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剧院,看到熟悉的舞台,张正芳心酸难忍——倏忽之间,已经七年。
但她的问题仅仅是“初步澄清”,领导给了她三条限制:1.不能参加社会活动;2.不能当领导;3.不能演出。
张正芳用“解而不放”四个字形容自己当时的状况。
张正芳的工作转为教学,具体任务是教10个女生,从基本功到唱、念、做、打。
张正芳素来教学生要求严格,看到这些学样板戏出身的年轻学生没有受过传统戏班的苦,每天8点开始排练,7点多才起床,7点30分到食堂吃饭,她很替孩子们可惜那些浪费的时光。她想,既然选择了戏曲艺术,怎么能不喊嗓子呢?几个女学生也觉得有道理,于是商定,每天不管几点,早上天一亮,就请张老师叫醒他们,步行半小时去附近的锦江山上喊嗓子。喊了10多天,成效就显现了。可这时,领导把张正芳叫到了办公室,诘问她:“你是想毁坏我们这些小学生的嗓子吗?他们都正在发育的时候,需要休息,你却不让她们睡足觉,这会影响她们发育、影响她们健康的,你想要破坏样板戏吗?”
1972年张正芳从农村调回剧团,工作内容转到样板戏学习班,为10名女生传艺。张正芳仅用半年时间就让这些女生都能上台演出自己主演的戏。图为1998年她返回丹东时与当时的学生合影。左起:杨华、朱军、李淑敏、于艳萍、张淑敏、刁美君。
1974年样板戏送戏下乡,在开戏之前的空隙给丹东学生说戏。
张正芳无从辩驳,喊嗓子的正常训练就被这样可笑的理由制止了。
从此,那些有心的学生,也只能偷偷对着墙喊两声了。
基本功学完,开始教戏练功。张正芳教孩子练“窜抢背”,这是她在《大劈棺》里的绝活。虽然这出戏早已禁演,但张正芳想,技巧是为内容服务的,有问题的是戏的内容,技巧只要合理不就行吗?
其实,在1966年年初,她演《山乡风云》里的女连长时也已经用过这个技巧了。剧中,女连长看到一个村民跳江了,马上从山上跳下去救人,当时她就开创性地用这个功夫表现那救人时的“纵深一跃”,深得观众喜爱。
现在,学生们排练《龙江颂》,表现江水英在水涨的时候,为了堵坝,奋不顾身从坝上跳到江里去。这不是差不多的情节吗?之前,样板戏的演法是让演员从桌子上跳下去,屁股着地。她想,要是这些学生能用“窜抢背”的功夫窜下去,岂不是比“坐下去”出彩多了?
可没想到,她带着学生们刚练到三四成火候,领导就又把她叫到了办公室:“你又想毒害学生吗?你给他们练什么功?你是不是想复古,‘散度’,又想把你的《大劈棺》往下传?!”张正芳辩解说不是,而且举例说,《山乡风云》里的女连长也用了这个身段。这下,那位领导听后更怒了,吼道:“你这是破坏样板戏,样板戏哪能让你说改就改!?”
