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陵这地方,距长安不过几十里,等于在天子脚下。汉武帝将富豪往这儿赶,一个明显的意图是强化皇权,免得这些人在各地生事。因为有钱人多,一座繁华的小城很快就建起来了。而司马迁当初在穷人堆中混,并不觉得自己穷,但现在不同了,满街的华屋美宅,高车大马,贵妇人贵公子成群结队。司马迁完全不受刺激是不可能的,邻居小孩儿吃什么玩什么,他不会没印象。他怀念家乡放牛牧羊的小伙伴,并由此建立他强烈的草根意识。他是要子承父业的,他崇拜自己的父亲。他脑子里装满了故事,近代的,远古的,种类繁多,这显然是一笔非同寻常的财富,邻居小孩儿只能眼巴巴望着他,希望每天都能听他讲。如果他父亲开个茶馆说书,一定生意兴隆,长安人也会坐车来听。当时还没有这个行当。即使有,司马谈也不会干。祠堂里的祖先们没一个会同意,耕读传家也是好的。战国时有个司马错,曾在秦国做高级幕僚,左右秦王的能力胜过著名的纵横家苏秦,他是司马家族的荣耀。汉武帝基于大一统的战略招贤纳士,司马谈希望儿子成器,将来比他强。
司马迁自己讲,他“十岁诵古文”。这个天才少年的目光所以,几乎包括当时所有能用文字记载的东西,《周易》、《尚书》,《春秋》、《左传》、《国语》、《诗经》、《战国策》、诸子著述,这些都不用说了,他还学习天文、地理、兵法、商业、域外风物……想想他的书房,竹简堆得有多高。一般的人,早就被茫茫书海淹没了,司马迁却能戏水,甚至能够踏浪,说他是天才好像还不够,他简直是神仙。有一个词:学究天人。司马迁就是这种人。今天的学者,也许单攻一本书,就够他一辈子呕心沥血了。
从春秋战国到前汉,大约六百年,中国不缺学贯古今视野广阔的人物,司马迁只是其中之一。秦始皇搞了一次焚书运动,汉武帝又来独尊儒术,思想的大道逐渐就变成小道了,催生思想的沃土日趋贫瘠。具有原创性的天才几近绝迹,倒是引来历代注家蜂起。而在西方国家,显然不是这样。西方人的特点是:当一种东西壮大起来时,反制它的力量会同时生长。换句话说,他们反思的能力很强,懂得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
秦皇汉武治天下,从辽阔的版图到丰富的思想,一律要纳入皇权的掌控范围。我想,这远不止是历史学家们的重大课题。
司马迁在茂陵生活了七八年,直到他二十岁开始行万里路。天才少年很用功,但不会很辛苦。如果他学得身心疲惫,像现在的中学生,那么,他学的知识多半是假知识,是学的时候就打算将来要忘掉的敲门砖。只有学通了,能举一反三了,从中获得智性的乐趣了,那才叫学习。司马迁闲时也到各处逛逛,小茂陵,大长安,满眼都是惊奇。外部世界对他的吸引力,不下于书本,二者又形成互补。有人说生活是一部大书,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如果你不通过书本打开视野,生活就是一本小书,很多东西你都看不见。单凭经验生活,心智扩张的范围太有限。动物的那点经验不过是本能的延续而已,动物只能存活,没有生活。无论如何,人是不应该向动物看齐的。
对生活的全方位的领悟,古人好像比我们要智慧一些。如果你不相信,那你不妨花几年功夫,仔细看看从春秋到前汉的几百年间,咱们中国人究竟想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
追溯历史,是为了赢得今天。
而背负历史的沉重,我们要有一种能力来赢得轻松。不是故作轻松,更不是嘻皮笑脸的、无厘头式的轻松。
