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04/11 三联生活周刊作者:米小满
多年以前,我爸坐在解放汽车的驾驶室里(旁边是我,后面车厢是两口红箱子两袋高粱,我妈,我妈怀里的小妹妹,我大妹妹坐在另一辆车里),挥手向窗外的碱土地、树以及送行者告别,他脑袋里肯定想的不是多年以后今天的聚会。
我爸会想,回到城里我们住在哪儿?我们一家和我奶奶住在一间8平方米的北屋里。我,大女儿,6岁了,去哪儿上学?还会想把两口箱子拼起来给我妹妹当小床,把两袋高粱换成我们家最早的沙发皮革。
我爸爸是北大荒大遐农场中学的数学、物理、化学老师(我妈妈当时也是该校老师,语文、政治、外语老师),在当中学老师之前,我爸给农场放马,一个人,孤独地,在草原上。在当马夫之前,我爸是大学生,那时候大学和全社会都在搞运动,我爸说了一些过激的话,他当时年轻啊。
二十几年前,我爸在农场中学当老师,就我爸的性格和能力而言,肯定是件愉快的事情。我爸不但被指派教除政治外的所有课程,而且善于和学生打成一片,他会不各种各样的棋,会玩各种各样的扑克,还会写诗,我爸在腰扭伤之前,还可以玩各种各样的球。
我爸爸身材高大,适时地深沉,适时地傻笑。我爸爸三十来岁,穿卡其布灰上衣,袖口磨破了,衣襟上有许多烟火星烧的小洞(在和我妈结婚后,我爸仍在服装上保持了此个性)。我爸爸很受学生欢迎。
我爸爸受欢迎不仅表现在我们家至今用的镜子、暖瓶、脸盆中还偶有写着“师恩难忘”、“桃李满天下”字样者,它们只是在数次的般家、清理、修、淘汰后的少数幸存者,而且,我爸下班经常不回家,他被家长请去吃猪血肠和大白菜,被学生围着吹牛,讲一些叫外国名字的诗人。我妈妈提起这些又气愤又伤心,她和爸爸的家是一间到了晚上各种虫子出没的土坯房,他们用年皮纸做的窗帘被月光和风打得很响,她还年轻,抱着我,很害怕。
今天以前那时以后,我爸回到城里,在大学当老师,有了各种忧虑,爸爸的学生呢,他们只在考试前后来,他们有时候带水果罐头。我爸爸抽越来越多烟,越来越不爱说话。我爸爸对生活有些倦意,我看出来了。
我也看出来了,规矩的负有责任的生活没什么意思。但我爸爸不一样,我爸爸五十多了。他不能要求未来。农场教师生活对爸爸来说不仅仅是记忆。
不过最近,生活事业都很不如意的最近,我爸爸接到电话,20年前他当班主任的那个班聚会,当年的班长——如今的农场书记——将开车400里来接老师。
我爸很兴奋。此前,我爸已很少兴奋了,他甚至几乎很少说话,他开始练毛笔字,把字练得越来越难看,他还打算开始写自传,“留着自己看”。我注意到爸爸的衰老,他和我散步,一边走一边念所经小铺的店名和路牌,他还经常在看电视的时候睡着。
我爸今天不一样,今天有人来接他,到爸爸放马、教书、结婚的地方,他有些兴奋。他把很多双袜子和一本《老人与海》放在密码箱里,密码箱放在门厅的鞋架上。我爸爸坐在门厅抽烟。听着楼梯上的脚步,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