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为了过年回家的事,我揪了很长时间的心。
既遇良人,我万里来归。在异乡一遇到不快乐的事,就自怨自艾,觉得人家生女儿真没意思,养到二三十岁白白拱手送人。春节一年一度,我当然要回家,那是血的呼唤,DNA在说话。
我给妈打电话,妈问:“你回来吗?”我答:“回呀。”忽然有一抹沉默。我知道是我妈时时处处不愿让我为难,所以自己千难万难出不了口。一念及此,我觉得自己简直不可恕,赶紧加上:“他也回。”妈顿时放了心,笑说:“你大姐还说你们可能……还是回吧,他一年也就
过来一次两次。”
我自此悬了心。早此时,我跟他半真半假讨论回家的事,他微做苦相:“来去一趟太辛苦了,让我休息吧。”我佯怒曰:“在我家有人虐待你、不让你休息吗?”他答:“在我家有人虐待你吗?你为什么不愿意回我家呢?”我顿时没词,我不是白金好媳妇,凭什么要求人家是黄金好女婿?
我希望他跟我一起回家呀,又不是刘兰芝无故被遣归,当然小夫妻齐齐整整同时露面,一人一声“妈”来得体面。但去年就回的是我家,论情论理,今年应该回他家。我该怎么说服他?春节是中国传统节日——难道对他家就不是?我想回家——难道他不想?他难得来一次我家——惭愧,我又去过他家几次?
这拒绝还没有发生,已经够让我暴怒了。正在拖地,不拖了,拖把咣一声扔到地上。晚上他到家,我蓄着一腔怒气准备给他下最后通牒:“我过节回家!你回不回两可,如果你不回,以后就永远不用回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弯腰脱鞋,文件包也赌气不帮他接,他就随手搁在墙边,手势非常疲惫。他是真累,这段日子周周出差天天加班。屋里空气是潜藏的高压,到处埋伏着死亡红外线,他一无所知坐到沙发上,开了腔:“我实在走不开……”去死!“……我们年三十上午飞回去可以吗?再早我真没办法了。”
我就这样愣在他的对面,忽然意识到不知几时,我正摆了一个双手叉腰气势汹汹的姿势。此刻我一低头,莫名地,觉得感激。太荒唐的感受,不是你侬我侬,不是良人属我我属良人,居然是——非常廉价的谢意。
这样说来,或许我们并不相爱吧?爱是“你给我的理所应当,我给你的都心甘情愿”,恰如我们拜观音,而观音绝不用理会我们。爱是天人之情,是不说对不起,当然也不说谢的。而我和他,却像小兵向元帅敬礼,元帅必得回礼,无论他们之间隔了几千几万级。这是温和的、有回馈的、人与人之间的情与礼。
我过去,把脸偎在他胸口,我想说谢谢,开口却是:“明年,咱们回你家吧。”他一手揽我,一手还抓着遥控器,在不停地换台,答:“嗯。”
这一刻,我们互相了解。父母亲人才是我的第一顺位,他是第二位,我们还不曾亲密无间,也就因此没有陷入爱的无间道。我和他,不过是柴米夫妻,但我宁愿如此,宁愿,因为爱要么燃烧,要么长久,但不能两者并存。
我的故乡在哪里
你曾经以为你没有故乡。
你生在东北小城,冬来积雪盈你孩童的膝。有一年水管冻裂,父亲带你去打井水,井是白茫茫雪地上一只孤单的黑眼睛,冒着热气。
你又跟父亲上山打山楂,秋色浓烈。依稀听见,广场上有大喇叭在说一个伟人的死,你们打了好几麻袋殷红的果子,像一辈子都吃不完。
可是上小学填表,你在籍贯上填“湖北黄陂”——父亲是黄陂人。
