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打发李白走人,“赐金还山”——这山野之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开元、天宝隐士多,隐士又纷纷弄神通往京城跑,很多人是被赶走的,李白得此殊荣,钱袋又鼓起来了。可他不以为荣反以为耻。为什么呢?因为理想未能实现。唐玄宗设的翰林院,不少士人飞黄腾达,当上大官。李白企盼,傻等,不去学钻营,根本不知道这翰林院原是学习钻营的好地方。他走人很正常,不走才怪。他能做三年供奉,倒说明玄宗有肚量。
长安一夜之间成了李白的伤心城市,他卷起铺盖,扛着钱袋。这一年他四十五岁。张良或诸葛亮,看来是做不成了。枉自在翰林院挑灯攻读《贞观政要》。
这是天宝三年的春天。牡丹花又开了,杨玉环在宫中,又要唱他的《清平调》了吧?
诗人心灰意懒,打马回山东。情绪的巨大起伏,孕育着不朽的诗篇。
到任城,他干了两件事:用皇帝给他的钱盖了一座酒楼;又在家里弄了一间炼丹房。从此他把自己托付给美酒与仙丹。
他写诗说:“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
又说:“吾将营丹砂,永世与人别!”
不难想象他诅咒发誓的样子。他空前地向往神仙,甩开膀子干起来了,把山中的矿石搬回家,生火烧炼。几百年前的葛洪留下炼丹秘方,从“一转丹”到“九转丹”,层次分明。据说吃了九转丹,三天就从凡胎转为神仙了。李白苦炼三伏,七七四十九天,不离丹灶一步,一张脸炼成非洲人了,目露精光,眼巴巴望着红黄的矿石炼成灰白的粉末。他宣称:大功告成了!粉末调成丸子,即便不是九转丹,也是六转七转丹。他坚持服用了三天,每天拉肚子,不停地跑厕所。人也拉变形了,只好转服止泻药。他不死心,又跑到齐州找什么高天师,让天师为他举行受道箓的仪式,身体与精神备受折磨,正式成为一名道士。这仪式,当代诗人安旗的《李白传》有详细记载。
在洛阳,李白与杜甫相遇了。
杜甫小李白十一岁,此时已过了而立之年。他十年前就到洛阳考进士,没考中。他也是各地游学,长见识,写诗,已经写下了描绘泰山的传世之作。他曾以洛阳为中心,游吴越,游齐鲁。两个大诗人都在游,现在游到一块儿了。
洛阳号称东都,富庶而繁华,高官大贾云集,是名闻天下的纸醉金迷之地。杜甫以一介布衣,目睹阔人过日子,感觉很不好。听说李白路过洛阳,杜甫赶忙去拜见。
当时李白已是公认的大诗人,而杜甫尚在走向大诗人的途中,写诗很苦:“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李白又在宫廷待了三年,全国的大小诗人无不称羡。杜甫显然是李白的崇拜者。而李白刚离开朝廷,郁闷,神思恍惚,满脑子装着神仙。杜甫想跟他游,他同意了。花谁的钱不得而知。这一年李白不缺钱。
闻一多先生描绘李、杜相见说:“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墨水,大书而特书…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劈面走来了,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的神奇、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
这段话,王瑶教授的《李白》一书又加以引用。
我实在不理解,闻一多的激动是怎么回事。李白见杜甫,很寻常的,跟他的许多一般性的交游没啥区别。杜甫显然激动,而李白的反应平淡。激动与平淡皆正常。对李白来说,多一个朋友也不是坏事,并且是合格的崇拜者。——杜甫在他的带动下,写诗歌颂神仙了,不辞辛劳,随他苦寻着名道士华盖君。听说华盖君死了,他们一同悲伤。
两个人游起来了,李白这几年吃得好,面目加丰,杜甫瘦而高。游山东,游河南,在梁园(开封)盘桓。这地方曾是汉武帝时梁王的封地,司马相如在梁王府写下《子虚赋》。李白谈起相如就滔滔不绝,杜甫洗耳恭听。又来了一位诗人高适,河北人,写过“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三个诗人游,比两个更痛快。喝酒,携妓,纵情山水。李白居首,高适次之,杜甫甘于末位。李白的兴奋总是与神仙有关,而杜甫的兴奋只在眼前:李太白几乎就是神仙。杜甫崇拜李白,最大限度地感受李白,恨不得变成李白。如果说李、杜的这次交游具有某种历史性,那么,这种历史性,仅限于它向我们表明——杜甫的真诚。李白也一样。大诗人全都真诚,对自然,对人事,善于学习,不怕被别人的魅力所吸引。而小诗人则忙于摆谱,囿于他的自尊心。
纵观社会各领域,所谓自尊心,害了很多人。
生命力的强劲喷发,有时需要毕恭毕敬。骄傲与谦虚,有时是一回事儿。
杜甫后来赞美李白,诗句直逼李白的核心处:“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李白的心思卓尔不群,导至他的诗篇无敌于天下。杜甫还描绘李白:“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没有对李白的生命形态的特殊感受,写不出这种诗句。
杜甫的后半生不停地怀念李白,他形容李白的句子也成了千古绝唱:“落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而李白写给杜甫的诗,则属应酬。他可能写过就忘了。
三个诗人同游,文坛视为佳话。但也不必过于激动,擂鼓焚香什么的。那一阵,三个男人都是仕途失意,游到秋天散了,各奔前程。高适四十岁以后仕途走大运,和他想要追随的陶渊明刚好相反。《旧唐书》说:“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惟适而已。”
高适做的官皆为实职,从地方大员到朝廷重臣,不像李白的供奉翰林,是虚职。这供奉二字,李白现在的体会异于三年前。比之安陆十年体会更深:仕途之难,难于上青天。而天上的神仙又迟迟不下凡。
杜甫回忆李白在开封的情形时说:
“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有个叫金陵子的妓女,频繁出现在李白的诗中。她可能是金陵(南京)人,长得很漂亮。当时的妓女,素质好,诗词歌舞是必修课,她们的流动性也大,有如浪迹天涯的诗人们。
李白的及时行乐是显而易见的,我们不用为他的品德操心。伟大的诗人,并非一定是道德楷模。屈原、陶潜、杜甫、苏轼是这类楷模,但李白不是。
依我看,才华是第一位的,生命的强度在道德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