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典和数钱,都不可以忘祖。日子过得越好,越是想念祖宗。越是想念祖宗,心里越是焦虑——列祖列宗英名尤存,音容却无法宛在。音容之或缺,思念便无所附丽。难得我们孝心一片,至少已经让一部份属于成功人士的祖宗以光学或电子形式先显起灵来,而我们对于下列祖先已有了大略的印像,例如康熙长得有点像张国立,乾隆有点像张铁林,秦始皇有时候长得像姜文,有时候又与陈道明神似。等等。
当然还不够过瘾。身为炎黄子孙,我们心里想得最凶的,是祖宗的祖宗,即炎帝和黄帝。思念总在分手后开始,问题在于,这二位爷与我们的分别,实在是太久太久了。除了道成肉身的身世,辉煌的政绩,伟大的发明以及赫赫战功,炎黄之尊容,正史如《史记?五帝本纪》之类皆语焉不详。如果以野史为本,做出来的拼图多半就是妖怪或者半人半兽。台湾宜兰县的先农坛里的炎帝塑像,牛首人身,头角峥嵘,面有绿、红、黑三色。其余圣贤,据张岱《夜航船》所述:“尧眉八彩。舜目重瞳。文王四乳。仓颉四目。禹耳三漏。”除了吓唬祖先们尚未成年的后代,皆无足观。唯一可取并且励志之处,是身高上的优势:“中国之人长一丈者,人君则黄帝、尧与文王;人臣则吴伍、汉巨毋霸,俱十尺……自唐以后,人臣长者故少”。
即使信史所做之详尽描述,也会因人而异,不可尽信。《史记·孔子世家》:“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未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也就是说,对于河南人的观察结果,做为被观察者,孔子本人只打了五十分。按此标准,历代后人制作的孔夫子造像,神形皆已不备了。
尽管在时间和记忆力面前地球人人人平等,但是,架不住我们中国的石头长得就是比外国的石头有灵性。最近,有人在河南发现了一座“从外观、形象、神韵、气势、仪态上均酷似炎黄二帝的山峰。”不仅有鼻子有眼,而且“轮廓分明,凝眉蹙目,器宇轩昂,神情威严;北面头像相对高度为1458米,外形为高束发髻,身披蓑衣,慈眉善目。”河南省旅游局更专门为此主持召开了一场由各路专家参与的论证会。据报导,专家们对此一致啧啧称奇,但是我在网上看到的评论,大致是说那两块石头确像两个成年男性,例如董存瑞和他的战友,关公和周仓,伯夷和叔齐,马克思和恩格斯,等等,就是不像炎帝和黄帝。偶有一人赞同,却也附带指出,根据图片显示“炎黄原来是双胞胎。”
其实,专家们所说的“像”,像的是黄河岸边向阳山上已经建起的炎黄二帝高106米的花岗岩巨型塑像。人不可能知道石头的事,大概是省籍相同之故,长着长着也就慢慢变得有点像了。所以,不管怎么说,说不像和说酷似的,态度上都是认真的,也各有各的道理。尤其是天然的那个,毕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只要有卖点,有利于观光事业,却又何妨?青埂峰下那块顽石,就曾像一个急于出书的文学青年那样向空空道人自我推销道:“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
事实上,此类象形石中国各省皆有出产,不独河南。“ 奶头山”及“望夫石”之类的就不去说他,比较劲爆的,有广东农民潘鸿忠一九八九年在乐山大佛外围偶然发现的由三山连襟而成的的“隐形睡佛。”至于黄山、桂林这等观光胜地,横看成岭侧成峰,人模狗样的石头更是数不胜数,特别是漓江沿岸,在导游们的提示下,简直就是一座石器时代的动物农庄,六畜兴旺。不过发烧级的玩家,目光绝不限于石头和常见动物。前年,四川人王兴令就曾于一幅正常的中国地图里读出了5个“龙”字。大佑吔,“摊开地图,飞出了一条龙”这种high翻了天的事,原来并不一定发生在酒后,更何况是5条!
没说的,我们就是酷爱这些酷似另一样东西的东西。其实近到南欧教堂里时隐时现的圣母显灵,远至火星表面那张亲上一光年也亲不完的人脸,人类之游戏通性,一乐也。另一个通性是,凡中外一切“象形发现”背后的意识形态,无不以幸福、吉祥为主旋律,有时虽难以彻底脱离低级趣味,如南斯拉夫电影《桥》里那个纳粹军官问他的勤务兵:“施密特,你看那座桥像什么?”“像屁股,长官!”——但是最低限度,却也小调娱乐、大旨怡情。一旦超越了这个准则——例如近日在网上吵得甚凶的“上海环球金融中心造型酷似日本国徽和日本指挥刀”一事,玩过了界,玩昏了头,便谈不上益智,遑论有趣。最后,谨借用澳门赌场入口处告示牌上的那句科学箴言,与各位“象形游戏”爱好者共勉:“闲钱来玩耍,保持娱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