你甚至没回过父亲的老家,只去过一次黄陂县城。是大四快毕业,班上组织去郊游,县城主街也破破烂烂,录像厅挂着黑板,斗大的字写着“欲火焚身”。晚上,男生们语焉不详地一个个失踪,再过一会儿,他们哗一下同时出现,吃吃怪笑兼垂头丧气。终于有男生告诉你,“欲火焚身”是写消防员生活的。
而黄陂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县,它沦为大武汉的一个区,如通县之于北京,或者番禺之于广州。她们都曾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姑娘,此刻是豪门里的承欢姬妾。
你妄想怀乡,如怀一块昂贵的璧,那块璧却碎成一地玉屑。
而表格也不再填籍贯,改为出生地,你便写“辽宁丹东”。只七岁,你就离开了,经沈阳、北京、武汉,一程一程漫长的火车。你与行李一起,车窗里进车窗里出,泥鳅一样在人头下滑过,躺下小小的身子占座位,而且不哭。年年报纸上都写春运的恐怖,仿佛意外得不得了,小鹿斑比那么天真。谁人不知道呢?哪怕你只有七岁。
丹东是你父母的异乡。他们像所有“文革”初年的大学毕业生一样,被看不见的政治大手拨弄,去这僻远、苦寒的流放之地,生儿育女,艰难地活下来。一有指望,就想离开。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你后来才知道,这不是一个滥俗的名词,这是许多人命运的转捩之点——冰山有微微裂缝。母亲遂一周一周,去当时的电子局长家里 ,不带礼物——那时不兴这个,也带不起,只带孩子们——有你吗?你不记得了。陈述、周旋、乞求,说到动情处,母亲落下泪来。
他们走得那么高兴,而丹东也很快将他们和你统统忘记。旧同事的小孩出外上大学,才又忽然发生了联系,仅限于此。丹东其实与你不相干,即使你回去,到哪里寻找缅怀之地?当儿童笑问你从何处来,你会否惊慌地问:“啊,你说什么?”东北话,不是你的乡音或母语。
现在你在北京,你很自然地对人说:“我是武汉人。”你当然是。你在武汉定居,二十多年。你渐渐不再觉得武汉话鄙俗不文,甚至爱上它的红尘颜色,可是仍然不会说。在汉口你老东张西望,连香格里拉都找不到;火车站你总被人当外码子;外地来的朋友请你带路去起义门,你没好气地说:“等我上Google查一下。”内心深处,你一直是那个刚下火车的小姑娘,被四十度热浪袭昏,周围大声嘈杂如开骂。你和武汉,老隔了一层,不能一把抱在怀里。
但北京更加与你无关。隆冬,窗外阳光好得几乎猖狂,而风声如哨声凄厉。大风这件事,超出你的经验值,你对温度的评估系统没包含过这个因素。你遂穿了薄薄黑裙、薄薄红羊毛大衣出门:一步,两步,三步……第四步就冲回去,换高统靴和把你从头蒙到脚的哈利波特大棉袍——这不是你的城,你无法知冷知热,如一个温柔的妻。
虽然你并不烟视媚行,你又何尝不是这世上的吉卜赛女子?都一样地,没有原乡。
那一天,一个男孩儿陪你穿王府井后面的小巷。真破败,你走了几步就迷路,不是说北京是一座东南西北明确的城吗?男孩儿笑咪咪说:“不包括胡同。”你看见小院里放了一大堆乌乌的垃圾,烂菜叶,破菜帮,鸟都不会落在上面啄食。你心里嘀咕,过年了也不清出去?蓦地一惊,这分明是人家的冬贮大白菜。
“这是胡同游不会来的地方。”男孩儿说。他妈妈是北京人,他生在宜昌,对同学来说,他是说北京话的外地孩子;回北京姥姥家过寒暑假,他又成了不会说北京话的外地孩子。他笑起来:“所以,我是没有故乡的人。就好像你,你会把武汉当做故乡吗?”