这两件事情,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但透过它,可以看到整个国家、整个京剧界,在政治风暴中人与人之间是如何相互为难、相互倾轧的。一切围绕着细节,默默地发生。
于是,张正芳只好“夹着尾巴做人”。
虽然表面上有一段时间的风平浪静,但她的心中,始终是苦闷的、是无望的。而这种心情,进而也或多或少地影响到了她的身体。
直到某一天夜里,她突然感觉难受,天旋地转,透不过气来。当时她一个人住,只能拼命敲墙,隔壁的女生听到动静跑过来问怎么回事,才把她送到医院抢救。一查,查出了高血压、动脉硬化、冠心病。怎奈她的病还是常常发作,之后甚至送医院抢救了三五次。院团领导看张正芳身体真的快不行了,只能批准她请长假,拿60%工资,在家好好休养。
那时,正好张正芳的母亲在上海身体不好,她就申请回到上海去养病,同时也能照顾妈妈。走的那天,她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我终于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1976年,张正芳的母亲在上海去世。剧团催她回到丹东,她也没有理由再待在上海了。就这样,坚持在上海过完1977年的“清明节”,她只能北上回丹东。中途路过北京,二子让她在京盘旋两日。正是在这两天里,二子的一个同学从丹东过京,见到张正芳,大惊。告诉她说:“张老师,你现在千万不要回去,现在回去,就又成了靶子了。”
原来,因为一张照片,差点张正芳又被卷入一场争斗。
这张照片,是张正芳与钱浩梁的合影。
钱浩梁,是张正芳在上海戏校时期的师弟,按辈分取名钱正伦,后入中国戏曲学校改名钱浩梁。浩亮是“文革”中江青“钦赐”的,她说,姓“钱”资本主义味道太浓了,无产阶级怎么能要钱?就更不能做“钱”的“大梁”(浩梁)了。“你就叫浩亮吧!”于是,“文革”期间,浩亮——成了几乎没有一个中国人不知道的名字,他就是样板戏《红灯记》男一号英雄人物李玉和的扮演者。1975年,浩亮又当上了文化部副部长。
事情要从1957年说起。那年钱浩梁赴朝鲜慰问演出,途经丹东,听说师姐张正芳在这里挂头牌,就过来看戏、捧场,并合影留念。张正芳一直把这张师姐弟之间的照片压在办公桌玻璃台面下,视为上海戏校的骄傲。“文革”开始后,造反派没收了照片,还解释道:“张正芳拉大旗作虎皮,用浩亮的照片,遮蔽自己的罪恶。”没想到,到1977年,这张照片又被拿了出来,还放大了挂在市府大楼上。举行批斗会时,照片又被解释为:“张正芳是浩亮黑线上的宠儿。”因为1976年“四人帮”倒台,又传说浩亮入狱,被判五年。张正芳一听,吓坏了,不敢贸然回丹东,只能又滞留北京了。
几个月后,1978年年初,丹东市京剧团发来电报,告诉她省人大代表的身份已经恢复,希望她尽快回去。张正芳心有余悸:“我哪儿敢信啊,是不是又在骗我呢。”不过这次是有了真的转机。不到十天后,当时剧院的党委书记、丹东市文化局局长亲自到北京来接她,把省人代会的通知拿给她看,张正芳这才放心了,回到了那个让她无比亲切,却又“害怕极了”的地方。
害怕看来已经过去了。张正芳一回到丹东,当地报纸就刊登了她的平反材料,恢复党籍,恢复副团长职务,重新登台演出。
她彻底解放了,解放的不仅仅是张正芳。
1977年5月,为了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35周年,各地召开演出大会,北京市京剧团试探性地上演了古装历史剧《逼上梁山》中的三场,受到热烈欢迎,发出老戏恢复的强烈信号。1978年京剧界展开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6月,中宣部一号文件转发了文化部《关于恢复优秀传统剧目的请示报告》,《三打祝家庄》《定军山》等41出剧目解禁;1979年,《海瑞罢官》《谢瑶环》《李慧娘》等标杆性的剧目也陆续恢复上演。
1977年12月,张正芳参加了丹东市揭发、批判、控诉“四人帮”及其“文艺黑线专政”的会议,在会议发言中,她详细地讲述了自己在丹东23年来的文艺经历,情真意切地表达了对社会主义文艺路线的拥护,以及对“文艺黑线专政”的批判。这篇发言发表在了当年12月15日的《丹东日报》,编辑在“编后按”中说:“张正芳同志理直气壮地大摆了17年来市京剧团沿着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前进的主要事实,有力地戳穿了‘四人帮’炮制的‘文艺黑线专政’论的反革命实质,她讲得何等好啊!”
1978年8月17日,在上海龙华殡仪馆举行了周信芳平反昭雪大会及骨灰安放仪式,邓小平等送了花圈,巴金致悼词。此后,盖叫天、裘盛戎、姜妙香等一批无论是含冤仙逝、还是和刘长瑜、李万春等忍辱偷生的京剧演员都得到平反。
1978年落实政策后,张正芳在丹东广场演出。
1978年张正芳参加丹东市人代会,为主席团成员,在会上发言。