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又下雨了。每一年有多少个雨夜?记不清。我只知道每一个雨夜,不论我在什么地方,我都万分激动;由激动而必然怀念起一位疯癫老太。屈指算来,有20多个年头了吧,那是我因"黑文"被戴上帽子送回原籍。我的原籍在黄河故道上,原本就是飞沙走石,贫瘠一片,在人们都搞"文化大革命"的年月,庄稼自然景气不了。于是,我和我的故乡人都无可避免地浮肿了。天也作祟,死眼一闭,三天两头"哗哗啦啦"。
入夜,妻儿们都睡熟了。据说,人睡熟了,不仅可以饱肚,还会做美梦。我不相信。古人只说"《汉书》下酒",我得相信古人,虽无酒可下,或许书可抵抵寒。躺倒床上的孩子却天真,女儿说:"爸,你就是因为书读得多了,全家人才遭的罪。
怎么就是丢不下书,我有点猛醒。忙说:"对,对。不看书了。"不看书脑子还是不停地想书。于是便在床上翻来复去。此刻,篱笆发出"吱嘎"一声响。我猛地心头狂跳:"难道又要去挨批斗?还是义务?"我爬起来,趁着门缝朝外望。门外仿佛是一个老朽身影,不是"造反派"。急忙点灯,匆匆开门。原来是村中一位孤寡老奶奶,村人通称为"疯奶奶"。疯奶奶是不会揪斗"五类"的。我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把疯奶奶扶进屋,我才缓缓口气说:"老奶奶,夜这么黑,又下着雨,你出来做什么?"
疯奶奶无言无语,一双深陷而失神的眼睛直盯着我那张又是饭桌又是床的大木板。她发现木板上有一只搪瓷破缸子时,便走过去,拿起来,放在湿漉漉的衣衿下,敞开衣衿,"叮叮当当"地朝里边倒东西。我走上前去,发现竟倒了满满一缸金灿灿的黄豆。我惊讶了,这是......疯奶奶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进迷朦的雨雾中。我有点失态:似真似幻,似梦似醒--我竞没有向疯奶奶说一句感激的话。
风依然在哔哔啦啦,我猛然间感到雨点击打得心疼:是击到破碎的心灵,还是击到还在流血的伤痕?我说不清楚。我只感到喉管酸楚,感到无力制止的泪水......
黄豆,它的自身价值似乎并不十分昂贵。然而,此时此地,它却比黄金贵重千百倍。在我的故乡,在浮肿病使一批一批的庄稼人倒下起不来的年代,在对浮肿病患者实行定额销售黄豆的时期,贫苦出身独身一人的疯奶奶,将别人无法得到的一公斤黄豆悉数给了我们,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都堪称大恩大德!。
雨依然在哗哗啦啦地不停。万籁俱寂,唯独我的思绪潮水般地奔腾。我的家人全起来了,然而,谁也没有说话。我们都捧起了黄豆,都抽泣着流下泪水。--疯奶奶选择在风雨交加之夜送黄豆给我们,多么细心的善良人啊!天底下的善良人为什么都是那么贫贱?
在漫长的青黄不接之春,我们几乎是一粒粒数着黄豆吃。我们终于渡过了那一段艰难岁月。
199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