你猝不及防地愣住,很久很久,北京那么冷,眼泪还在眶里就凝成冰,割着你的视野。你只努力睁大眼睛,让微笑滑过,如小孩在北海的冰面上溜冰,轻轻地说:“不……武汉,是我的故乡。”
不仅因为那里有你的同学、朋友、你努力绽放过的青春、你曾深深爱恋过的少年——六渡桥的老房子里,他带你见过他庞大的全家。还因为,父亲在那里。
武汉有多少条大街小巷,父亲骑自行车经过;不远处的小菜场,原来父母经常一起去买菜;东湖,是父亲教你游泳的东湖;水果湖的大小馆子,父亲都去吃过,老是嫌太贵太油腻;你也曾在武汉最大的商场,不顾父亲的反对,给他买极昂贵的羊毛衫——他到最后都不舍得穿。
而父亲,永远睡在了武汉的石门峰公墓。
武汉怎么可以不是你的故乡?当你想念,当你铭记,当你在深夜,无声哭泣。
他们说夏娃在哪里,哪里就是天堂。而你终于知道,当一座城市,有你最深爱之人的坟茔,那里就是你的故乡。
她没有上第一线
一夜之间,这城市面目全非,路上无数戴着口罩的面孔,像散乱的、惨白将萎的纸花。忽然接到二姐电话,说:“这段日子,我就不回家了。”而她,是医生。
她说他们医院紧急开会,全体医护人员24小时待命,随传随到,任何人拒绝征召,当即开除……非典原来与我,如此之近。
我脱口而出:“开除就开除,我养你。要不然你现在就辞职。”急切得喘不过气来。
她斥我:“说什么呢,都怕死,都辞职,没人看病,到最后全地球所有人都传染上了,那时躲家里就安全了?再说,医院什么病没见过呀。”
很多很多话,在我喉里纠缠如斗蛇,我说不出一个字。
二姐一贯口气沉静:“这段日子我就不回家了。万一……老公是没办法了,总不能传染爸妈吧。我也叫小彭(二姐夫)最近别回他自己家了。就这样吧。”
疾病那么严厉,注定让人六亲不认。至爱却必须闪开的,是我们,她的父母及姐妹。我知道二姐,已经决定独自背负。
我每晚打电话给二姐,有时两三天联系不上,一颗心就吊到颈子口。接通了,原来不过是她夜班,她叫我“别穷紧张”。又说,其实医院里也人心惶惶,负责消毒的后勤人员,不敢进传染科,远远地,站在大门外高声问:“你们还好吧?”有的医生较活泼俏皮,笑道:“健在中。”引发一阵笑声。
瘟疫阴影下的城市,惨淡苦闷,这笑声,珍贵如一城的碎钻。
报纸铺天盖地都是非典消息:“从北京回来的某工程师,感觉不适,发烧至38.5度,120送入医院后,经诊治,证实是大叶肺炎……”这不是二姐所在的医院吗?
电话里我说得慌乱,语音七零八落,她嗤一声笑起来。“你也看到了。今早一上班,一个住院病人,直冲进办公室大叫:‘我要出院。’报纸举得高高的,像举面战旗似的,直伸到我脸上来……”
她是医生而我不是;危险她触手可及,离我十万八千里;紧张到几乎神经兮兮的是我,而浑若无事的,是她。
有段日子,报上尽是医护人员争写申请的光荣事迹,看得我替二姐十分担心,又惭愧于自己的一己之私。
她只笑:“我是不写申请的。医生多了,妇产科、儿科、皮肤科……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一窝蜂都上第一线,有用吗?再说了,非典期间其他病就自动不发了?那些病人,就不需要 医生吗?”
这几天她上武黄公路收费站,为入城人员量体温。电话里她仍是轻描淡写,我絮叨半晌,她略微不耐烦:“反正我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如果他们让我上第一线,我还是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我是医生,在哪里我都是。”
电视上总在说:向所有战斗在第一线的医务工作者致敬,然而第一线之外,并非没有沙场。刀刃之利,因其刀背的厚重;金字塔入云的塔尖,是立在宽广坚实的塔基上。这一场天人大役中,有无数沉默的战士。
我二姐,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医生。而绝大多数医生,都如她一样普通,却在各自位置上,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并且,保持“随时准备着”的姿态。