司马迁长成小伙子了,体形瘦长,穿汉服很受看的。父亲并没有为他张罗婚事,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是因为穷?还是先考虑事业?他母亲已经去世了,哪一年走的,他也没说。父亲大多数时间呆在长安,他在茂陵跟老师学习,回家吃得简单。邻居大鱼大肉的,他闻闻香气罢了。由于文景之治,武帝时代的前半期是比较富裕的,全国两千多万人,一般人家,吃肉不成问题。跟匈奴打仗,才把国库打空了,皇帝的手伸向民间,初生小儿也要纳税。司马迁也不是特别穷,父亲给他的钱他都攒起来了,他有一个宏伟的计划,不是讨老婆,而是要踏遍祖国山河。老师发现他面带菜色,留他吃饭,他就趁机解解馋。孔安国是得意的学者,家境比他好得多。他学成出游的那一天,老师除了给他资助,还写信让外地的朋友和学生帮助他。总之,为了出游,司马迁做了充足的准备工作。
二十岁学业有成,他已经有了一双能打量历史和现实的眼睛。他从那些言简意赅的竹简上学到的东西,大大强于今天的若干个博士后。
当然,中国历史几千年,像司马迁这样的饱学之士,也找不到几个。他是终其一生,和书本厮守在一起,行万里路,也是边走边读。一些同样饱学的文人,却有很多时间在忙着干别的,比如伟大的苏东坡。
万事俱备,行期在即。司马迁的兴奋劲儿,并不下于即将讨老婆。“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也如是。”(辛其疾词)青山绿水,就是他如花似玉的好老婆。他买了一把剑,夜里挑灯细看。书生带剑上街,神气得很呢。他登上一家酒楼,大声唤店家:“来一条羊腿打五斤酒!”他吃得满嘴流油,惹得邻桌食客啧啧称奇。他哪里还像书生,分明是个游侠。
司马迁自幼羡慕游侠,听故事很神往。从老家迁到茂陵不久,他还亲眼见过大侠郭解,非常吃惊地发现,那郭解生得短小精干。他原以为堂堂郭大侠,生得像力能扛鼎的项羽呢。殊不知,短小的郭解自有大名堂,他以一介庶民的身份,到茂陵却立刻引起轰动,富豪权贵争相巴结,要想请他吃顿饭,得提前半个月送上请柬。他上街前呼后拥的,高大威猛的汉子分列左右,他本人倒显得平和,一副真人不露相的样子。关于这个人,我们后面再讲。司马迁写游侠,尤其写郭解,有着强烈的主观色彩,和他儿时的想象有关,我个人并不是完全赞同。侠这种东西,依我看,是做秀的成分大,表面通向“义”,暗里勾结豪强,杀人如麻。这种靠经验和直觉行事的人往往很聪明,他壮大势力,一定要扯起义字大旗。而势力越大,他本人越谦虚,不张扬处处指向张扬,叫人不由自主地钦佩他。依此例推广开来,我们会发现,现在流行的武侠类的东西,是基于杀性,是和平环境下的心理代偿。而一层又一层花里胡哨的表面文章,扯起文化这面旗帜,将杀性加以伪装。其实,何必伪装呢?武侠有市场,未必是坏事。
司马迁开始他的长征之前,还见过刚从西域归来的张骞,这位名副其实的探险家、智勇双全的大汉使者,向司马迁详细讲述了西域诸国的人口、体貌、风俗、物产、地理位置和军力。司马迁如获至宝,后来他根据张骞提供的资料写成《大宛列传》。有专家讲,此后两千年,没有任何学者对西域的研究超出了《大宛列传》的范围。
这一年,也是汉武帝武功卓著的一年,卫青率领的大军重创匈奴,将匈奴人赶到了蒙古草原深处。几十年受威胁的长安城大大松了一口气。
司马迁在一连串的兴奋中踏上征程。他乘坐官府送公文的驿车,每三十里为一站。由于父亲和老师都是朝廷官员,他受到优待,减少了很多麻烦。他带的东西不少,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更多的,是用作记录的竹简、绢帛和毛笔。当时汉隶已流行,取代了复杂的篆书。司马迁想必写得一手漂亮的隶书吧?可惜现在已失传,一块竹片都没有。《史记》书成,共五十二万六千字,而他的草稿和笔记,恐怕十倍于这个数吧?
时隔两千多年,我看见神清气爽的司马迁,坐官车迎着朝阳上路。他也走水路,同样很方便。由于统治及军事上的需要,汉武帝时代的水陆交通异常发达。
司马迁这一走就是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