉写实,而我们误以为他在浪漫,在想象,在形容,调动文学手段去对付山川。——理解李白,这是关键处。
眼下使用频率最高的现实一词,却需要认真考查,现实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产生位移,会延展或收缩它的地平线。对古人,神灵是现实的;对八十年代的中国人,理想是现实的,甚至比现实更为现实。1955年萨特携波伏瓦访问中国,讲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中国最直接的现实就是未来!
但愿中国人的现实感,不要越走越窄,驱逐神性,嘲弄理想。没有神性和理想照耀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生命的丰富、生活的广阔都无从谈起。一味追逐金钱,会追到麻将桌上去,所谓现实,将收缩为两张桌子:饭桌与牌桌。大人打牌小孩儿上网,小小的“瘾头”将生命吸空,这类场景之多、之常态化,无异于瘟疫流行。
品读古代文人,是追忆我们的祖先曾经有过的丰富性。并且尽可能,把这种丰富性带到当下。
文学史称一些诗人为伟人,而我们应当知道,伟大诗人的伟大究竟源于何处。也许可以这么说:他们的伟大,源于我们的贫乏,贫则思变,贫则向往。
举几个小例子,再来瞧瞧伟大的李太白吧:
他求仕失意,就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他想念长安了,说:“狂风吹我心,直挂咸阳树。”
他邂逅神仙,其状亲密:“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与朋友推心置腹,一诺万斤:“三杯重然诺,五岳倒为轻。”
他描绘儿时对月亮的印象:“小时不识月,呼为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向青云间。”
他炫耀长安三年:“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他夸耀自己的才华:“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州。”
读李白的诗,真有天花乱坠狂风吹沙之感。他的诗集,到中唐贞元年间,已是“家家有之”。这说明唐人离他近,不像晋末之于陶潜,反而相隔遥远。中晚唐诗人,宋朝诗人,大都受益于他。包括宋词之所谓豪放派,亦在他身上吸取营养。例子多如二十年前的满天星,不消细说。对他的整体评价,龚自珍有一段话:“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儒、仙、侠实三,不可以合,合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
这话是说,李白有能力让异质性的东西统一起来。
李白律诗少,他“薄声律”,如同苏东坡。诗句长短不一,类似宋词。唐朝律诗大盛,李白在风气之外。自由人用自由体,再说他写诗,远不及杜甫刻意和辛苦。他已经开始填词了,一首《菩萨蛮》,一首《忆秦娥》,见于各类选本。唐宋名家词,开篇就是他。《菩萨蛮》上片云: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句子浅显而意蕴悠远,旅人愁思得以赋形。古人以此作画无数。
李白自由奔放,写诗大刀阔斧,不过大诗人都有例外的,他的名作《长干行》,笔触细腻,婉转生情。长干是地名,在南京秦淮河以南,为山岗间的一片平地,错落着恬静的村庄。诗写商妇情怀: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闲猜。十四为君妇,羞颜尚未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这首不用多说,大概所有的男女都会喜欢。
李白自称秉承《诗经》中的“大雅”,其传世之作,却更亲近“国风”和古乐府。犹如他羡慕司马相如,却一生傲岸,与认真做好御用文人的相如相去甚远。
他的好诗大都明白易懂,虽然学者们指出他有用典过多的毛病。他确实读过大量经典,熟悉千年掌故,他是李白,他要炫耀的。好在各类选本的注释明白晓畅。名家纷纷注李白,而我们读注,也是一种享受。国学中的训诂学历来发达。游国恩教授牵头编撰的四卷本文学史,分析李白的艺术,十分到位。
唐代大诗人,有两位不喜欢李白,一是元稹,二是白居易。北宋的王安石贬李最激烈。南宋的陆游挺身而出,扞卫李白,质问王安石。到现当代,众所周知的,是毛泽东推崇“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文坛巨子郭沫若,写《李白与杜甫》,七十年代流传甚广。他用阶级分析法,抑杜扬李,为后人所垢病。但书中的一些重要考证,至今已成定论,比如李白生于中亚碎叶。郭老此作,也促使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捧读李太白。在我的记忆中,包括我哥哥在内的许多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为获此书要大费周折。
李白的诗,难以编年的形式编成集子,因为不少名篇的写作时期难下定论。他一生马不停蹄,从城市到乡野,何时写何诗,他自己都弄不清。除非派人跟着他。
他给后人留下了许多谜:身世之谜,死亡之谜,作品之谜……
而最大的谜,是他的生命本身。犹如一座活火山,六十年持续喷发。肉身化作冲天的火山灰,千年万年不落下。
建议国家设重奖,请出高人,为我们解开李白的生命之谜。
2007.2.14.二稿于眉山之忘言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