我相信他们在大疫面前,也心怀恐惧,却知道畏惧无济于事,故而,他们必须无畏,必须温柔而坚定,必须在人群中,高高地扬起头。
难以言说,这是生活,还是职责。
我想,像我二姐这样的人,也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中国的脊梁”。
而我的二姐,并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娇小,微胖,雪白的小圆脸总是笑眯眯的,据她以前的病人说,像观音。
圣诞老人差一分钱
时近圣诞,邮局里到处花团锦簇,缎饰、彩球、贺年卡的清脆音乐。这时,身侧一直与保安絮絮聊天的老人,却突然拭了一把泪。
是忘了存折密码吗?正填汇款单的我,稍一惊,却见保安坐着,椅子前后摇晃,十分地心不在焉。不过是半熟的人,在闲话家常吧。
“到十号,我徒弟就跟我说:‘师傅去领工资了。’我就说:‘没那个领钱的命。’他不明白,说:‘工资人人都有的呀。我帮你签字。’过一会儿回来,手里抓一把,都是我跟会计预支工资时写的借条,还有一张五毛钱,两张一毛钱——就剩这些了。”
老人两鬓泛白,却穿了件非常抢眼的宝石蓝外套,更衬得他满面皱纹,如梯田。
“那时我工资二十九元,奖金三块二毛钱。”呀,明细到角。我经年都不去拿工资条的。“一家五口,三十多块钱一碗水一样泼出去就没了……”叹息声,轻得听不见,“我屋里小女儿,有一次病了,想吃一分五一颗的水果糖,我狠狠心,捏三分钱去了,结果路上掉了一分钱。买一颗蛮划不来,买两颗硬是不够钱,站了好久好久,又不甘心走……”
有人来问事,早有几分不耐烦的保安趁机起身。老人刹住话头,暗里也觉出自己的不招待见,讪讪地笑,擤一把鼻涕。
那些艰苦、惨痛的日子,都过去了吧?当他还年轻,一只手是整个时代、整个中国的一片赤贫;另一只手,是最小偏怜女儿的病痛、她小小的渴望,他却差一分钱。
突然留意到,他外套胸口上咧嘴而笑的米老鼠头,米奇不便宜呢。是孙儿们淘汰下来的,爷爷不舍得扔,就捡来穿吧?袖管短了一大截,露出里面的毛衣,袖口破了,又粗针大线地补过,说不出是黑是黄。
他所有清水渍过、碱水煮过、血水泡过的日子,孩子们知不知道呢?知道,又有没有能力或者孝心,让他乐享天年呢?
一位台湾朋友,曾经半笑半窘,说他的父母,就是人所诟骂的巴子旅客:一大堆欧巴桑欧吉桑,穿得很热带,几乎可算是艳光四射,任何场合都大声喧哗,乱糟糟拍照,流水似的买东买西,处处被宰,却被宰得兴高采烈。他们又镶着金牙,笑起来金光流灿。
然而他说,他完全原谅与接受。
因为正是他父母那一代,成就了台湾经济的起飞,他们老土、落伍、不合时宜,但他们有绝对的资格,理直气壮,享受他们亲手创造的财富。
也同样打拼了几十年的,我的父母,以及眼前的老人,他们亦曾倾尽全力,给出关怀、抚育与爱,是每一个儿女的圣诞老人,却都是曾被一分钱难倒过的英雄汉吧?几时,他们才能够,如此嚣张安乐?
走出邮局,脸颊上冰凉的,是武汉十一月的冷雨。
叫妈妈来听电话
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我在等Call机,突然过来一个男人,匆匆,一边揩汗,劈手抓话筒。瞥眼看见我,手在半空里顿一下,我示意他先打。
显然是打给家里,他用很重的乡音问:“哪个?”背忽然挺直,脚下不由自主立正,叫一声:“爸爸!”吭吭哧哧一会儿,挤出一句:“您身体么样?”
再找不出话,在寸金寸光阴的长途电话里沉默半晌,他问:“爸爸,您叫妈妈来听电话吧?”小心翼翼地征求。
连我都替他松一口气。
叫一声“妈”,他随即一泄千里,“家里么样?钱够不够用?小弟写信回来没有……”又“啊啊唔唔”“好好好”“是是是”个不休。许是母亲千叮万嘱,他些微不耐烦:“晓得了晓得了,不消说的,我这么大的人了……”——中年男人的撒娇。我把头一偏,偷笑。
又问:“老头子么样?身体好不好?”发起急来,“要去医院哪……米贵不贵?还不吃饭了?再贵也要看病呀……妈,你要带爸去看病,钱无所谓,我多赚点儿就是了,他养儿子白养的?……”频频,“妈,你一定要跟爸讲……”——他自己怎么不跟他说呢?
陡然大喝一句:“你野到哪里去了?!”神色凌厉,口气几乎是凶神恶煞,“鬼话,我白天打电话你就不在家!期末成绩出来没?”是换了通话对象。
那端一一报分,他不自觉地点头,态度和缓下来:“还行,莫骄傲啊。要什么东西,爸爸给你带……儿子呀,要这些有什么用?……”恫吓着结束:“听大人话。回头我问你妈你的表
现,不好,老子打人的。”——他可不就是他老子。
卜劳恩的《父与子》幽默温情,中国家庭里的父子,却常常让人想起“一山容不得二虎”,只因为都是男人吧,难以有母子的天然融合,到八十岁还可以是妈妈的小心肝。
短短几句话,简单鲁直,看似无情,却句句扣人心弦,包容了:爱、尊敬、挂念、殷切的希望,却都需要一座桥梁来联结——叫妈妈来听电话吧。
因而,隔着最冰冷的脸容、最严酷的态度、最遥远的距离,以声音,拥抱。
小满一个人的妈妈
大姐的女儿小满,过几天就满两岁了,正是最黏妈妈的时候。每晚闹瞌睡闹得一塌糊涂,一定要她妈哄着才能睡。
大姐不胜其烦,躲到我房里,只听见小满一个人在小床上的黑暗里,一迭连声:“妈妈妈妈妈妈……妈妈过来,妈妈过来……”大姐狠着心,只装作没听见,不理不睬。
忽然,小满凄凄惨惨喊出一声:“妈妈呀,你在哪里啊?”已经带出哭腔了——当时我便想起:“周总理,你在哪里啊?”顿时,所有育儿书上的指点都不管用了,她妈立时冲过去,俯身千哄万哄。
小满疼她妈,疼得扎扎实实。傍晚,大姐在厨房正煎炒烹炸,忽然绊着什么,原来是小满悄声地溜进厨房,小手热情洋溢地抱住她的腿。
锅里正沸沸扬扬,大姐无暇料理她,只喝道:“小满快走,有火,危险。”她更不依了,拖着她妈的腿学舌:“有火,危险,妈妈也走,妈妈也走。”我惊奇于她小小的痴心,是谁教给她的呢:爱的本能,也无非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危险,赶快一起走?
饭后,我和大姐边清理饭桌边聊天,聊得上了劲儿,两人端着油腻腻的脏碗站在桌边忘了走。这时,一直全神贯注在看《大风车》的小满忽然直起身来,小手一一指点着周围,念念有词:“姥姥坐着,外公坐着,爸爸坐着,妈妈站着。”从沙发上滚爬下来,赤着脚,咚咚咚跑到墙边,吃力地搬起小板凳,又一路咚咚咚地跑过来,把小板凳搁在大姐脚边,频频拉她的裤脚:“妈妈坐,妈妈坐。”
大姐大吃一惊,然后喜孜孜地坐下来。我简直气结:我还不是站着,怎么小满想都没想到我?
晚上,大家七横八竖靠在沙发上看《还珠格格》,我有点累了,顺势躺下去,恰好枕在大姐腿上。才靠了一会儿,小满已经急急过来,双手按在她妈身上,表情严肃,大声道:“小满的妈妈。”——啊,是吃醋了。我跟她讲理:“只枕一会儿,不要紧。”她只管气滚滚地瞪着我,执拗地重复:“是小满的妈妈。”很委屈的样子。我试图说服她:“也是小姨的姐姐呀,都做了小姨二十几年的姐姐啦,小姨靠一下也不行吗?”
她爬,爬,爬,好不容易爬上来,迅速整个人扑在她妈身上,小手箍紧她妈的肚子——那产后发胖的浑圆身段,岂是她那一双小胳膊小手围得满的——大声宣告:“是小满一个人的妈妈。”尽她的力气能发出的最大声音了。
我忽然放弃了,一切的理论与逻辑。
大姐不仅是我的姐姐,还是丈夫的妻子、父母的女儿、上级的下级。就好像小满终究也会长大,渐渐地,她是谁的心上人、谁的妻、谁的母亲。
生命如此广大,我们只是密如沙砾的凡人中那最不起眼的一个。却当人生如一幅绵缎刚刚打开的时候,母亲与孩子,互相完全彻底地拥有。
她是妈妈的小满,而她,是小满的妈妈,除此,再没有别的了。
雪落无声爱有声
三十几年前,他们在武汉一所大学相遇,一个湖北一个河南,却同姓。同学们起哄,说:“你们认个兄妹吧。”
他说:“行。”
她没做声。可是下学年开学的时候,她对他说:“俺跟俺娘说了,俺认了个哥!”
他大吃一惊:“啊——”
应该毕业那一年,恰巧是“文革”的开始,天下大乱,没人管事,他们就凭空多读个大六。那年没有功课,同学中多的是激进分子,一把把的“司令”、“总指挥”,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只跟着老师,勤勤恳恳地,在校园里的道路两侧,种下了许多棵小树。
分配前便已宣布,所有的去向都是边疆艰苦之处,都是乡下孩子,都没什么阅历,面对一堆的名字:丰满、六盘水、玉溪、资水……像在抽签,抽取一生的命运,而琦丽的名字背后,到底有没有丰饶的身世?
他到底灵活些,到图书馆借了地图册来研究,又挨个儿到老师家咨询。然后跑来跟她说:“我问了好些人,他们都建议说丹东最好。我们一起去吧?我给你也报了名。”
她说:“好。”
——这就算求婚了。
走之前,照例在蛇山上留个影。远远,浩瀚大江,一桥飞架南北,他依当时流行,做个指点江山状,而她只拘谨地抱膝而坐,黑白照片,也看得出她红彤彤的苹果脸,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肩上。两个人看上去,都淳朴、健康而傻气,像他们头顶明净无渣滓的天空。
第二年夏天,生了大女儿,再隔一年,二女儿也来了。而那时,鸭绿江边的安静小城,天正寒,地正冻,积雪盈膝。
仿佛一头撞在冰墙上,撞碎两砣冰块:没有。没有肉,没有鱼,没有新鲜蔬菜,凭了出生证领到五斤鸡蛋,其余,是空白。东北的冬天可以酷寒到什么程度,他终生不能忘。
而在南方鱼米之乡长大的男人,在他的故里,女人坐月子要喝清甜的蛋酒和煮得奶白的喜头鱼汤。他心疼女儿的哭,心疼她的瘦——那样迅猛,像一脚踏空,从十几级台阶上一跤跌下去——却无能为力。
愁在心里,也不改他爱说爱笑、喜交朋友的天性。一次去附近驻军办事,见一个小解放军在修收音机,工具摊了一桌子,却只会拆开来又装好,拼命地拍,又使劲儿地摇。
他实在看不过眼,一句“我看看”,三下两下完工,喇叭里悠扬传出“我失骄杨君失柳……”小解放军喜得小心翼翼捧住,像捧了一盆易碎的珊瑚花,连连道谢。他也就走了。
几天后正在车间里,忽然厂办紧急找他,他刚一进门,便有人跳起来指着他大叫:“就是他。”原来是前几天那个小解放军。旁边一个络腮胡子,说是营长。桌上,摊了起码十几个各式各样的小收音机。
实在太多了,营长也有点儿不好意思,问:“你方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他却一口应下。捧回家,开始加班加点儿、没日没夜地修,还自掏腰包购置零件配上。
一个星期后,营长看着那些漂漂亮亮、嗓门一个比一个大的收音机,简直乐得连胡子都飞起来,重重地拍他肩:“咱们往后就是朋友了,你有困难,尽管发话。别的不说,我们部队上,起码物资比你们地方上要丰富得多。”
他心咚的一下,想起她逐渐消瘦的容颜。下班路上,便走了神,一跤跌滚,雪团轰然飞起,像他心里的起落:怎么能向人要东西呢,这成什么了?但是是营长主动说的呀,而且他的妻子在坐月子。
到家时他已下定决心,明天就跟营长讲。可是凌晨醒来,缠绕终夜的犹豫重又袭上——好吗?营长跟他要好,常常到厂里找他聊天,豪爽的络腮胡子笑起来大幅地颤动,每次都说:“有困难尽管说。”他心里翻肠搅肚,却一次也说不出口。
雪越发下得紧了,一个陡然放晴的早晨,他起来,她早已坐在窗边,回头看见他:“嘿,你看那太阳,黄黄的,像个荷包蛋呢。”他整个人僵在已经冰冷的坑上。
他不是不想学雷锋,但是雷锋没结婚,也没有一个丑丑的二女儿,小脸红红,睡着了嘴还在吧唧吧唧,不知何时便惊醒,大哭起来。
他简直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害怕打仗的逃兵,在他嘴里你推我搡,谁也不肯先出去,出了口,也是那么轻,像是随时可以化在空气里。
营长答应得痛快:“要什么都行,明天拿袋子来装。”
他却愣半天,仿佛听不懂,忽然中学生似的一个大鞠躬。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出了门,半路上,只觉得脚下越来越冰冷刺痛,他一低头才发现,他居然忘了换一双出门穿的厚鞋。
南方人本来就不十分适应北国天气,那零下几十度的严寒,又绝不是一双家里穿的轻便鞋可以抵御的,然而他心里念念的是,万一去晚了呢?
寒气沿着他的腿攀爬向上,仿佛树林里的杀人藤在捕猎它的猎物。他的脚底剧痛,漫漫长路,好似用利刃铺成,让他每一步都踉跄流血。茫茫雪野里,远远看见军营的轮廓,却好像是海市蜃楼的幻景,永远都走不到。
一把拉住营长的手,他喃喃:“热水,给我热水泡脚。”人已不支地靠在门上。
整个连队都乱起来,匆匆帮他脱鞋检视,又拿雪来搓脚——幸好没冻坏。营长急得跳脚:“你看你看,换双鞋再来嘛……”
他说:“是我心急。孩子没满月呢。”
营长问:“是儿子?”
他答:“不,姑娘。”
营长“噢——”又问:“头胎?”
他的两只脚轮流收缩,咝咝吸气:“老二。老大也是姑娘。”
营长一跺脚,“丫头片子,也值得?”
他抬一抬头:“不是这么说,男孩儿女孩儿,不都是我的孩子?”
那粗豪的汉子意外地愣住了,半天,习惯性地揩一把胡子。
那天他走的时候,带了一大块腌肉、一个毛扎扎巨型刺猬似的猪头、一捆带鱼、十斤鸡蛋……营长拎来一双石头般厚重的军用皮靴,还有一袋袋动物冰糖:“给侄女们吃。”
他推辞:“孩子们还小,不能吃这个。”
营长瞪一眼:“还不兴长大了?”
“咝啦”一声,他打了一个蛋,想想,又打了第二个,空气中充满荷包蛋的浓烈香气,他颤巍巍端到她面前,她俯下脸狠狠地闻了又闻,再抬起头,眼里全是流离星光……
三十年后,她的小女儿问她最心爱的食物,她毫不犹豫地答:“荷包蛋。”
而我,是他们的第三个,也是最小的女儿。那包晶莹剔透的动物冰糖甜过我们三姐妹的童年,那双军靴一直穿到我们都长大了,还没有坏。
当年他们在校园里种下的小树,都已长大成材,那浓绿的树荫,在我整个的大学时光里,一直温柔地笼罩在我头上。
北风乍起时
看完电视以后,一整晚他都睡不好,第二天一上班就匆匆往深圳打电话,直到九点,那端才响起儿子的声音:“爸,什么事?”
他连忙问:“昨晚的天气预报看了没有?冷空气南下了,厚衣服准备好了吗?要不然,叫你妈给你寄……”
儿子只漫不经心:“不要紧的,还很暖和呢,到真冷了再说。”
他絮絮不休,儿子不耐烦了:“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买。唆。”撂了电话。
他刚准备再拨过去,铃声突响,是他住在哈尔滨的老父亲,声音颤巍巍的:“天气预报说,武汉今天要变天,你加衣服了没有?”
疾疾阵阵,从他忘了关好的窗缝里乘虚而入,他还来不及答话,已经结结实实打了个大喷嚏。
老父亲急了:“已经感冒了不是?呀,怎么这么不听说,从小就不爱加衣服……”絮絮叨叨,从他七岁时的劣迹一直说起,他赶紧截住:“爸,你那边天气怎么样?”
老人答:“还不是下雪。”
他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在寒潮乍起的清晨,他深深牵挂的,是北风尚未抵达的南国,却忘了匀一些给北风起处的故乡,和已经年过七旬的父亲。
人间最温暖的亲情,为什么,有时竟是这样的残酷?
一代又一代,我们放飞未来,爱是我们手中的长线,时时刻刻,我们记挂着长线那端的冷暖。却还有多少人记得,在我们的身后,也有一根爱的长线,也有一双持着长线的、越来越衰老的手?
传说北风是天空最小的孩子,最后一个被放出来,天空叮嘱他一定要回家。可是贪玩儿的北风,只顾一路向前,宁肯在大地上流浪,也不愿回顾,渐渐,它找不到回家的路途。
所以每当北风乍起时,天空都有那样忧愁的脸容,风里有些低低的呜咽,我们从来不曾听到。
是否成年之后的我们,都是那不肯回头的北风?
他想,在下一次寒潮来临时,他仍会赶在北风之前,向深圳投去问候和叮嘱,可是他的第一个电话,应该是往哈尔滨去的。
人家的儿女
其实已经走过了,和我同办公室的老王又转回去,从派送广告的男孩手上接过花花绿绿的纸张,还认认真真地说一句:“谢谢。”
偷眼一看,原来是些“难言之隐”、“济世良方”,我们不觉相视窃笑,老王觉得了,抬一抬头,解释:“不是我,是我儿子。”
我们更是笑出声来,他等我们笑过了,才说:“我儿子,不是在北京读大学吗,上次写信回来,说找了个勤工俭学的工作,就是给人家发广告。”
我们都愕了一下。老王圆圆胖胖笑起来:“信上说,可难了。好多人从身边走过去,看都不看一眼,有人勉强接了,立刻就扔,还得捡回来,重新派出去。两百张,要站十几个小时才发得完,才五块钱。
“后来我给他回信,说,男孩子,无论怎么苦都应该坚持下来,可是我跟他妈……”老王一张脸仍是笑笑的,声音却不知不觉低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
他扬一扬手中的广告:“都是人家的儿女啊。”那灰暗的薄透纸悉悉响了起来。
我们都不由自主静了下来。
只是这样简单、这样平实的一句话,可是那个把在路上哭泣的儿童送回家的陌生人,在生死来袭刹那将救生衣让给年轻士兵的将军,甚或那个喜欢给邻家孩子一颗糖,让他的一天都变得十分甜蜜的老伯伯,在他们心底,是不是,都有这样的一句话呢?
前方,又是一个抱着大叠广告纸的少年,而我们一一接下他递过来的希望,并且郑重地回他:“谢谢。”
抱紧啊,千万不能松手
她一直觉得母亲不喜欢她,不然,为什么还会想生一个弟弟呢?
父亲在省城打工,家里就只有她们两个人,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了,然而每当母亲叫她帮忙做事时,她总是装着没有听见,宁愿溜到门外小树下玩。
那棵小树就在她家的窗下,是她出生那年种下的,今年也是七岁,却还只有杯口般粗细,树叶稀落。她看着这棵细伶伶骨瘦如柴的小树,想起弟弟出生后自己会遭到怎样的嫌弃,泪水不知不觉地就涌了出来。
那晚,是阴历六月十六,月色明如水洗,她偶然看见,远方有一条黑线正迅速地推进前来,正转身喊母亲:“妈妈,你看那是什么?”洪水已在顷刻间席卷而来。
哐一声,门窗尽破,巨大的洪水直泄而入,来势汹汹,她吓得大哭起来。母亲一把抱起她,奋力举出窗口,水流急劲,把她全身打得火辣辣地疼,求生的本能让她一把抓住小树。房子上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在颤抖,母亲拖着笨拙的五个月身孕的身体爬出窗口,终于也抓住小树。
一切只发生在不可想象的瞬间。洪水迅速盖过她的双脚,母亲用一只手用力把她往上抬,一直抬过自己的头顶。而她们身后,洪水已将房屋完全吞噬。
大水里,小树是她们唯一的依靠。然而那样纤细幼弱的生命如何承担得了两个人的重量?急流里,小树的腰肢深深弯下去,像一叶风帆般摇晃抖动,枝桠发出破碎的声音。
母亲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放开了手。
激流里,母亲浮浮沉沉的身体迅即成了一个小黑点儿,却还挣扎着回头喊道:“抱紧啊,千万不能松手……”
她还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世界就已全盘改变,她只能对着夜空徒劳地哭叫:“妈妈,妈妈呀……”水势急速上升,淹没她的腰部。突然,她觉得手臂上一阵冰凉,低头一看,不知哪来那么多的蛇正沿着她的身体游行而上,很快地,小树的每一根树枝上都爬满了蛇。
她吓得尖叫起来。月亮渐入中天,照得四周一片汪洋,她又冷又饿又害怕,嗓子哭哑了也没人听见,却一直牢记母亲最后的嘱咐,紧紧地抱住小树,一刻也不曾松开。
十个小时之后,从太阳升起的方向,开来了小舟。当解放军将她救上船时,这个七岁的小女孩儿,已经衣衫尽破,小手弯曲僵硬,许久许久都伸不开……
她是灾区第一个被救者,可是她的母亲,却永永远远睡在失踪人员的名单里,连同她的从来不曾叫过一声姐姐的弟弟。
或者,她要到很多年之后,才会真正明白母亲最后的一眼里所蕴含的全部深意。而她在漫长的一生里,耳边都会时时响起母亲的呼唤:“抱紧啊,千万不能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